[原创] 士人与读书人

士人与读书人


中国自古是一个礼仪教化之邦,讲究人品贵重。一是重人品。人品是人的综合价值体现,比权力和财富有另一种更高价值,反映了人的出身与素养的高低;二是重品位。品位分等是“以人为中心”,有品没品,人品是否入流,是对一个人的累世评价。所以与积劳而徙的职位相辅,积代以致的品位在古代一直是更根本的考察标准。一个考人一个察事,社会越传统越讲出身。周代的卿、大夫、士序列,就是从属个人的品位不是职位。品节(阶)制度就始创于秦代,到了汉代已经比较严谨。“品节斯,斯之谓礼”,[1]两汉已经有了流品走向。唐宋时开始讲入流,“(唐)太宗初定官品令,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不可授之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2]士庶分野,杂色不入流品。魏晋士族门阀政治东风送暖,人分九品。清浊有别、士庶有别、文武有别、官吏有别,品位因素百花争艳。再到明清科举分流,及第者皆赐出身,称进士为“清流”,能做大官,举人为“浊流”,永为小官,自此两分。流品观念在中国很深入,影响至今,即或在行业与行业之间,也显分清浊高下。文官武官一样是个官,官阶品位尽相等,但在流品观念下,文官武官又显然有分别。唱戏也是一职业,然而在中国人脑筋里,唱戏的自成一流。这一流,那一流,各自有品,等级不同。种田的、读书的,也同样是职业,而除开职业之外,却夹有另一观念,这就是所谓的流品。[3]东汉魏晋“品藻人物”,以人物的世家、道德、才能考察。但“门胄兴替不常”,[4]出身拿不准,而定夺德才更难。最后,看人还是看其人“读书”出身。
“读书人”出身为什么渐渐成为擢拔官员的标准?这个“读书有用”观念的形成,跟西汉董仲舒提出的“性三品”观念无不关系。他认为人分三层,上品“圣人之性”天生为善,无需教化;下品“斗筲之性”天生为恶,教化无用;广大的中品“中民之性”,也就是万民之性,“有善质而未能善”,[5]是可以读书教化成善的。那么,一个读书人自小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后来,东汉王充在察举(考事)、征辟(文吏)与太学(儒生)三者比较中,大力肯定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这一观念:

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6]

王充意思说,读圣贤书披服圣教,自然能变品性;读圣贤书人得圣人之操,当然能做好官。尤其与考事、文吏一比,读书出身的儒生最行圣教。隋唐之后,宋代给读书人身份最高,其下“万般皆下品”;也对读书人最贵,满朝“尽是读书人”。实际上,董仲舒说“读书有用”,王充说“读书可靠”,宋代说“读书万能”,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个人读书,就能有机会改变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在清代,曾国藩推到极致,说读书还能够改变一个人的骨相。他劝儿子读书,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很难改变,唯读书则可以变其气质。古之精于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7]读书改变气质品性,甚至改变骨相品貌。在中国传统中,读书之风深入社会骨髓。曾国藩的意思,似把读书与身份、品性、仕途和命运乃至骨相的一切联系一起。所以,自孔子曰“学而优则仕”[8],中国士人就已经成了一群“职业读书人”。[9]他们坚信诗书不负人,立志靠文章立身,带着圣贤理想,在变动的政治文化制度机运下,展开自己的人生,或高登帝王之师,或添列达官贵胄,或跻身英雄豪杰,或隐居三教九流,或沦为引车卖浆者。
无论如何,由于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天长日久,形成读书人习得、行为取向、价值观念等,外显为一种特有的士人文化类型。他们受制于品性也得益于品性,故形成了一群“把品性作为生命”的人。所以,谈论什么是中国士人,就是谈论一组与耕读传家、诗书济世要素相关的文化特征;谈论一组被压抑的建功立业的渴望和棋琴书画的记忆;谈论一组道义气节、博雅礼仪的气质人格。说到底,就是谈论中国二千年来读书人的光荣和梦想。
[1] (西汉)戴圣:《礼记•檀弓下第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03

[2] (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二百三十七 职官部三十五•唐书曰咸通中》,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7

[3]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四讲 明代•一、明代的政府组织•己、明清两代之胥吏》,三联书店,2001

[4] (宋)欧阳修 宋祁:《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九 列传第一百二十四 儒学中•范晔传》,中华书局,1975-2

[5] (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 深察名号第三十五》,中华书局,2012-6

[6] (东汉)王充:《论衡•卷十二•程材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9

[7] (清)曾国藩:《曾国藩家书•第四十二书》,钟叔河整理校点,湖南大学出版社,1989-12

[8] (春秋)孔子:《论语•子张第十九》,中华书局,2006-12

[9] 易中天:《斯文——帮忙、帮闲、帮腔、帮凶及其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3
士人与士、士大夫

可以先从士、士人、士大夫的区别,看什么是士人。西周时期,士,是作为一个血缘等级。其政治上,居于卿大夫与庶民之间,处于贵族等级的最低层。宗法上,大夫臣士,士依附于卿大夫,不得有僭越之举。经济上,士有一定数量的“食田”、“禄”足以代其耕,可以不劳而食。文化上,士受过礼、乐、射、御、书、数等多种教育。因而,士的职业是多样化的;或充任武士;或作卿大夫的邑宰、家臣;或在天子、诸侯的宫廷和基层行政机构中担任一般职事官。春秋中晚期,由于礼崩乐坏、宗法制松弛。士一方面除了六艺知识,已经一无所有;另一方面,不再受卿大夫的役使,获得了较大的人身自由。到此,士的等级逐渐瓦解,变为士人社会层级。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士人已经作为一个社会层级。其来源,一方面是没落贵族,由士沦为士人;另一方面是大国争霸、诸侯国“尚贤”,对智能、知识的需求急剧增长,在“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 的新观念下,庶人进私学,大批培养出有文化的人,而有文化的庶人上行则为士人。由此,社会上下通道打开,促成了士人的崛起。士大夫的称谓是战国中叶才流行开来,指的是士人与官僚的合二为一。从士人到士大夫,显示了士人介入政治,进入政治中心地带的历史动向。“士大夫”是士人政治精英与文化精英的合称。从历时来看,士、士人和士大夫的来源和性质不同,共时来看,士、士人和士大夫的功能是一致的,在传统士农工商社会分类中,都归类为士人这一社会阶层。
随着历史的展开和朝代迁延,士人的才情(技巧与艺术)能够一直流芳百代,士人的思想和精神构成一条文化的主线,原因可以用其具有“社会的推动力”来解释。从社会角色看,士人在才智上可以诗、可以风、可以干扼政治、影响朝政,也可以民间讲学、移风易俗;从精神形态看,士人情性上可以文、可以雅,可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士人是中国精神的生产者,贯穿于整个士人历史的事迹、高尚人格和千古文章中。一代代士人不断堆积的事迹、人格和文章,在知识、思想和信仰史中,孜孜不倦地向社会流布“善的理想”(仁),是士人得以流芳百世的原因。
总之,若不以人格畅享天下,便以文章博得声名,中国士人是古代各个阶段和朝代中致力于知识、思想和信仰建构的一群人,是中国精神和中国文化最有代表性、标志性的现象。中国士人现象,在西方都无见,唯独在专事神教的教会历史中才见相似遗迹。
士人与道德仁艺

“道德仁艺”四字是一个士人的基本标准,这与孔子的德治思想相联系。士人要安邦治国,国君要治平天下,就必须举贤任能,参与国事。有一次,弟子仲弓问孔子如何搞好政治,孔子回答“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说政治需要贤才参与。什么样的人是“贤才”呢?孔子曾经提出了一个“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标准。 这个原本是教学活动中一个好学生的标准,后世成为贤才标准。简言之,有理想、有道德、有天性和治国才能,才是一个合格士人的基本标准。
所谓“士志于道”,就是要有政治理想和哲学目标。要立高远的政治理想,“道不过三代”。 夏商周“三代之治”是一个士人的最高目标,至于做不做得到是另外一回事。首先立志要高远,这是中国士人立志的基本特点。另外,中国士人立志还有一个特点,“道不远人”, 还有一个最低要求,即把崇高的政治目标掩藏在日常伦理的、认知的和宗教活动后面。“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政治理想从日常穿着、居室、随徒和器用的合理性做起。故而,士人之道是一个集天道与人道,形而上与形而下,政治认知与伦理修养,宗旨与方法于一体的一个崇高知行意向。表现在具体政治上,很多时候只是一股董道直行的意气。
所谓“士据于德”,就是要拥有高尚的品德。思想志于道,行为据于德。士人道德行为,诸如“君子不器”,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君子喻于义”, “君子有三戒”,“君子有三畏”,“君子有九思” 等德行。士人行君子德行,实际是强调一种理想人格,要求做一个不同于凡人的士君子。但是传统儒家有一个问题,就是将治身与治世二者混淆,认为国家的治乱,取决于是否有德者在位,决定于治人者道德水准的高低。实际上,在国家政治活动中,个人德行不是充要条件。国家治理首先是权力,法令是靠具有强制力的权力推行的。战国“六合归一”,既不归于拥有人格的鲁国,也不归于最讲人情的齐国;而是归一于讲究法制调动人力的秦国。治世与治身,今天是两个不同范畴。
所谓“士依于仁”,就是要依据仁的精神。仁有两个含义,一次樊迟问孔子何谓仁?子曰仁者爱人。 孔子爱人是有前提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爱人先从爱自己开始,然后“仁,推己及人”。 (这也就是“忠”的涵义,士人先要忠于己,然后及与他人。一个士人弄不清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自何处托底爱人?从何处托底提撕人?)同时,孔子爱人还是有逻辑结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忠于自己的人才会对别人宽恕,此即“忠恕”之道。“夫子之道,忠恕二字而已”, 这也是“仁道”。这是仁的第一个含义。另一次颜渊问孔子何谓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孔子说仁是一个从心所欲而不愈礼的理想状态,是以礼存心的状态。这是仁的第二个含义。所以,仁实质是一种忠恕守礼的心性。形容一个忠诚老实的人,往往用“宅心仁厚”一词,人们常常用来赞美杜甫大儒。最后,孟子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仁存心也。 这是讲士人以仁为天性,没有仁性成不了士人。
所谓“士游于艺”,就是能从容地运用知识和技能。艺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当年私学教育内容以这六种技能为主。“不学礼,无以立”, 礼者,凡政教刑法、朝章国典皆为礼,有“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吉礼事邦国之鬼神,凶礼哀邦国之忧,宾礼亲邦国,军礼同邦国,嘉礼亲万民。 包括了今天的哲学、政治、教育和社会诸方面的文化;至于“乐”,有礼则必有庆贺燕飨之乐,包括了舞蹈、音乐等艺术;“射”是军事、武功方面,拉弓射箭,更是一种修身养性,培养君子风度的方法,包括了射击、击技、体育等;“御”是驾车。但不仅仅是一门技术,“赵襄王学御于王子期” 说明驾驭之术中有运筹学、驾驭学,故更是一种智术;书,文字书法;数,术数,推测自然、社会、人事的“吉凶”的理论。
中国士人的标准有显然的理想政治意图,明显的精神贵族倾向。由于其理想性,所以“道德仁艺”诸概念没有确定的界定;由于其精神性,所以在后世的士人实践中有很浓的唯意志论成分。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士人的诸多问题均与此有关。
士人与历朝历代

商周之前,士是贵族。士,事也。殷商卜辞作“卿事”,经传作“卿士”,是“知天道”、掌管国事、垄断文字的宗教政治大人物。通古今,辩然否,谓之士。这是士的本义;后世千姿百态的士人,是这个本义的引申和历史化。周代分封贵族,形成“周王-诸侯-卿、大夫-士”序列,士是贵族中的一个等级。古代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社会政治、经济人事,关系结构纯然单一。
春秋战国士人诞生,天下大乱。春秋说诸子,战国说士人。士是贵族,士人为平民。春秋时期,士处在血缘等级与社会层级之间。庄子是没落贵族,依然是士;孔子是贵族远室的后裔,已沦落为士人。孔子坚持“士志于道”,是中国第一个士人。孔子诸子信仰“天下有道”,从礼乐话语中创建“道”为核心的士人话语系统,依此提出“礼崩乐坏”之下的治国策略。诸子开启了“轴心时代”。战国是一个争战不已的时代。一国之实力须依赖于人的智慧,受到特殊重视。“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社会尚贤,学宫在野,“学以居位曰士”,论智能和才干不论等级。士人拥有“知识、道德和勇力”,是战国的主角,成为最有有活力的阶层。表现为一是“鄙人为相”,二是士的类型丰富多彩。战国是士人的自由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士人生活的写照。游士,是战国士人的主要类型,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游士是苏秦。没有立场,更没有主义,说明了战国士人一个特点:士人谋权。“道术将为天下裂”:重“道术”向单重“方术”转变。苏秦是士人流变史上的一个转淚点。
汉独尊儒术后,魏晋隋唐士人有五重变迁。一是从游士到士林。先秦至汉初的士人都还是独立活动的游士。自汉武帝崇重儒学,儒士与政权结合获得权重。儒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经学之士获得对“天”或“天命”的解释权。汉代经学取士,加上察举征辟制度,促进了对仁孝和名节的重视,历史上罕有其匹。到了东汉末年,清议名士们互通声气,在儒家理想主义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一个社会政治群体。他们以澄清天下为志,面对“邦无道,危行言孙”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批人。二是从清士到名士。东汉清议,揭开了一个文化与政治互相激荡的重大现象。其衍生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群魏晋名士。名士于世独立,王权无可奈何,这得益于门阀政治和荫户制度,是贵族制度消失后的替代物。说到底,游士苏秦重权变是源于无恒产,魏晋士族拥有庄园田产才能保持独立。谢灵运《山居赋》描写自己的大田庄,无所不出,甚至产“熊罴豺虎”。士族衣食无忧才能成就名士,门第制度保证精神生活。士族是皇权的制约阶层,影响社会公序良俗。所独有的品性、风范,如进德修业、礼贤下士、人格节操、义士情怀、恭敬谦和等,随其阶层而存在。三是从名士到隐士。士人文化太孱弱,王权政治太黑暗,文化与政治间,总是杀戮占上风。魏晋竹林名士如不党附司马集团,就得以放达、任诞、佯狂来避祸。士人从舍生取义往后退,从经学到玄学,从儒学到佛学,从王道论到人生意义论,退到了清谈性命。清谈兴、名士出。士有道则出,无道则隐。陶潜再退,退隐桑田,猛志固常在,以爱惜人格。到此,魏晋士人从风流名士直退到南山隐士。虽士不仕,远离政治。陶渊明菊花与诗酒作伴的人格,绽开一朵博雅的隐士之花。四是从士大夫到士君子。唐代平民政治起,科举制度消弭了门第制度,也消弭了对皇权的制约。除了皇室,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私产和随私产而来的自由。陶渊明做隐士饿得爬不起来了之后,白居易找到隐士的新出路:仕隐。皇权专制下,衣食利息所由出,士大夫白居易“大隐”隐于朝堂之上。士大夫是出仕之士,士君子是“学和道德修养为任”之士。仕中隐,做独善其身的士君子。苏东坡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积极自由,是一个士君子。士君子是士人的人格范型。五是从朝士到野士。
然而,士人坚守不变的是“志于道”,宋明变化的是从帝王师转向社会,移风易俗。宋代士大夫通过“做帝王师”参与“治天下”。在建功立业之外,有一种不同于汉唐士人的雍容人格。融进退一体,达时不得意忘形,穷时保持心气平和,终心忧天下道德福祉。“士志于道”如不能在“治国”中实现,还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修身齐家”,自成“道成肉身”之涂,还有一个是从朝廷转向民间,走“平天下”之涂。甚而求简易,为百姓讲学布道,在日用中搭建形而上学至善之路。宋明士人道德理想主义道路宽阔,“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 创建书院、民间传教、乡约的发展,以至戏曲小说的兴起等都是这一趋向的成果。十六世纪以后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明代的“士”在同一时期展开了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的活动决非偶然,“士商异术而同志”、“异业而同道”, 财富提供了经济基础。士人在基本道德的持守中,与时变化,渐渐更替不同的新内涵。
清代士绅是士人的近代表达式。清代,士人重“实用”,知识、思想和趣味大变化,面对的是一幅阴郁的世界图景。继士绅崛起,晚清商绅、学绅继之。余英时说,清末废止科举,以现代学校取代科举考试,现代学校的毕业生不再直接进入权力大门,仕宦前程没有了制度的保障。随着教化社会的崩溃、实证中国的到来,“士”(或“士大夫”)已无用武之地,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的知识人(“intellectual”,“知识分子”)。知识人代士而起,宣告了“士”的传统的结束。
杰士王勃:少年诗歌天才杀人案

杰士,才智特出的人,杰出的人。“十数年间,异人杰士必穆穆于王庭矣。”(宋范仲淹《上时相议制举书》)“武曌以淫牝秽乱唐室,实旷劫所无之变,而一代英才杰士俯首臣伏,无敢声其罪者。”(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

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人。祖父为隋末大儒王通。王通生二子,长名福郊,次名福峙,福峙即王勃之父,曾出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趾县令、齐州长史等职。王勃生长于书香之家,诗赋极富才华,文学史上誉为“初唐四杰”。三十岁不到就陷海溺毙,后世叹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实际上,当朝吏部侍郎裴行俭曾予他的才华负面评价,说:士人致远,先须具备见识度量,而后才是写作学问才华。王勃等人虽有文才,而心性浮躁浅露,哪有能享爵禄的气度!
确然,王勃自幼聪慧,时人公认。他最大的问题,是轻视生命如草芥,居然私杀官奴。唐较宋时“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意识,不可同日而语。有唐一代干谒之风盛行,也与宋代以后的谦谦君子不同。唐代文人都善于自夸,用现在话说是“显摆”,以引起达官贵人的注意。在文人们希望一博得赏识的风气下,少年王勃出手妙笔生花的传说,成为唐时供人寄意的绝响。

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王勃上书右相刘祥道,书中有“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之语,求表荐,刘即表荐于朝。王勃乃应麟德三年(666)制科,对策高第,授予朝中散郎之职。此时王勃才十七岁。沛王李贤闻王勃之名,十分爱重,召为修撰。时诸王经常斗鸡为乐,王勃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中因有“血战功成”、“割以牛刀”的字眼,不料竟遭唐高宗詈骂,说这样的文章分明是挑拨众王。当天就被赶出了沛王府,这是王勃第一次受打击。后出游蜀地,与杨炯等放旷诗酒,驰情于文场。于是“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 初唐四杰,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著名的集团。他们一改六朝以来颓废绮丽的风气,把诗文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移到江山和边塞,题材扩大了,风格清新刚健。讲中国文学史,尤其是讲唐代文学史,没有不讲王杨卢骆开创唐诗新气象的。其实,若单论出身,王勃家世显赫,断非其它三杰可比。唐人有崇尚郡望的习气,有依之壮门楣的习俗。社会十分讲究家族渊源,有身份的人都想法提高门第。王勃当然对自己的贵胄资质很满意。“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一个人少年时代正该壮志凌云,怎能一蹶不振!李贺《致酒行》中这句形容王勃再恰当不过了。王勃在《观内怀仙》一诗中,发出了“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的心声,隐隐骄傲。
骄傲是把双刃剑,既是傲视凡俗的资本,又是招忌而害命的暗器。咸亨二年(671),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朋友凌季友时为虢州司法,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参军之职。在虢州,王勃遇到一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击。王勃“闻虢州多药草,求补参军。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泄,辄杀之。” 王勃这一下犯了大事,不但私匿官奴,更有擅夺性命,治罪下了死牢。史载,王勃聪明过人,对于推算天文历法尤为精通,曾作《大唐千岁历》,说唐朝国运将长达千年。然其就没有算一算自己。后来幸遇大赦,“会赦除名”,从此除去官籍。无论如何,王勃私夺无辜者的性命,这是做人的污点。还是那个当朝吏部侍郎裴行俭,铨选之事的主持,继续评点“初唐四杰”的为人与命运,说:杨子沉静,当能做到令长,其余能得到善终就是幸事。
果然,六七六年秋,王勃远行,去交趾看父亲,落海不幸溺毙,年仅二十七。如其所谶,结局果然。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王勃若有亡魂,不知是否能够回应人们的怀念。诗文天才王勃,为后世留下了不朽名篇。曾经往交趾探父路上,在南昌滕王阁上草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已是千古绝句。天才短命,令人扼腕。然而,后人不要忽略了他私杀官奴劣迹。生也何恩,杀之何咎?王维性情轻浮,人格的确存在败笔。儒家讲仁道,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官奴是不是人?前有“天下莫贵于生” 之道义,后有“民吾同胞”之西铭,焉用杀?王勃的政治水平和人道常识大打折扣。
自始,情采万丈又思想平庸的时代开始了。后来人一提起王勃,就提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其实,诗也好,赋也好,文学只能表达一时之情,不能型塑一个时代的思想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