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裸体的小寥阿姨 有一位小寥阿姨,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人长得很漂亮,也非常喜欢我,每年放暑假、寒假我都喜欢去跟她玩儿,那个年代生活条件很差,但小寥阿姨任何时候都会准备很多糖果等我去玩儿。 1976年7月28日是小寥阿姨结婚大喜的日子,她和小曹叔叔是同事,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很好,7月27日,两个人偷偷地住在小寥阿姨的宿舍(我家旁边的一栋三层高的楼),在当年的那种社会环境,没摆结婚宴席是绝对不能住一起的,是很让人笑话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命。 以下是父亲讲述的当时情况── 28号下午,天气非常热,真是酷热难当。包括我家人在内,在电影院广场上坐了大概上千人,没办法,没人敢去阴凉地方,太多的地裂缝,只能是哪儿宽敞去哪儿。很多人都是目光呆滞,因为都是死里逃生,大多数人身无寸缕,但没人注意看这些。 因为小寥阿姨住的那栋楼没倒,匆忙跑出来,和小曹叔叔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别人都不会注意他们,可是小寥阿姨还是个姑娘,很害羞,就一个人缩着身子半爬着,还不让小曹叔叔靠近她。 后来,那栋楼里慢慢有人回去拿东西,开始还是几个特别胆子大的去,后来瞧着没事,很多人都回去拿,先是拿衣服,后来连缝纫机、锅碗瓢盆都抬出来了。小寥阿姨就撺掇小曹叔叔也赶紧去拿衣服,小曹叔叔立即就跑回去了。──这时候,28号下午那场毁灭了一切的那场余震开始了 小寥阿姨这时也不顾羞耻了,跳起来大叫:小曹!快出来!操我妈的快出来! 小曹叔叔好像听到小寥阿姨的呼唤,一下子出现在二楼楼道的窗户上,自己已经穿了一件大裤衩子,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小寥阿姨大叫:操我妈的快跳啊! 小曹叔叔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大楼已经开始变形,一块预制板突然砸在小曹叔叔的背上,那可是上吨重的东西!小曹叔叔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像一滩泥一样摔到地上。 小寥阿姨疯了一样扑过去,抱着小曹叔叔大喊着:小曹小曹小曹你没事吧? 很多人都围了上去准备救人,没想到小曹叔叔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自己笑了:嘿!还真没事儿!赶紧把衣服穿上! 小寥阿姨这才发现自己的丑态,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这时,有人突然说:哎不对呀!小曹这脸色很怪呀!──这时的小曹叔叔,脸色是金黄色的,就像涂了一层金粉! 小曹叔叔说:不会吧?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但接着就说:哎我脚怎么麻了?──那是小曹叔叔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话。 小曹叔叔说完那句话就瘫了下去,头还没著地,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小寥阿姨一把抱住他,小曹叔叔迅速地走了,可能离他说完那句话只有几秒钟。 小寥阿姨衣服只穿了下半身,上身赤裸,但她抱着小曹叔叔一动不动,有人劝她先把衣服穿上,但她就像傻了、聋了一动不动。后来有人把小曹叔叔接了过去,跟那些扒出来的尸体放到了一起,小寥阿姨还是保持者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小寥阿姨站了起来,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最后撕下了自己下身的衣服,撕完了又捡了块儿石头砸,有人试图劝她,但小寥阿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恶狠狠地砸…… …… 1984年上大学前,我回到老家看父母,顺便问起小寥阿姨的情况,母亲红了眼睛说:唉,真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再问,父亲转移了话题。 …… 小寥阿姨至今未婚。 5、我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上 大哥和姐姐也回来了,大哥去旁边那栋大楼废墟里捡了一个帐蓬,全家人就都住在里面。母亲每天只是喃喃自语,目光呆滞,偶尔会清醒一点儿,就知道把我们一股脑往怀里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都到妈这儿来,都让妈搂着,外边危险。 解放军来了,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简直是还是个孩子一样的士兵在废墟中忙碌,他们没有什么设备,连把行军锹都没有,完全靠双手扒开几吨重的预制板。那个时候余震很频繁,每次震动都会带来那些士兵的伤亡,我亲眼见过几十起士兵被新的废墟掩埋,其它的士兵马上展开救援,但扒出来以后基本上已经肢体分离……那些士兵没有畏惧,他们的众多战友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但还是前赴后继地冲上去。 ──感谢我们的子弟兵,我代表我的乡亲给你们磕头了。你们是唐山人的大恩人,唐山人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们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你们的到来,苦难的唐山人可能就不止失去24万人、而会是上百万! 更多的医疗队来了,更多的人获救了,在那个年代,医护人员是真正的白衣天使,尽管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因劳累而通红,无暇洗脸而显得邋遢,白大褂上也沾满了伤者的鲜血,但他们在我们的眼里是那样的高尚、纯洁。──大夫们,护士阿姨们,唐山人给你们磕头了!
…… 有一天,来了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说:叫你家孩子出来,帮忙上废墟上找活人,解放军都是大人,太重,得孩子上去听,有动静再让解放军去扒。 上废墟是非常危险的,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四个孩子叫出来,那个干部说不用这么多人,就让最小这个去合适。就这样,我成了那些在废墟上的众多孩子之一。 白天因为声音嘈杂,一般不上去,傍晚的时候是最忙碌的,往往一眼看去几百个孩子都在废墟上跳跃,我们不怕危险,父亲就跟我说:你看解放军叔叔多勇敢,他们都不怕,你要向他们学习。 一般情况下,人要去世前会长长地喘气,老家土话叫“倒气”,意思是只有呼出、没有吸入,那种情况是非常痛苦的,最后的“咽气”实际上是一声长长的叫声,那种声音很长,我听到过最长的可能足有一分钟。 我们这些孩子在废墟上小心地跳跃着,很多士兵轻手轻脚在废墟下面看着,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唯恐发出声音干扰了我们的听力。 最常见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听到隐约有个声音从底下发出来,就扬手让所有人停下来,于是那些士兵就像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穴一样呆在那儿,而我们就大声叫着── 好像这儿有个活的!正倒气儿哪! ──于是开始学那种长大后想起来毛骨悚然的声音:吱(短促)、吱(短促)……吱(长长的一口气)──算了!这个已经咽气了。 ──于是所有人又开往另一处废墟…… 大概是地震后第四五天的样子,最令我难忘的是到一个地方,离我家可能有3里远,那里有一栋楼的山墙没倒,足有三层楼高,三楼有扇窗户夹着一个人,估计他当时是被甩出来的,不知怎么回事就被窗户夹住了一条腿,那个人就那样倒吊着不停地惨叫。据说开始的几天叫得还很响,我看见他的时候都已经完全哑了,但偶尔还动一动。 那堵墙孤零零的、又高、余震来了甚至风一吹都会晃两晃,根本没办法竖云梯救他,而把墙推倒了他肯定也完了,很多士兵都不敢看,周围的幸存者看着他太受罪,经常会大声叫他的名字:胜子,快点儿死喽吧!你太遭罪了! 第七天,那位胜子彻底没动静了,一位军官一声令下,那堵墙就轰的一声被推倒了。 …… 6、白天最熟悉的声音 那时候的帐蓬都是尼龙布的,密不透风,白天非常闷热,晒得人躲都没处躲,阴凉地方又怕地裂缝危险,只能待在帐蓬里,真正是酷热难当,而基本上每天天一黑就下小雨,哗啦啦下个没完没了。 帐蓬不是每家都有的,我家的帐蓬是大哥从旁边大楼废墟捡来的(其实就是偷,那时候根本没人管),每天晚上很难受,只能坐着,因为帐蓬的边上得撩起来,方便其他人把脑袋伸进来躲雨,印象中最多的一次帐蓬里有28个脑袋!相比之下,我情愿过白天。 那时候的白天,大家都无事可作,营救工作都基本停止了,到处散发着臭味,那是在废墟中的死难者发出的死不瞑目的气味。──我无意伤害我的乡亲──但这是事实,酷热和连绵细雨加剧了气味,这种味道伴随了我的乡亲两年。 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啊! ──当年的我介于懂事和非懂事之间的年龄,曾参与救人(没参加救人的唐山人寥寥无几),也曾做过今天看起来难以想像的、罪恶的、可怕的、该死的、不可饶恕的恶作剧。── 死难者非常多,因为缺少大型设备,太多的尸体只能留在废墟里,很多尸体近在咫尺就是没办法扒出来,看着它在那里一夜之间肿胀、皮肤涨破、腐烂……我白天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听到那些在废墟里的涨破的声音……我可怜的乡亲们,我不想说这些……对不起。 那时候的解放军非常辛苦,他们一直在扒死难者的尸体,很多年轻的士兵连手套都不戴,尸体放久了一碰就破,液体流到他们的手上,听说很多士兵手都烂了,但没见过一个士兵退缩。 …… 唉,我的唐山,我的亲人们、我的族人、我的乡亲们,这部分内容是我最不想写的,对不起。 7、夜半枪声 死里逃生,人们没了性命之忧后,各种丑恶的偷窃、抢劫就会来了,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萨达姆倒台后的伊拉克、飓风后的美国新奥尔良,莫不如此,我们唐山也不例外,对此,我不会刻意隐瞒,我会告诉大家那些日子每晚都会响起的枪声。──开始是对天射击,后来,直接对着那些劫后余生的抢劫者、偷窃者射击! 现在的唐山家庭,很多都保留了地震时期的纪念品,那是到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扔的。我家里最特别的是两样东西,第一件是一辆自行车,抠出来的时候我大哥哭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很奇怪,那么多死难的族人都没让大哥掉一滴眼泪,那辆砸成麻花一样的飞鸽自行车倒让他大哭一场,谁也劝不住,也许他是提前(9月9号前)发泄了吧──那辆破车子如今就在我大哥家厢房里保存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件很有意思,是一口铝锅,记得当时是母亲单位发的,拿回家还不到一个礼拜,从废墟里抠出来已经给砸得扁扁的,大哥找了个锤子,敲打了半天基本敲圆了,装了点儿水一看,嘿,居然不漏,还能用!这口锅是我家著名的“地震锅”,换了几次锅底,现在还在用。 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哥和二哥抠出来的,记得有菜刀、刚才说的那口锅(铁锅已经彻底砸烂了)、菜板、案板(老家土话:是做面食的用具),没盘子,最神奇的是抠出了六只碗,父亲自嘲地说:看来老天爷不让咱家散了,总共六口人,还真给剩下六个碗! 记得大概是地震以后第七八天才有组织地发吃的东西,刚开始那几天饿惨了,见到什么都想往肚子里吞,很快听人说副食品商店有罐头甩出来了,大家就都去拿。说是拿,其实解放军就在旁边站着,按道理说他们不该让我们拿国家的财产,可是,谁又忍心看着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挨饿呢? 那个年代最多的是水果罐头,主要是梨、苹果、桔子罐头,铁盖,很不好开,大哥用菜刀在罐头铁皮盖上砍了个十字口子,再用手撕开给我们吃,真甜,真他妈甜啊! 可是,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起初人们都是拿一瓶两瓶罐头,后来就叫上家人使衣服兜着拿十几瓶,再后来就干脆成箱地往回扛,最后,已经有人发展到钻到百货公司废墟底下,把里面的缝纫机、收音机抠出来往家拿,情况开始失控了。开始拿食品的时候士兵们并不干涉,还主动帮着我们往家送,后来看见拿缝纫机了就干涉,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不记得哪一天,士兵们开枪了。 记得有一天天刚亮,父亲一脸疲惫地回到帐蓬里叹气,说外面电线杆子上绑着一个邻居(这里隐去她的名字),还是个女的。我们马上起床跑出去看,只见那根电线杆子上绑着我的那位邻居,用八号铅丝勒着,脖子、腰、脚脖子各勒了一道,手绕着电线杆子勒在身后,腿上有个洞(事后知道那是枪打的),人已经死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偷窃者。──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没死于地震的死难者。 刚开始还是白天大摇大摆拿,后来就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连拿带抢,解放军来了就飞一样地跑,解放军终于开枪了,尤其是那些重点单位附近,时不时就会响起枪声。我家北边隔一道墙是一个几万人的铁矿家属区和办公区,随时都看见有士兵在看守着一片废墟,到底也没弄明白那里头埋的是什么,大概是炸药吧。 我们家属院里有两个人死于抢劫。可是。又有谁家没去偷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