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文人议政与报人集团

 

    如果以1919年作为中国现代史的起点,到1949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主要活动时间大约是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几乎所有活动都与政治相关。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最后成为了职业政治家。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已不再是知识分子,如陈独秀、李大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体应该说主要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左翼知识分子因为主要有政党背景,再作为知识分子来评价就不恰当了,他们主要是革命者。有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曾参加过政党活动,也有进入政府的,但这些人基本不认同暴力革命。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构成中,留学人员成为这个群体的主要来源。那时知识分子在谈论国是的时候,一般都出以公心,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自己对社会进步和世界大势的理解来向社会发言。用现代西方社会的界定概念,他们可以称为“公共知识分子”。
  《独立评论》与《观察》
  在文人议政方面,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已形成了独立的传统,他们通常选择价值中立的态度,不依傍任何党派,总是以公正的立场为大众说话。
  胡适当年办《独立评论》的时候,在创刊“引言”中曾说:
  我们八九个朋友在这几个月中,常常聚会讨论国家和社会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辩论很激烈,有时候议论居然颇一致。我们都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都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所以尽管有激烈的辩争,我们总觉得这种讨论是有益的——我们叫这刊物作《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
  到了储安平这一代人,他们走的也是胡适的路。四十年代中期,储安平在重庆办《客观》周刊时也说,“我们认为这就是目前中国最需要的一个刊物。编辑部同人每周聚餐一次,讨论每期的稿件支配,并传观自己的及外来的文章,我并不承认我们彼此的看法、风度和趣味完全一致,我们也不要求彼此什么都一致,我们所仅仅一致的只是我们的立场,以及思想和做事的态度。——我并愿在此郑重声明:在《客观》上所刊的文字,除了用本社同人的名义发表者外,没有一篇可以被视为代表《客观》或代表我们一群朋友‘全体’的意见,每一篇文字都是独立的,每一篇文字的文责,都是由各作者自负的。”
  储安平还再三声明,《客观》绝不是少数人的刊物,它是绝对公开的,只要合乎他们的立场,无论看法和编者相左与否,都愿刊载。
  文人议政的典型方式是当时《大公报》的“星期论文”。“星期论文”是一个以学者为主要撰稿人的专栏,这样的专栏,如果没有一个学界领袖来出力,是很难办好的。胡适在当时就起了这样的作用。“星期论文”虽然是一个有很大包容性的专栏,左中右三方面的学者都有文章发表,但整体上看,是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言论为主的,特别是前期,可以说主要是胡适《独立评论》集团的作者。
  “星期论文”共存在了十五年时间,它代表了大公报的言论水平和基本立场,也可以说就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
  “报人集团”与《大公报》
  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曾经产生过一个“报人集团”。这个集团虽然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和组织,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集团”,在中国社会进步中所产生的影响和发挥的作用,可能要超过作家甚至学者,或者说作家和学者正是通过他们与社会发生关系,这是由他们职业特性所决定的。
  这个集团有晚清的士子,有留学日本和欧美的学生,从康(有为)梁(启超)到胡(适)陈(独秀),再到邵飘萍、林白水、黄远庸;经过成舍我、胡政之、王芸生、陈铭德再到储安平、徐铸成,可以说代有才人,文气不绝。他们的政治态度各异,思想倾向悬殊,人生道路不同,但在作为“报人集团”成员时,他们的基本价值追求和对社会正义的感受是相同的,在把报业作为一种健全舆论活动对社会发生作用的意义上,他们的努力永远为后人景仰。这个“报人集团”一般都经历过为强烈的信仰和理想所感动,在危难中选择报人的职业,他们很少有人因为官方的压迫而放弃自己作为公正舆论的代表,他们几乎都有与官方抗争的经历,都有自己报纸被查封的历史。
  中国报纸有文人议政传统,它的发生机制是因为中国还不是一个宪政国家,报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承担着社会进步的责任,这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凡走进这个行业的人,天然就有了责任。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总是要以言论来促进国家进步的原因。
  《大公报》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一次实践,虽然早期《大公报》三巨头都是留日的学生,但他们在新闻理念和政治哲学方面,却是实践自由主义思想的。他们在接手《大公报》以后,就立下“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八字方针,这很不容易,体现了他们对独立言论的期待。
  《大公报》从一个天津的地方报变成一个全国的舆论机关,并且安然当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荣誉。胡适认为,大公报所以能有这样好的荣誉,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几年之中做到了两项最低限度的报纸职务:第一是登载确实的消息,第二是发表负责任的评论。
  勇气,源于公共空间和制度保障
  在这三十年中,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自己发言的勇气和阵地。他们的幸运在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里,还有公共空间,如大学、报馆和相应的一些社团。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公共空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才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
  那时暗杀过新闻记者,如林白水、邵飘萍和史量才,查封报纸和杂志的事件也时有发生,但构成这些民间活动的主要法律保障始终存在,所以才出现了许多独立的报纸杂志如《申报》《大公报》和《国闻周报》《观察》周刊等,同时有大批名报人出现,民间社会的生机还是很旺盛的,私人可以办大学,而且办成了名校,如南开大学。教会也可以办大学,同样也办成了名校,如燕京大学和协和医学院等等。在国家之外,社会的力量随处可见。
  可以这么说,1949年以前,政府和知识精英的关系,大体还是平衡的,有冲突,但总体是合作。这个关系一般说来是由政府决定的。看当时北大校长的人选就是一个例子。
  民国以后,严复做了北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在他以后的校长蔡元培和蒋梦麟,都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如果北大可以代表中国文化的命脉,那这个命脉基本保存在他们手里。在政府眼中,他们的作用主要是精神方面的,是文化和道德的先锋。
  到了胡适他们发挥主要作用的时候,这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政府眼里还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力量。在国民政府面临困境的时候,1946年,胡适又做了北京大学的校长。在他没有从美国回来前,由傅斯年代理。中国第一代和第二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先后做了国立北京大学的校长,这是他们与政府关系的一个缩影。
  马寅初是1949年后的首任北大校长,但政府却不容忍他的一个学术观点。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到了他这里大体结束了。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他们曾经生活的时代里,大体可以说是居于社会的主流地位。因为社会有政府和民间两个空间,知识分子的回旋余地很大,他们基本没有恐惧感。勇气和道德相关,但如果没有相应的制度保障,不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的普遍精神气质。

《南方人物周刊》200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