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清人蘅塘退士孙洙选编于乾隆癸未年(1763)春日。因为所选尽为“晶莹圆润的珠玉”(徐调孚语),所以二百多年来家弦户诵,是唐诗最流行的选本。 中学的时候,同学中有一位叫宋明珠的,长得人高马大,写的字却循规蹈矩,很象印刷的宋体,和他本人很不相称。回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唐诗三百首》,就是在他的家里。东北的村子人家那时习惯在墙上挂嵌满照片的镜框。那一天他神秘的从他家镜框后掏出了《唐诗三百首》来。那不是印刷的书,而是用宋体钢笔字一笔一划写在一本日记本上的。一问知道这还不是宋明珠自己抄的。抄写的是他只上过小学当木匠的父亲。于是知道他那循规蹈矩的字原来是家学渊源。诗只抄了半本,没有抄完。而这半本唐诗我也没有完全读完,因为很快到了宋明珠父亲下班的时间。听到院子里门响,宋明珠慌慌张张地向回放那本日记本。不小心碰倒了木柜上的毛主席像。宋明珠的父亲走进屋子时我们那份惊恐的表情和满地碎瓷片,今天想来还是历历在目。 为此宋明珠挨了一顿暴打。那以后我几次又求过宋明珠,可他总说父亲把手抄本烧掉了。尽管还是反“封、资、修”的年代,我琢磨他父亲把费那么大工夫抄的书烧掉的可能性还是不大。也许手抄本只是被他藏起来了,不过藏到哪里大概宋明珠真的不知道。所以这顿打也就断掉了我和《唐诗三百首》最初的缘分。后来我几次认真端详过宋明珠的父亲。在家乡,木匠这样的手艺人是很受人尊重的,可我端详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当地有名的木匠。说不清为什么,看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短粗而形状特异的手,我总会联想到那一排排循规蹈矩的宋体钢笔字。而这种联想每次都给我深深的感动。那是文革就要结束的1976年,是唐山大地震后不久的事情。 两年后从另一位叫吕文生的同学那里我借到了一本已经没有书皮的《唐诗三百首》。竖排的极干净的宋体字。残破的第一页上就是“唐诗三百首,为蘅塘退士定本,风行海内……”,那书该是中华书局五十年代印行的。这次轮到我抄了。在老家的茅草房里,我和二哥轮着抄,用的是使用过的数学验算本的背面。记得那时常常停电。停电时就点煤油灯。煤油灯是我用英雄牌钢笔水瓶自作的,瓶盖上用铅笔刀挖出孔,把保护钢笔吸水囊的铝管拔下截断后,续进棉线作成灯芯儿,再把它插进挖好的瓶盖孔,倒上煤油拧好盖子就成了。记得从刘兴慧那里借来的《千家诗》,也是在晚上就这么抄在使用过的数学验算本背面的。 《唐诗三百首》,当年唤起过我多少怀古的幽思,给过我多少美丽的想象!《唐诗三百首》,当年怎样装点过我小镇的生活!家在山上,中学在对面的山上。下山上山,那时都是跑着。1979年,春节刚过学校晚上就开始上补习课。记得圆月下我踩着积雪奔跑向学校,一边高声长啸,诵读刚刚背下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一刹时觉得无限的天地尽在我怀抱之中,倏然忆起,这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说来蘅塘退士选择了春日杀青这本诗选,我总以为绝非偶然。因为和宋以后的诗歌不同,唐人的诗歌充满了少年春天的气息。《唐诗三百首》以“兰叶春葳蕤”开篇,以惜春的《金缕衣》压卷,处处透露出的,是选诗者独运的匠心。我曾想象过52岁的蘅塘退士编完《唐诗三百首》时的心情--华年不再,盛日如昨,忆不完沧海月明蓝田玉暖,念不尽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五十余年的光阴,如锦瑟弦索,一弦一柱,悄然思之,何胜惘然。一部《唐诗三百首》,以春始,以春终,在唐诗的大花园中选诗人为我们献上300余朵灿烂的花朵,而曲终奏雅,“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这四句绝唱,也许正是编选者最想要透过唐人的诗篇传达给后人的不二心语。可叹后来一些新注《唐三百》的人浑不解此,把诗篇恣意按照作者作品“科学的”重新编排一过。呜呼!唐突斯文,莫此为甚。自乔木而幽谷,世事如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 癸未(2003)年春日写于清华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