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逝去的还有那未来的　————写在新疆之行后

                              那逝去的还有那未来的　　　
                                                                     ————写在新疆之行后　文 / yhlili2000


??2006年7月17号，北京时间19点左右，我们乘坐的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时差的关系，此时，这里还是阳光明亮。
??这是一次准备了很久的旅行。
??几年前的有一天，先生打通了新疆伊宁的114询问电话，希望找到四十多年未联系过的大学同学。没想到，他报出来的名字，竟是个当地的知名人物。于是，几分钟的时间，他与老同学的女儿联系上了。很快，跟老同学也通了电话。
??此后，先生天天记录电视台播放的伊宁、乌鲁木齐的天气，以便决定什么时候合适去新疆。
??老同学的见面时间，因为先生的身体状况而一再拖延。结果是老同学W大哥先在去年来汕头看他，约好，今年我们去新疆。但是，出发的日期还是一再延迟。W大哥急了，说：“你再不来，就来不了了！”他计划带我们去雪山，如果太晚，就上不了雪山。
??在乌鲁木齐接机的，是另一位同学D大哥。本来担心见面认不出，却是第一眼就互相认出来。没有什么惊讶，就像昨天刚说过话的老熟人。
??想当年，分别时是年轻人，如今再见面，都已经是头发稀疏满脸沧桑的老人。这让我这个旁观者，无限感慨。
??一个年轻人帮我们把行李放到一辆小汽车的后箱。然后， D大哥对我说：“你，坐前边，我们俩坐后边。”
??之后的所有出行，基本上都是我主动坐到司机旁边，让他们坐在一起。十几天里，老同学之间的话滔滔不绝。简直像要把四十年的时间给补回来。借着倾听这些比我年长的国家建设者们的交谈，我在企图深入地了解他们。
??当年国家需要人才，动员所有能够考大学的青年，都去报考。先生他们学的专业，是属于在自来水、污水处理等方面的市政建设项目，是当时国家很需要的，但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却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很多人无法从事所学的专业的工作（万一被阶级敌人放毒，那怎么办？）。
??据说，毕业分配的时候，谁能够留在中央部委、华东华南等发达地区，谁只能够去东北、西北，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有的同学一生顺利，被国家派去俄罗斯、香港，原因是他成功地隐瞒了自己的华侨关系。而有的却隐瞒家庭问题之后被戳穿，下场很狼狈。
??D大哥，天津人，家庭出身资本家。毕业后，分配他到新疆，因为生病，迟到了4个月，档案被退回。后来，新疆建设银行到天津招聘人才，才重新获得工作的机会。他在条件恶劣的和田地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由于所学的是市政建设方面的，在建设银行里，正好发挥了内行审查资金的作用。最后，他来到乌鲁木齐，成为新疆的建设银行的行长，统管全面工作。退休时，让他挑选退休后的居住地，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他说，新疆一个优点就是不歧视外地人，不欺生。因为，这里很多人来自全国各地。
??W大哥，有个好出身：贫农。当年是班里年龄最小的。据说，当他知道自己考上大学了，提前了一个多月从湖南乡下跑到长沙招生办事处，在那里吃住免费地玩了一个月，然后，又由办事处出路费还带上一些钱，兴高采烈地来到天津大学。他跟我先生上下铺一起过了5年大学生活，班里同学都知道他们这一老一小（先生工作了5年才考大学，是班里的老大哥）最要好。因为先生复杂的家庭背景，W大哥当时被认为是“政治上不开展”的。但是，W大哥一点都不怕，他一直到现在都对班里那个极左的要求他与我先生拉开距离的同学非常不满。
??毕业分配时，我先生对自己定位非常清楚，他与W大哥约好了，一起去新疆。后来，考虑到自己家里有个守寡的养母随时需要他回家照顾，新疆实在太远了，万一有什么事情，无法及时赶回家。于是，他改报了东北的大庆。没想到，他连大庆都没有资格去，被分配到哈尔滨的省设计院。W大哥本来可以留在发达地区的，却依然去了新疆伊宁。为此，我先生一直感到不安，很想知道老同学的情况。但是由于伊宁的民族问题很复杂，我先生多次写了信，却又不敢发出去。一直到退休以后，觉得应该不会有影响了，才敢于联系。
??感到欣慰的是，W大哥在伊宁四十多年里，发挥了他的作用，亲自创办了伊宁的自来水事业，规划了污水处理厂，在我们这里的污水处理厂还是应付上级检查的摆设的现在，他们的污水处理厂却已经正常运转（这样的厂，只花财政的钱，没有经济效益）。我去了以后，看到那里的晚辈们尊敬地称呼W大哥为“老爷子”。
??我想起了04年去山西太原看过的王大哥，也是先生的大学同学。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多年，在上世纪80年代，由于工作的需要，从一个科长一下子提拔为太原市的规划局长。当他正准备接受更重要的任务时，却发现自己患了癌症，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高位截瘫。可是，他却坚强而痛苦地活下来。他没有显露出任何懦弱和悲伤，他的存在，依然是家里的希望（由于制度不完善等原因，王大哥没有办法享受到他应该有的同级别待遇，他的医治费用，主要靠儿子负担）。当我们的车经过太原市一条非常宽大的“引黄”河流时，王大哥的儿子告诉我们，这是他父亲经手的项目。懂行的先生由衷地说，他为太原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理解我的先生。没错，他是个品德高尚的君子，他把自己的一生最宝贵的时光，包括自己的健康，都付给了第二故乡哈尔滨。他为自己一辈子没能够从事自己学习的专业而遗憾，甚至在因为健康问题即将回南方时，还动感情地向上级递交要求：如果能够让他从事他的专业，他愿意再多远离家乡几千公里，宁愿少活10年。
??由于复杂的家庭背景，他在东北干了25年，其实是技术和行政的全面负责人，却一直没有被正式任命。他没有奢求，却也从来没有怯懦过。
??我经常在想象着这样的场面：
??零下30多度，一个从小身体赢弱患过肺结核的南方人，把手伸进寒冷刺骨的水中拧水泵的螺丝，他的举动成了无声的榜样，工人们都信服了。
??在伊春林区施工时，头顶被从几层楼高处掉落的铁锤打个正着，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医生帮他缝好伤口，再忍痛坐森林小火车颠簸十来个小时回哈尔滨。哈尔滨的医生第一句话是：“这样你怎么还没死？！”
??面对无理取闹的临时工的头头，他一点也不让步，结果，他赢了。
??上大学之前，他已经参加工作。三反五反斗争会上，他一言不发。领导也不好直说什么，就说：“老Z，你白天工作忙，会议就不要你参加了。”我先生反问：“我工作不忙，你干吗不让我参加？”领导只好说：“你坐在前面，又不发言，影响不好。”“那你直说嘛。”不久，怕他出事，领导把他派到广州施工了。
??在大学，他知道，左派的学生暗地里把他列为另册，但是，他认为自己学习的机会很难得，所以只埋头读书，不轻易发言。毕业时，是全级唯一成绩全优的。毕业鉴定说他思想右倾，让他本人看了以后签字，他简单地写：“不同意。”后来，鉴定的语气温和了点，又让他签字。他写：“基本同意。”表明自己对鉴定还是有保留。
??由于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先生从来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只顾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以至于W大哥当时觉得他这个人城府很深。
??上世纪的80年代，带着严重的肺气肿，先生回到了汕头市，在读大学前所在的城建局当工程科长，而当年文化不高的同事，却已经当了副局长，一切待遇都比他好多了。那位副局长有点讽刺地说他大学白读了，但先生一点都不后悔，他的愿望就是读大学，如果不去读，他会一辈子遗憾。
??哦，他们这一代大学生。我想到了一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
??国家的建设到处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由于政治环境的变动，几十年无法联系，见面时，依然还是当年的风貌，谈笑风生，充满主人翁的自信。对于以前国家的种种磨难，面对国家的变革，面对存在的各种弊病，他们以智者的态度，放在心里。
??他们是一个阶段国家的建设者，但是，没有来得及享受物质上的一切，就退下来了。我没有听到一句抱怨。他们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他们都很珍惜剩下的日子，也对国家的未来的前途寄予期望。D大哥，原来大学读俄语，现在，为了孙子，正在学习英语，现买现卖。W大哥，两个女儿，一个在四川，一个在美国。他随心所欲，在四川和新疆之间来回飞。至于美国，他是不去的——坐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还不得“牺牲”掉？他要求女儿每年带外孙回来一次。那年非典，没有办法回来，时间太长，孙子连中国话都忘了，急得W大哥一再强调：以后非得每年都回！这次他着急让我们去，就是因为两个女儿带着外孙都在，本来很希望我的女儿也能够去，可惜学校实习的时间与我们去新疆的时间冲突。
??使我迷惑不解是，他们从来不谈执政者的错误。我的先生更甚，就像维护他家乡那些愚昧的乡俗一样，只许他批评，不许我这个外人谈论，只要我一谈论，他就跟我发脾气。
??这次，见了先生的这些老同学，我也彻底想通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敬佩他们一生的努力。至于信仰，既然是信仰，是真诚的，那么，哪会那么容易动摇呢？
??我想起了，那夜，在那拉提草原的旅馆，我遇到了一群旅行者。那是另一代人。他们有不同的活法。
??那拉提是伊梨地区著名的高原牧场，刚开始建设旅游事业。因为是初期，一切都简陋，看不到电视，更没有网络。年轻人可以去歌厅唱歌。
??我正发愁无法打发长长的黑夜，却在走廊上遇到几个人，在试图用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我很惊喜。就这样，我跟他们谈开了。
??我了解到，他们是一群自认为活得成功的人（我说他们是成功人士，他们否认，只承认活得成功。也许，他们认为，所谓成功，应该对国家有更大的贡献吧？），有几个曾经到国外留学过，回来后自己当老板。他们说，开始办企业时，由于贪婪，也曾经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们的企业非常规范。
??这些企业家，其实很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我们谈到了全民低保等问题。在他们心中，国家现在存在的问题都是明摆着的，稍微有头脑的人都一清二楚。但是，目前的状况下，他们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有效地参政。于是，业余的时间里，不愿意像那些文化层次较低的老板那样，在城市里挥霍金钱，他们选择了游遍山水的方式消遣。“我们对城市不感兴趣。”
??其中一个企业家，在南沙群岛有自己的船只，各地都有他的立脚点。他把儿子放在西安读书，今年刚好中学毕业，靠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国外的一个大学。他的儿子是班上唯一没有加入共青团的。班主任曾经想通过家长做孩子的思想工作，可是孩子说：“那不是我自己的信仰。如果为了其它目的而加入，岂不是侮辱我的信仰吗？”孩子的父亲说，他不会给孩子留一分钱，他宁愿自己的孩子是条野狗，靠自己的本事生存。我看他，不象企业家，倒像一个学者。没错，他本科读的是电子自动化控制，硕士却改了专业，读金融。出国读书，后来回来创业。他让我猜，他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挣的。我没有猜。
??我很想留下他们一些身影，但是，最终，我什么都没做。我也没有企图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
??我们坐在露天的走廊，夜深了，开始下起雨，气温很快下降，我起身告别。
??分别的时候，我说，看我们以后是否有机会再见，那位曾经出国读硕士的企业家说，有可能。
??第二天早晨，我们要走了，他们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小伙子走过我身边，我问：“你们今天走吗？”小伙子说：“不走了，哈萨克的姑娘这么漂亮。”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我笑了，这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调皮。
??我们在伊宁逗留了十多天，本来，W大哥雄心勃勃地为我们安排了三条旅游线路，却由于我先生的身体，一条线路都没有完全走完，就停下来。
??在伊宁，遇到几十年没有过的高温，每天的气温高达37度。本来想到伊宁避暑的，没想到却是从热锅跳到了火坑。
??高原给了我这个南国人一个豪放的见面礼：我从天池下来，就发了高烧，美味的羊肉串和羊肉抓饭让我的消化系统大乱。在伊宁第一个欢迎我们的宴会上，就让主人很不尽兴。而我，也觉得高原的干燥，一如我原来的想象。如果去西藏，也应该是类似这样的滋味吧？
??由于天气太热，先生哪里也不敢去，我一个人在伊宁市到处逛。我去了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去了清真寺，喝酸马奶，还喝了让人回味无穷的骆驼奶。据说，喝了骆驼奶，可以长命百岁，那里住了几十年的汉族人，都不知道哪里有骆驼奶，却让我遇到了。
??在伊宁，我看到了50多年来，全国各地支边的汉族人，对那里的建设，做出的贡献，尤其是建设兵团。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大多数也将在那里生活下去。他们习惯了那里。伊宁物产丰富，彩色棉花、西红柿、水果、葵花子……都是那里的产品最好。可是，由于民族问题复杂，那里没有大产业。
??哦，我还尝到了久违了的真正蜂蜜，一点也没有搀假。他们说，新疆的酒也不会搀假，是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感觉好极了！
??要离开伊宁的前一天傍晚，我一个人从大街回来，遇到了一个难逢的场面：宽敞的马路上，一辆警车开路，随后一辆敞蓬小货车上，是维族的乐队，正在奏着民族音乐。接在后面的，是上百辆涂满漫画的老爷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上坐的大都是白种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很随意地向窗外张望，有的把手伸到车子的顶棚，有的干脆屁股朝外地坐在车窗上。小巧的轿车，几乎装不下他们庞大的身躯。大街上，维族、哈萨克族的居民自发地向车队发出欢迎的声音，而他们，也友好地向大家招手致意。原来，是从阿姆斯特丹市出发的老爷车拉力赛的车队，从霍尔果斯口岸的国境线那里过来，将要驶向终点站北京。哦呵！据说，参加这次拉力赛，单单报名费就是6万殴元，整个费用十几万殴元。什么时候，我们的国民也能够拥有这样随意的生活，这是我们未来努力的方向吧？
??临到要回家了，我突然非常留恋伊宁。我一个人跑到夜市，拼命吃羊肉串，喝马奶。
??曾经有人告诉我，西北人比东北人更塌实可爱。我想，说的有道理。在新疆，我没听到像东北那样大嗓门的热情话语，一开始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但是，文火煮水，不知不觉地，那种感情已经深深地种在了心里。
??我和W大哥的夫人马姐拥抱告别时，真的有想哭的感觉。马姐在我的耳边说，以后你自己来，跟女儿一起来。我说，好。
??2006-8-2518时46分45秒
??2006-8-27下午3时48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