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和张爱玲们在一起

 

    1948年生,上海市人,就读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英国剑桥大学、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副馆长,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数据与研究中心主任。长期致力于张爱玲、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等现代作家史料的整理和研究,著有《遗落的明珠》、《中国现代文学侧影》、《文人事》、《捞针集》、《说不尽的张爱玲》、《生命的记忆》等。

  入行:从郁达夫与鲁迅开始
  编辑张爱玲的书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是比较晚的事情。
  1976年,我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留校,本来是分在写作教研室的,因为我对鲁迅的作品比较感兴趣,我向系里要求调到现代文学教研室。当时上面安排一部分年轻教师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这个工作是作为政治任务下达的。从10月份开始,我开始正式参加这个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我查了很多资料,注意到有一个作家跟鲁迅的关系非常密切,就是郁达夫。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历史上的创造社跟鲁迅的关系很紧张,但是惟独郁达夫跟鲁迅的关系非常好,两个人没有红过脸,用现在的话就是互相帮衬。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同时也觉得过去对于郁达夫很不公平,否定太多,所以,我从对鲁迅的兴趣就转到了郁达夫身上。我和上海的另外一个老师王子岳开始合作编辑郁达夫的研究资料,后来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这时,南方的花城出版社,一个思想很开放的出版社,想编两个长期遭到不公正待遇的现代重要作家的文集。编郁达夫文集的工作他们找到了我和王子岳老师,从那时开始我走上了编作家文集的路子,这是我编的第一本出版的书:《郁达夫与鲁迅》,当时只卖两毛几分钱,但是收进了我们能找到的所有郁达夫关于鲁迅的文字。
  在编郁达夫的集子过程中,我接触了很多文化界和郁达夫有过接触的文化老人,比如说夏衍、成仿吾。但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写回忆文章。成仿吾的秘书回复我说:“老人年纪很大了,他听说你编这个书他很高兴,但是他没有精力了。”不久,老人就故去了。夏衍也没有写,虽然我当时已经跟夏衍有过一些书信往来,但是当时我毕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后来郁风请他写回忆郁达夫的文章,他写了一篇很长的《忆达夫》。
  说到夏衍还有一件事,当事人都故去了,我觉得现在可以谈了。就是“四人帮”打倒以后,给周扬和夏衍平反,夏衍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文章很有名,《夏衍全集》也收了,夏衍在文中表达了自己对当年鲁迅和冯雪峰的一些看法。当时我们参加鲁迅全集注释的很多人对于夏衍这篇文章不以为然,认为是夏衍反攻倒算。尤其是我们书信注释部的一个叫马蹄疾的人,马蹄疾原名陈宗棠,绍兴人,是典型的鲁迅的信奉者,这很好理解:一方面鲁迅是同乡先贤,同时他也是研究鲁迅的。他跟我们说:“夏衍有问题,现在还来攻击鲁迅,我要写一封信去骂他。”马蹄疾果然就写了一封匿名信,还给我们看了,我们都赞同,马蹄疾就把信寄出去了。夏衍肯定是收到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地址。夏衍怎么反映我不知道,后来我虽然跟他有联系,但是一直没敢问到这个事情。现在想想,夏衍当然有权利表达他真实的想法,没有什么错误。这次编《夏衍全集》的时候,有人还为夏衍这个文章争议,说不应该收进,我说:这当然要收,这是重要的史料嘛。
  遗憾:听不懂沈从文的湘西话
  当时为了编书,我基本上接触了所有的文艺界大家,但是有些年纪比较大的,我没有敢去打扰,比如说叶圣陶、茅盾。但是那些吃苦头吃得多的,我基本上都接触到了,比如说沈从文、萧军。我曾经和沈从文有过好几次长谈,可惜的是,我当时没有采访机,沈从文的湘西口音很重,我听不懂,他说十句我只能听懂六句。他有时候讲得很高兴,有时候哈哈大笑,我莫名其妙,但又不好意思说我没有听懂,那样好像不太礼貌。回去后打算靠记忆整理成文,但是却连贯不起来,想起来真是可惜。
  我当时找沈先生,是谈他和郁达夫的交往,但是后来谈开了,沈先生谈了很多那个时代的文坛往事。有时候张允和先生在,她看到我茫然的样子就给我翻译一遍。
  后来又接触到跟鲁迅和郁达夫有直接关系或间接联系的人,比如说吴组缃、艾青、臧克家等人。当时觉得年纪也轻,什么都不怕,很多人的家我都是直接闯进去。当时很多人刚刚平反,有人去看他们,他们也很高兴。
  做完郁达夫的一系列资料,我的兴趣马上转到了鲁迅的对立面上,就收集了一些梁实秋的资料,后来又编周作人的集外文,之后又有台静农的。我觉得,我们对鲁迅的研究,尤其是史料的整理已经很完善了,但是跟鲁迅相关的人物我们注意得还不够,无论是鲁迅的友人,还是鲁迅的对立面。这个领域内,我编的比较重要的是周作人的集外文。
  偶然:发现张爱玲“左倾”短篇
  张爱玲的研究完全是个偶然,曾经有记者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张爱玲的。我说:这个词不要随便用。我开始的时候,对张爱玲作品的感觉并不是很强烈,或者说不特别看重。张爱玲的作品1985年开始陆陆续续在内地出版,我开始还没有注意,因为我当时关注的人比如说周作人、梁实秋都是在文坛上地位很高的人。
  但是我在编周作人的集外文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旧时报刊上看到张爱玲的一个短篇《小艾》。这是个偶然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偶然的机会,我对于张爱玲也就只限于一般的教学和研究了,不会花这样大的精力。当时我看到那个文章感到很惊奇:怎么回事?张爱玲还有文章散失在外面?于是我按照以前的路子,开始收集张爱玲散失的文章。
  发现了《小艾》之后,我复印了一份,寄给了香港明报月刊的一个编辑黄俊东,他是个新闻学史料的研究者,当时我经常在明报月刊写一些文艺评论文章。黄先生收到之后马上给我回了信,他说:你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很精彩,我们马上要发表,你赶快写一篇评论文章。我记得好像是在1987年1月份明报月刊元月号。文章发表后,用宋淇先生的话就是掀起了“张爱玲震撼”,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作品。当时内地反映并不是特别大,不过台湾立即就转载了,但是转载的时候把小说的尾巴改掉了(因为《小艾》是肯定新社会的),后来皇冠出版的时候又改了一下,这样《小艾》就有了三个版本。当时张爱玲还健在,她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这个作品,她写这个作品的时候是在1951年到1952年,人还在内地。后来香港出了盗版,张爱玲很生气,她写文章说:“有好事之徒未经我的同意,把这个东西找出来发表了。”但是我想,我作为研究者,有责任把这个东西挖掘出来,研究使用,并不是跟张爱玲过不去。
  这件事情之后,我又认识了张爱玲的姑父,他曾经是当年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时的监护人。张爱玲的书后来在内地出版过两本,都是张爱玲的姑父代理的,中间我也曾经帮过一些忙。但是我跟张爱玲一直没有来往。张爱玲的最后一本书《对照记》出版之后,张爱玲的姑父问我:“小陈,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你看你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的?”我说:“你能不能写信给张爱玲的时候,提一下虽然我之前发现《小艾》让她不太高兴,但是我也算她的一个研究者,你能不能让她给我一本《对照记》的签名本?”“这个容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帮你办到。”张爱玲的姑父说。
  后来我得到了那本书,但是没有签名,是张爱玲让皇冠出版社寄给我的,信封上写着“张爱玲嘱记”。张爱玲是个怕麻烦的人,签名她觉得麻烦,但是还算给我一个面子,送了书给我。这是我和张爱玲惟一的一次来往。
  碰壁:桑弧不谈张爱玲
  后来我一直尽可能把张爱玲的作品发掘起来,因为这个,也认识了很多人,比方说柯灵、周黎庵。柯灵是在张爱玲的文学生涯中起过很重要作用的人,而周黎庵主编的《古今》杂志曾经发表过很多张爱玲早期的作品。我曾经多次到柯灵先生家,而周黎庵先生则是我父亲的老朋友,经常到我们家和我父亲聊天。我跟周黎庵谈张爱玲并不多,我曾经问过周黎庵:“周伯伯,你当初怎么答应到《古今》去做编辑?”(《古今》的背景与汪伪政权有关)周黎庵跟我说:“为什么?我们的身份都暴露了,但是限令我们去报到,不去报到的话就会处置你,很简单,我怕死嘛。”周黎庵很坦率,没有回避那段历史,上海沦陷之前,他曾经写过很多抗日的文章,沦陷之后,日本人限令他们去报到,报到之后就有人找他编了《古今》。但是张爱玲不管这个,她只要发表文章。
  我也有碰壁的经历,就是导演张爱玲作品《不了情》的桑弧导演。我当时找到他请他谈谈拍《不了情》的事情,他很敏感,他知道我可能马上会谈到张爱玲的事情。李先生说:“我很忙,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我也记不起来了,很抱歉。”
  我知道,不能强人所难,因为种种原因,老先生不愿意谈。当时有个说法,就是张爱玲在胡兰成之后跟桑弧走得比较近,而且当年桑弧也写过推崇张爱玲的文章。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但是都带走了。

  ■记者手记
  跟一些学者比起来,陈子善是个著作不多的学者,但是要说起他编的书来,那可就太多了。说他大好年华都编书,大概比较妥当。用陈子善的话说,编书这个活儿“很简单,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和理论,就是有一点,如果你要研究一个作家,首先的工作就是把他的作品收集齐,然后把前人对他的评价收集齐。否则很难知道这个作家有哪些贡献和局限,只看了两三篇文章就发表评论,那样的评论是要打折扣的。收集前人的评论是为了让自己知道这个领域内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部分解决了、哪些还没有触及,哪些话有人已经说过了,哪些话还没有人说或许我能够说出来”。从郁达夫到梁实秋到周作人一直到张爱玲,陈子善一直延续了这个路子。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比起一些刚到中年就著述等身的所谓“学界中人”,陈子善这种做法反倒更学术一些,也更纯粹一些。
  陈子善的故事很多,他有说不完的段子,说到高兴处,他会犯口吃的毛病:“有……有这样的资本”、“是、是、是不是?”然后我们对视大笑。一个懂得做学问也懂得生活的人,或许不需要多么伶俐的口齿,只要有严谨的学术态度并且好玩就够了,比如陈子善。
  口述/陈子善
  采写/本报记者 陈远

 

  读过陈先生的不少文章,为我们敞开了许多有趣而又深不可测的角落。

大约十三年前,为了写一点东西,我托朋友、上海诗人孟浪去向陈子善先生求助过。孟浪陪我一起去的,当时他是华东师大图书馆的副馆长。他肯定记不起来了。但他的形象,我倒是历历在目的。形象清癯,颇有点老式海派文人的风范,形象上如此,行事风格上也是如此。

他编的集子,大多质量上乘,除了整理旧文人,还编辑当代文人的东西,如董桥。

陈子善先生引进了不少香港作家的作品到内地
陈子善先生去年来常熟,我和他聊过一回,记得闲谈中我还向他介绍真名,告诉他该论坛系吴洪森等人创办,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周泽雄、胡晓明等人经常在上面发帖,希望他也能来玩,陈先生答曰,上网纯粹是浪费时间,他绝对不碰,我争辩道,网上也能查阅大量资料,我还举例,比如进入中国期刊网,就能搜寻到十多年来国内学术期刊上发表的几乎所有论文,他说那些论文绝大多数都是垃圾,读而无益。
古人逝矣,旧日南窗何处是。莫负青春,即是升平寄傲人。

真名网友中,与华东师大有关的,估计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班的。仅我凑巧知道的,就有十来位了。

开句玩笑,陈子善先生极富个性的体型,本身也适宜培育固执之情。固执,只要不形成权力,常常也会成为一种具有观赏性的性格,偶尔还能形成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