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留在大陆之推想
我觉得,与其说陈寅恪孤僻,莫若说他孤傲。就特定的学术领域而言,陈寅恪的成就至今无人匹敌。摆下性格不谈,仅此就非能用常人尺度考量。说那一代知识分子都如何如何地滞留大陆,以此推断陈寅恪,我觉得同样这个道理并不能解释:那一代知识分子都如何如何地屈服了,为什么陈寅恪却能依旧固守在孤独中。我相信,陈寅恪有自己的道理,也有自己的判断。其实,真问题不是陈寅恪的道理或者判断,而是致成这个道理和判断的因由。
陈寅恪祖父是陈宝箴,舅父是俞明震,用俞大维怀念陈寅恪文中归纳来说:“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但陈、俞两家还是甚微不同,陈家似乎不党,文人狷客地独往独来;而俞家则横跨过去百年的两党历史,在政治敌手间盘根错节尽结姻亲。从这点来看,俞家有多么个色,陈家也就有多么不同。陈寅恪的独特,在底色上可以察觉出自其家族文化的背景。陈寅恪远离政治,并非仅仅出自文人的一般气质,更有文化传承上的理解与价值判断。
若以上述为依据,陈寅恪的“留”,大约和“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相符合。或者说,“留”是一种“不选择”的姿态,而“去”,显然是一种政治选择。说陈寅恪远离政治是出自价值判断,就是觉得,陈家的官宦背景使得他有资格鄙夷权力政治,对充满暴力和仇恨的现实政治持以唾弃。除了去台湾的选择外,陈寅恪还有去海外,比如德国、美国等地方的条件,而且他也熟悉那里,其实自己也成全在那里。陈寅恪还是留在大陆,留在大陆,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办。
有人提及,在提名学部委员的时候,毛泽东曾亲自圈定陈寅恪,似乎以此证明领袖对异在知识分子的关怀。可实际上很少人注意到,如果按照中国传统来看,陈寅恪还应当是毛泽东的师长,甚至是毛泽东父辈的长者,只是陈寅恪出道极早,年龄稍长毛泽东三岁。杨昌济,陈寅恪在日本留学时的弘文学校同窗,是毛泽东的老师和老丈人。陈寅恪的兄长陈衡恪则在1913年的时候,与杨昌济同在湖南第一师范任教,而后又同在北京供职,相互间往来甚密。1920年初杨昌济在北京故去时,陈衡恪与毛泽东都参与了后事操办。
时至1949年,毛泽东的另一个老师黎锦熙可以佐证这段历史,黎锦熙与陈寅恪同为语言文字大家,相互也长期往来。黎锦熙特殊的身份,不仅使得毛泽东会知晓陈寅恪,也当会使得陈寅恪知晓毛泽东。毛泽东对陈寅恪施以怀柔的关注是有背景的,这点似乎无需做推腹之猜想;而陈寅恪漠然乃至拒绝毛泽东的关照,毫无惊宠之态,无疑比别人的历史性领会多许背景色的洞见。没有这样的自持,在很多人诚惶诚恐地弯曲下去的时候,很难想象陈寅恪在岭南的藤椅上恣意坐出自己的傲慢。
陈寅恪似乎还不止于此,他曾经向他的学生石泉说过的一段故事:“有一天晚上在一家华侨开的饭店里,我无意中和周恩来还有曹谷冰等3人相遇,同在一桌吃饭,由于政见不同,彼此争论起来。周恩来很雄辩,曹等3人都说不过他恼羞成怒,动手就打,竟同时连我一起打。我们一同退入老板娘的房间,从里面锁上门。直到曹等走后才出来。没想到他们竟把我也当作了共产党。其实我那天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听他们辩论。”。这大约是1922年在德国时候的事情。那一年,周恩来刚刚经张申府、刘清扬介绍,在柏林加入中国共产党。从陈寅恪说话的语气看,陈寅恪和周恩来还不算生疏,甚至可以觉得出,那时候的陈寅恪生活和情性很开放,随和友善。这段历史的衬托下,1949年以后,周恩来能给予特殊礼遇,在陈寅恪的感觉上,也许只是今非昔比的旧谊。
比照陈寅恪,黎锦熙的胞弟,通俗歌曲家黎锦晖也没有受到特别的政治麻烦,而他谱曲的歌,那个时代在大陆已经绝迹,鄙以靡靡之音被禁止、被唾弃。但陈寅恪和其他人不一样,丝毫没有表现出顺从或自责,而是固守自己的尊严和独立的人格。1922年的柏林,朱德也去到那里,陈寅恪见到过朱德的可能性非常大。陈寅恪还应当认识林伯渠、吴玉章、徐特立,这些前后赴日的留学生。如果以其兄长的身份来讲究,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还有刘少奇、任弼时等等。这无疑可以构成对陈寅恪的强大期待。在这些面前,缄默意味着面对无可逃避的压力。
陈寅恪能从政治中自我保全下来,当然有最高当局对他网开一面的动机可能,又何尝没有对他人格上的畏惧呢。若认真分析一下,这些故事为背景的条件下,陈寅恪的傲慢,或者对新政权的漠视,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和信念。这就是陈寅恪非常独特的一面,我以为,更值得尊敬和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