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傅斯年走过的道路

 

    一
  傅斯年在北大求学时恰逢五四运动,便成为了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五四”的产儿。1945年7月初,他以国民参政员身份访问延安,曾和毛泽东长谈,毛泽东高度评价了他在五四运动中的贡献。傅斯年则回答:“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临行时毛泽东手书北宋诗人钱惟演的诗句相赠:“不将寸土分诸子,刘项原来是匹夫。”
  终其一生傅斯年都是无党无派的知识分子,对国民党的腐败、专制曾有过很激烈的批评,但面对国共两大政治集团的尖锐对立,天下不归杨则归墨的局面,1949年在去留之间他选择了台湾。由于这些政治因素,在20世纪前半叶曾经光芒四射的这个名字便长期湮没无闻了。即使偶尔提及,也是作为一个反面角色。直到20世纪末,蒙在他身上的风尘才被逐渐拂去,《傅斯年全集》也在长沙悄悄问世(尽管还是漏收了不少文章)。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东聊城人。他出身于儒学世家,从小熟读儒家经典,有扎实的旧学根基,在北大期间深得刘师培、黄侃等国学大师的器重。在陈独秀、胡适等发起的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他于1918年和罗家伦等同学一起成立“新潮社”,创办了《新潮》刊物,他在“五四”前后不到两年间就发表了45篇作品。《新潮》和《新青年》相呼应,在全国引起极大的反响。1919年5月4日,他曾担任学生游行总指挥,是举国皆知的公众人物。
  1920年之后,傅斯年留学英德7年,广泛涉猎哲学、历史、政治、文学乃至物理、化学、数学和地质学等各门学科。无怪他归国以后能在历史学、语言学、考古学及教育等多个领域都有建树。他首先是个史学家,从1927年到1936年的十年间,他致力于史学研究,发表了大量的史学论文和专著,内容涉及商周史、古代民族史、古代思想史、古代学术史、先秦诸子、古代文献、古代文学史、东北史等方面。他提出“史学便是史料学”,“史学本是史料学”,“史学只是史料学”,史学家的责任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只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他主张以科学的方法治史,除了运用历史比较方法,他还把语言学的观点、自然科学知识与研究方法引入了史学领域。
  从1928年创建历史语言研究所起,他连任所长22年(直到去世为止),在他领导下,对明清档案进行了抢救和初步整理,整理校勘了《明实录》,搜集并整理敦煌卷子、汉魏竹简等,在中国现代语言学、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丰硕成果,特别重要的是对安阳为中心的殷墟作了15次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出土了大批甲骨文和殷商文物,起码把中国历史研究往前推进了数百年。
  他是教育家,青年时代他就立志“以教书匠终其身”。从1927年担任广州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到抗日战争后代理北京大学校长,到1950年在台湾大学校长任上去世,他的大半生几乎都和高等教育有关,有很多独特而有价值的教育思想。他在《贡献大学于宇宙的精神》中说大学的目的就是追求真理,立信是做人、做学问等一切的根本。
  他以全部热情投身于学术和教育事业,先后主持历史语言研究所、北京大学和台湾大学,使这些学术、教育机构在短期内做出了举世瞩目的业绩。海峡两岸一大批声望卓著的史学家都曾在史语所工作过,他们在动荡的乱世中国取得了惊人的学术成就,奠定了中国现代史学的基础,谢泳先生说:“中国史学界开始反省近半个世纪以来在学术上的失误,到了90年代,已经开始向中国现代史学的起步阶段回归,其主要特征就是:回到傅斯年。”
  二
  傅斯年从来都算不上是政治人物,而是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从1929年起,他主持的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到北平,他同时兼任北京大学教授。两年后,“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占领东北,山河破碎的痛苦促使他发奋著成《东北史纲》,以大量可靠史料证明东北有史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站在史家的立场为民族争人格。从1932年起直到1937年抗战爆发,他在《独立评论》和天津《大公报》发表了《日寇与热河平津》、《“九一八”一年了》、《不懂得日本的情形》、《政府与对日外交》、《中日亲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北局危言》等一系列文章,就中日关系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常常在文章中称日本人为“倭人”、“倭寇”、“倭军阀”,坚决反对国民党政权退让、绥靖的外交政策、以土地换和平的幻想,并予以严厉抨击。对国联无能为力的暧昧态度,对国联调查团关于东北问题的报告书者口提出了直截了当的批评。
  1932年8月,傅斯年在《日寇与热河平津》文中下了这样一个判断,中日问题决无和平解决之望,希望与日本谋和乃是做梦,他认为如果要中日和平,除非满足日本的欲望,他们的最小限度是:1.承认伪满独立,并奉送热河、滦东的领土;2.在华北弄出一个受日本控制的政府来;3.全国不能有任何官方或民间的排倭之举,并帮助推销日货;4.取消爱国主义的教育。这样的“最小限度”等于是奉送中华民国。所以他认为对日只有降和战两条路可以选择,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就是一切我所顾忌,以人人当求必死的决心奋起抵抗。我们虽不能打胜日本,却可以长久支持。“中国人之力量,在三四万万农民的潜力,而不在大城市的统治者及领袖,中国的命运,在死里求生,不在贪生而就死。”
  1933年1月,他在《中国人做人的机会到了!》一文中重申:“我们若想到我们背后并无路走,而是无底深渊,虽懦夫也只能就地抵抗的。”他知道只有最有组织的抵抗,才有可能赌一下国运,才能争回已失的人气。他并且具体地提出了8条应变举措:
  1.将铁路运输变作战争布置;
  2.集中粮食,可供给市民;
  3.大学生到后方做辅助工作;
  4.严惩擅离职守的官吏,包括教育界人士在内;
  5.由政府协助迁移公物,限制私人搬家;
  6.通盘筹划抵抗中的各步骤、各线路;
  7.立即组织各种协助抗战的社会团体;
  8.由负有社会信用的人办理各界捐款捐物。
  在分析了当时面临的局势之后,他指出中国远未到服输的时候,日本的陆海军虽然比我们强大,如果世界上只有中、日两国,日本必然马上毫不犹豫地吞灭中国,如果华北问题不是比东北在国际上的意义更复杂,日本必然毫无犹豫的占领。在整个国际关系格局中,日本也不能任意妄为。日俄之间、日美之间的关系、冲突到底会如何演变都在未定之天,何况“世界大势之演变,系于无数事件。决于甚多因素,断无走直线的。”他不断地提醒国人和当局,日本没有立即吞灭我们,既不是我们自己的努力,也不是日本人的仁慈,而是由于中国的国际均势虽动摇,却没有彻底失效。他劝告当局千万不要得过且过,甚至倒在日本的怀里,以保安富尊荣。
  到1934年6月,他还在强调,局势至此,“政府与国人均不能不作‘舍出去’的打算,才能有所保全。”因为他始终记得“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在东北丧失之后,他坚持反对自欺欺人的所谓“中日亲善”口号,主张决不和日本说客气话,作敷衍态,堂堂正正地从东北问题人手交涉,不接受日本的任何帮助,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变局。总之,他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眼光、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早就洞察了日本侵华的野心,所以他认定以后中日之间的争端无论在外交上如何折冲,都不能放弃军事上的准备,“让步既极而仍无结果,则虽亡国在望,亦须抗战到底也”。
  1937年7月,卢沟桥头的残月终于目睹了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22个月后,傅斯年在《地利与胜利》文中对战争的走势作了准确的估计,认定日本(他称之为“倭贼”)的总策略是用相应的代价换取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在一处呈胶着状态时,马上另从侧面进攻,或向另一很远的区域进攻,使我们感觉调动的困难。这一战略同时决定了日本的最终失败,因为这个办法不可能速战速决,失败就不可避免,只要我们充分利用地形的优点,就能使日本在沿江的深入、沿海的占领都不发生任何效力。他具体细致地分析了江南的山地地形、以四川为中心的西南几省地形,提出了发挥优势、补救劣势的方法。他预期“抗战的大业,决不能在最近期间结束,至少还有三年。三年以后,我们必偕英法美以全胜,倭国必随中欧的桀纣以灭亡。在我胜利而他灭亡之前,苦是要吃,人力是要尽的。”
  1940年2月25日,他在《汪贼与倭寇——一个心理的分解》中剖析了日本的贪婪、得寸进尺:上海战事初起,它曾向全世界宣称“不侵华南”,然而很快就先以厦门为试探,再在广东登陆。如今它在中国陷入进退两难,又在布置向北侵入苏联,南吞并整个印度支那半岛、整个南洋的计划了。这样的国家如不遭受挫败,其侵略将无止境。对它只有“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两句话。
  傅斯年不是军事专长,却有着爱国的热忱,他曾以国民参政员的身份上书蒋介石,提出固守湘西、湘南、广西全境,在西北方面统一指挥,在西南加强公路、铁路交通建设,特别注意日寇通过豫西、鄂西威胁汉中等一系列有真知灼见的建议。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也并非在傅斯年的意料之外,早在抗战打到第18个月之后,他就在1939年1月15日出版的《今日评论》发表《英美对日采取经济报复之希望》一文,认为日本银行准备金消耗得差不多了,全靠对外贸易和小量金矿赚外汇,这个时候如果英美给予经济打击,日本的购买战争和工业品原料就会发生困难,战时发生这样的情况它是不能支持下去的。日本偷袭珍珠港,向美国开战,太平洋战争的全面打响无疑更加速了其失败的进程。美国的海军新战术和海上优势让日本措手不及,这也是日本始料不及的。1944年7月离抗战七周年之际,傅斯年在重庆《大公报》星期论文《我替倭奴占了一卦》文中,引用李商隐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时日本正发起抗战以来最后一轮大规模的进攻,占领了洛阳、长沙等重要城市,表面上还看不出马上衰败的迹象。但他判断这是日本的下策,是无目的战。“倭奴在今天,上策既不能打败美国,中策又不能不为美国打败,万不得已,然后取此下策,向我们寻衅。其目的是显然为着巩固大陆上的地位。以为时机一到,便向盟邦求和。”他进一步判断几个月后就会是我们反攻的局势,中国西部的地形也早已消解了日本在兵器上的优势。他不无兴奋地说:“抗战满年月,军事上我在今天最为乐观,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不可知的因素,倭奴手中已经没有不翻开的牌。”
  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大大加快了“二战”结束的进程,他写了一篇自称“书生谈兵”的《“第二战场”的前瞻》,大战将终,他的心情也格外轻松。此前4月2日,他就已料定离日本战败之期已近,他在《大公报》发表的“星期论文”中主张今后至少30年的外交应该是小心翼翼的——“联美、善英、和俄,而与其他国家友谊相处”,而至少在15年内要把培植国力放在第一位。当然,他没有预料到抗战之后接踵而来的将是内战,他的一切美好设想都将化为泡影。
  三
  傅斯年是20世纪的“士”,是典型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透过几千年历史的迷雾,他发现“以暴易暴,没有丝毫长进”,所以坚定地信仰以和平方式完成“精神上的革新”。以学生领袖而学者、而大学校长,这不是傅斯年个人的选择,而是“五四”一代优秀分子的群体选择。这些“五四”之子,不少人后来都沐浴过欧风美雨,饱受西方文明的滋润,同时对自己苦难的民族怀有深厚的感情。虽然他们大部分走的是学术之路,但他们并不是枯守书斋之内,不问窗外事的迂腐学者,而是有着坚定的道德理想担当,有着知识分子天然的社会责任感。
  他相信只有站在政府之外,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才能充分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
  1946年,蒋介石要他做国民政府委员,他在3月27日写信给蒋谢绝,表示自己只是一个愚憨书生,世务非其所能,“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裨益,若在社会,或可偶为一介之用”。当初做参政员,是因为国家抗战,义等于征兵,所以不敢不来,战事结束,当随之结束。“此后惟有整理旧业,亦偶凭心之所安,发抒所见于报纸,书生报国,如此而已”。
  他曾写信给胡适:“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我们是要奋斗的,惟其如此,应永远在野,盖一入政府,无法奋斗也。”好一个“永远在野”,这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自觉选择,他所梦想的不再是为“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再是为“帝王师”,他寻求的不是权力,而是监督和制约权力,做社会的良知。一个傅斯年站出来也许没有什么,倘若有无数个傅斯年挺身而出,将会形成独立知识分子的力量,推动公民社会的健康发展,使权势集团有所忌惮。所以终其一生他只愿担任国民参政员、立法委员,议政而不从政,他知道知识分子一旦离开现代的大学、报馆、出版和研究机构,这些新型的职业位置,将会一钱不值,成为官僚、政客或商人把玩的对象。
  他与蒋介石虽有私交,但他当面批评过蒋。1946年蒋要任命他为国府委员,他坚辞不就,并说自己乃一介书生,世务非其所能,他一生诚然也有许多缺点,但他对权力的态度不失书生本色。他就是这样一个傲然独立的知识分子,一个不畏权势,不恋富贵,敢于仗义执言的书生。
  他自己不做官,还极力劝阻他的老师胡适入阁。1947年,蒋介石想拉胡适担任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傅斯年心急如焚,函电纷飞,他劝胡适说:“您三十年之盛名,不可废于一旦,令亲者痛,北大瓦解。”最终胡适留在了北大。
  1932年10月,陈独秀在上海租界被捕,引渡给国民党政府。虽然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政治信仰,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即站出来为这位北大时代的老师说话。他在《独立评论》发表《陈独秀案》一文,热情地赞颂陈独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功绩,称他是“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彗星”。
  他之被称为“傅大炮”,乃是他曾将孔祥熙、宋子文这两个皇亲国戚、党国要人,先后从行政院长的台上轰了下来。他们都属于四大家族,门第显赫,长期掌管着国库的钥匙,不仅自己贪得无厌,而且纵容家属和部下贪污腐败,是典型的既得利益集团,有蒋介石做后台,世人敢怒而不敢言。傅斯年愤怒地说:“我拥护政府,不是拥护这班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这班败类搏斗,才能真正帮助政府。”有人说这是“士大夫与买力、阶级的争持”,我以为这是傅斯年这样的独立知识分子与既得利益集团、与炙手可热的权贵之间的较量。有了这一幕,我们感到这个民族还不至于整体堕落,起码这个民族的优秀分子还能站出来说话,能不以权势的利益为利益,在触目惊心的疯狂腐败面前鸦雀无声,或者帮闲,或者帮忙,甚至助纣为虐。所以傅斯年的声音半个多世纪以后仍然掷地有声。
  1938年,傅斯年以社会贤达身份进入国民参政会。正是这个舞台使他继“五四”之后再度成为令人敬仰的公众人物。他曾两次上书蒋介石,从物望、才能、用人、内政、外交、政风与家风等方面指出孔祥熙不适合担任行政院长,劝蒋把他换掉,但没有被采纳。1942年,抗战进入相当困难的时期,孔却乘机大发国难财,贪污数额之巨,贪污手段之恶劣,令人发指。傅斯年拍案而起,带头在国民参政会上提出质询案。当时,孔正在美国出席国际货币金融会议。蒋介石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召见了傅斯年等人,进行安抚搪塞,希望他们出言慎重,以维护政府的威信。蒋请傅斯年吃饭时,还有一段载入史册的对话——
  蒋:“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
  傅:“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
  既然有了傅斯年这样“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的知识分子,劣迹斑斑的孔祥熙,终于在1944年被轰下了台。
  孔的继任者宋子文,也没能逃过他的“大炮”。宋上任伊始一些做法还算得人心,傅斯年也在《大公报》发表的文章中说过他的好话,但问题很快就出现了。1946年春,宋子文决定放开外汇市场、抛售黄金,试图回笼法币,以谋求物价和币值的稳定。特权利益集团借机大肆中饱私囊,引发了民怨沸腾的黄金潮,导致全国金融市场一片混乱。傅斯年极为震怒,写下《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一文,从“看他的黄金政策”、“看他的工业政策”、“看他的对外信用”、“看看他的办事”、文化素养及生活态度等五个方面用事实论证了“宋子文非走开不可”。他直截了当地指出:
  “我真愤慨极了,一如当年我在参政会要与孔祥熙在法院见面一样,国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该走了,不走一切垮了。当然有人欢迎他或孔祥熙在位,以便政府快垮。‘我们是救火的人,不是趁火打劫的人’,我们要求他快走。”
  此文一出,朝野震动。你可以说他是“小骂大帮忙”,但这样指名道姓,毫不客气地戳着政府首脑的鼻梁,可是当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行政院长啊。结果是宋子文只好下台。
  他以书生论政,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仅在影响巨大的民间报纸《大公报》上就发表过22篇纵论内政外交的“星期评论”。1947年2月,他在《世纪评论》发表的《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成了一篇传世的檄文,他开宗明义提出——“古今中外有一个公例,凡是一个朝代,一个政权,要垮台,并不由于革命的势力,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溃!”果然,这篇文章发表后不过两年,国民党政权就崩溃了。
  他在给胡适的信中曾说:“把我们的意见加强并明确表达出来,而成一种压力。”无论是通过参政会、立法院这样的民意机构,还是通过民间报刊这样的独立舆论,他都公开、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确乎形成了独立知识分子的压力。他轰走两任行政院长,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也不是想制造什么新闻,追求轰动效应,因为他在国内外早已是声名显赫、如雷贯耳的人物。他这样做,纯粹出于一种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他写信给胡适说:“既为读书人,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认为自己的行为“无惭于前贤典型”。无怪历史学家毛子水说傅斯年“一生代表的是浩然正气”。
  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他心目中的自由主义不是替权贵捧场的自由主义。他说:“我平生的理想国,是社会主义与自由并发达的国土,有社会主义而无自由,我住不下去,有自由而无社会主义,我也不要住。”他所生活的中国既无自由、也无公平,所以他才对孔、宋这样祸国殃民的特殊利益集团恨得咬牙切齿,所以他要为这一心中的理想而呐喊、而奋斗。
  但傅斯年也有不宽容的时候,抗战结束后他代理北大校长,坚决拒绝与伪北大的师生来往,不聘在沦陷区出任过伪职的人员。容庚给他写信,力陈自己的种种无奈和理由,但他毫不为之所动。在他看来道理很简单,如果出任伪职的人不受到谴责,他就对不起跋山涉水到了西南的那些教授和学生。对那些下水当汉奸的,哪怕学问再好,他也绝对的不宽恕。他认为:“‘汉贼不两立’,连握手都不应该!”每次提到罗振玉,他必加“老贼”二字。在给夫人俞大綵的信中他说:“大批伪教职员进来,这是暑假后北大开办的大障碍,但我决心扫荡之,决不为北大留此劣迹。实在说在这样局面之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
  他就是这样一个热烈的爱国者,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日本投降后,他欣喜若狂,像年轻人一样跑到街上喝酒,挑着帽子乱舞,逢人便抱拳相贺,结果连手杖和帽子都丢了。

传记文学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