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谜

那个绿眼魔鬼跟我开可恶的玩笑,我的健康糟透了。

 

  ——贝多芬

 

  1994121,一个木质的椭圆形小黑盒,里面有两片玻璃压着一绺贝多芬的头发,有棕色、灰色和白色(582缕),在苏富比(Sotheby)拍卖行卖了7300美元。新的买主是亚利 桑那州诺格勒斯的泌尿科医生爱佛瑞多·切·桂瓦拉(AlfredoCheGuevara)和布里连特贝多芬中心的艾拉·布里连特(Ira Brilliant)。《纽约时报杂志》认为他们想从中找出水银和砷,证明贝多芬得过梅毒或是被下毒。《纽约时报杂志》发现新买主计划检测头发样本,觉得这可以做成封面故事——“贝多芬的头发说明一切”。[1]

 

  我写了一封富有想像力的信给该杂志编辑,他们也刊出来了。我说:“贝多芬的头发能够‘说明一切’吗?19世纪制作帽子的帽楦会用到水银,因此有‘疯狂帽商’一说;而砷早在1498年就用来治疗梅毒。如果贝多芬的头发含有水银和砷,就表示他得过梅毒吗?还是他被下毒?或者只是因为他戴帽子!”[2]何况水银会随着头发生长而排出体外,临终前的头发根本无法断定年轻时有没有接受治疗。头发检测的结果被当成秘密小心保护,最后在罗素·马丁(Russell Martin)的《贝多芬的头发》(Beethoven Hair)一书中揭露。这本书还蛮有趣的,以贝多芬的生活穿插头发样本来叙述,关于水银的问题,书上说:“贝多芬的头发所含水银量过低,因此探测不到。”[3]这句话的逻辑似通不通,还是没有交代清楚。

  桂瓦拉与布里连特对此科学探索很认真,根据马丁所言,两人很不高兴大报社说他们“一心想找出贝多芬得过梅毒”,因而对他们的发现很高兴:在头发中发现铅,而且含量不低,达百万分之六十。铅中毒可能引起贝多芬的许多症状,包括耳聋。作者推测,铅可能来自盘子,或是用铅封盖的葡萄酒。大众媒体知道了这个故事,报纸、广播、电视很快就宣布这令人吃惊的新闻:贝多芬毕竟没有患上梅毒。但是,梅毒的问题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贝多芬可能是铅中毒且得了梅毒。

  马丁指出,30多年来,“贝多芬乐迷”深深怀疑贝多芬患过梅毒。圣荷西州立大学布里连特贝多芬研究中心的网站告诉我们,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没有用头发做梅毒检测。有趣的是,桂瓦拉不认为自己是“贝多芬乐迷”,因为菲利普·魏思(Philip Weiss)访问他时,对于梅毒问题他表现得没有偏见,说:“要知道,当时梅毒和淋病很猖獗,非常猖獗。问题是,我们知道贝多芬经常嫖妓。他一位拉大提琴的朋友有此记载。贝多芬是一位浪漫的人,他需要被爱……请记住,梅毒感染有许多不同的症状。耳聋是其中之一。”[4]

  自从1879年乔治·格罗夫(George Grove)出版著名的《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揭露这个诊断之后,关于贝多芬梅毒的问题便出现了激烈的论战。格罗夫的结论是,解剖贝多芬的听觉系统,显示听觉不正常,这“最有可能是早期梅毒造成的结果”。[5]从此以后,支持这项发现的人跟反对者针锋相对。乔治·马雷克(George Marek)写道:“有十位权威人士说他得过梅毒,就有十位权威人士说他没得过。”[6](也许又有十位权威人士忍不住要出来说话。)

  在贝多芬生活的时代,就有许多人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而在20世纪青霉素发明之前的数十年,当时对梅毒的兴趣正高,也有相同的赞成意见。站在认同这一边的,还有安德烈亚斯·贝托里尼(Andreas Bertolini),他担任贝多芬的医生十年(1806年至1816年),也是贝多芬的朋友;贝多芬最有名的传记作家,美国的年轻律师亚历山大·惠洛克·塞耶(Alexander Wheelock Thayer);以及名医与梅毒专家威廉·奥斯勒爵士。格罗夫提到两张有贝多芬名字的治疗梅毒的水银药膏的处方,这两张处方本来是一位耳科医生亚当·普利兹(Adam Politzer)的,他也是第一本《耳科史》(History of Otology)的作者。他的资料来自塞耶,塞耶则是贝托里尼告诉他的。贝托里尼是贝多芬的医生,有可靠的第一手资料,而塞耶是以爱挑剔出名的传记作家。塞耶写贝多芬的生活到1817年,根据一些资料来源,当他听到这消息时因憎恶而放弃。贝托里尼认为贝多芬已经处于梅毒末期,他烧掉贝多芬所有的信件和笔记,还说丝毫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学者都感好奇,什么样的医学资料有如此杀伤力?除非是有关梅毒。

  1910年,耳科专家利奥·雅各森(Leo Jacobssohn)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引起第八对脑神经受损而耳聋,以及肝脏疾病(1927年,他再度如此认为)。1912年,专研贝多芬的学者和医生西奥多·佛利莫(Theodor von Frimmel)写道:“如果不是先前感染所造成,那就说不通。贝多芬的耳聋仅是症状,这疾病本身有另一个名字。”[7]佛利莫写道:“关于这件事,还有些细节我可能无法完全保持沉默,许多年前塞耶给我一些资料,是关于贝多芬其他疾病明确的书面事实。”[8]塞耶也说,贝多芬的疾病许多人都知道,病名则羞于启齿。[9]简言之,许多早期的传记作家都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而且是众人皆知。

1770年,贝多芬生于波恩一个贫苦家庭。他学习古钢琴、钢琴、中提琴和管风琴,很小的时候就能进行钢琴即兴演奏,因而入选波恩的宫廷乐队。传说他曾经在莫扎特面前演奏,莫扎特说有一天全世界都会注意到他。贝多芬眼神明亮,皮肤有瘢点,有人说这是他小时候得过天花留下的。他穿着高雅,就像是宫廷乐师:海绿色的连衣裙外套、裤脚束紧长及膝部的绿裤带有扣子、黑色丝质长袜、以金线刺绣的背心,还有打折的帽子。为了炫耀,银制腰带上挂着一把剑。22岁时,他得到一笔津贴,可以扶养母亲和两个弟弟,父亲则因酒精中毒刚过世。他有了这笔钱,举家搬到维也纳。他向海顿学艺,还向其他人拜师。他卓越的钢琴即兴演奏,在维也纳的王公贵族中享有盛名,也赢得赞助,包括皇帝的同父异母兄弟鲁道夫大公(Archduke Rudolph),大公还拜贝多芬为师。

  除了有时肠胃痛之外,贝多芬年轻时相当健康,也有光明灿烂的前途。但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年,有一次发烧改变了他的一生。阿洛伊·魏森巴赫(Alois Weissenbach)是贝多芬的医生,他提到1797年另一次发高烧:“他曾经患有严重的斑疹伤寒,从此神经系统受伤,甚至可能损及听觉,对他真是一大灾难。”[10]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发烧是他长期健康问题的迹象吗?

  贝托里尼诊断的资料,引出另一个问题:这几次发高烧是否因为第二期梅毒?有可能。1907年,奥斯勒爵士提出假设,认为贝多芬感染伤寒其实是因为梅毒。[11]奥斯勒的意见值得好好思索,他是20世纪初最具影响力的医生之一,也是英语世界最有名的医生。他所写的《医学原理与实务》(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Medicine)数十年来广为采用,他建立的医生毕业后训练制度至今仍然遵行。奥斯勒也是研究梅毒的优秀专家之一。

 

  贝多芬一生的性关系不得而知,有些传记作者曾经怀疑贝多芬终其一生是处男。今天,大多数人都同意贝多芬经常上妓院。梅纳德·所罗门(Maynard Solomon)解读贝多芬写给朋友智梅斯卡(Zmeskall)的信件,其中提到Morsche Festungen,字面上的意思是“发臭的堡垒”(rotten fortresses),其实就是指妓院和妓女。在好几封信中,他提到“堡垒”都跟性、疾病、危险以及感伤有关。例如:“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太重视肉欲──形形色色堡垒的经营者、主管!!!”“我不必再警告你,小心不要在附近的堡垒受伤。”“远离那些发臭的堡垒,那些堡垒的攻击比那些妥善防护的堡垒更要人命。”“要热心防卫帝国的堡垒,你也知道,他们早就失去童贞,已经遭受好几次攻击。”“我衷心感谢你,亲爱的Z,谢谢你提供堡垒的信息,我想你一定认为我不希望停止到软而湿的地方。”[12]但是,他渴望得更多:“只有肉体的欢愉,没有灵魂的交流总是粗鄙的;之后,丝毫没有高尚的感觉,只有遗憾悔恨。”[13]

  梅毒专家深入审阅贝多芬的医学记录,发现有:高危险的性活动,造成他健康急转直下的高烧,有位医生诊断出梅毒,许多医生也都同意这个诊断,以及水银药膏治疗的迹象。下一步骤就是查看接下来几十年的病历,是否有梅毒发病的迹象,如:健康时好时坏;许多无法解释的疾病,而且没有合理的诊断。若贝多芬如同奥斯勒所说,在1797年感染,那么贝托里尼医治他时,这疾病已经有十年了,他将发现梅毒难以根除。如果贝多芬用过水银药物,也无法知道他用多久。水银可能造成他当时的一些症状。

  许多学者问道,如果贝多芬耳聋是梅毒造成的,但他其他的疾病大多被忽视,那么“伟大的模仿者”潜伏在其他疾病背后所造成的症状又如何。贝多芬的病历包括:严重的肠胃痛(痛得要死的腹绞痛)、可怕的头痛(他拔掉几颗牙齿,希望能够缓和头痛)、有只手指的指甲受感染必须动手术、下颚长脓疮动手术、风湿病引起肺部严重发炎(1815年,此后他就没有完全恢复健康)、风湿病痛经常复发中有一次“可怕的风湿发作”、“胸部因为痛风引起关节炎”、黄疸病、食道和鼻子流血、眼睛痛了五个月(复发过一次)必须待在黑暗的房间戴上眼罩,以及心脏衰竭。他经常心律不整,还将此编写入音乐(钢琴奏鸣曲,作品81a,《告别》),晚年时脸抽搐。这还只是部分症状,安东·诺伊迈尔(Anton Neumayr)含蓄地写道:“贝多芬晚年很可能有忧郁症。”[14]

 

  梅毒中期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虹膜和眼睑内层的粘膜一再发炎。贝多芬为纪念鲁道夫大公谱成《庄严弥撒曲》(Missa solemnis),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完成的。他写给申德勒(Schindler)的信上说:“晚上我必须盖住眼睛,我应该好好照顾双眼,史麦塔纳(Smetana[15]写信给我,叫我不应该写这么多笔记。”[16]诺伊迈尔发现眼睛的状况“几乎可确定是虹膜周围发炎,包括虹膜和结膜(联结眼睑和盖住眼球的细致粘膜)”。

贝多芬自诉许多症状也许只是健康不佳。不过,发高烧然后长期生病,包括风湿病、关节炎、痛风、眼睛发炎、头痛、胃痛以及其他症状,不禁令人怀疑是梅毒引起的。他到处访求名医,试过许多奇怪的疗法。他不太相信医生,说他们是“医界之驴”(至少15次)。他的信件充满悲戚之情,因为身体上受到折磨,每封信都在描述他的失望。写给弗朗茨·布伦塔诺(Franz Brentano)(18211112)的信中,他哀叹说:“高贵的朋友!不要考虑我这个不体面或自私的天才──过去一年到现在,我都在生病;夏天得到黄疸病,持续到八月底。”[18]他对智梅斯卡吐露秘密说,明年他不会在伦敦,而是在坟墓里,他说,感谢上帝,他的角色即将演完了。

  失去听觉使贝多芬极其沮丧。18016月,他写给魏吉勒(Franz Gerhard Wegeler)的信上说:“那个绿眼魔鬼跟我开可恶的玩笑,我的健康糟透了。过去三年,我的听觉每况愈下。”[19]他在戏院里听不到乐器和歌手较高的音调,以甜杏油治疗没有帮助;格哈德·威林医生(Dr. Gerhard von Vering)以某种树皮治疗也没有效果,只是在他的两臂造成痛苦的水泡,原本还以为这样可以减轻他的耳鸣(威林“对这种疾病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和耐心”[20]);格拉夫医生(Dr. H. Graff)建议磨碎新鲜的辣根,以棉布包起来插入耳朵内也无效;约翰·施密特医生(Dr. Johann Schmidt)则建议电疗,直接以电流治疗他的听力。甚至在贝多芬死前七个月,他还满怀希望提到有个治疗耳聋的新方法——把绿色核果仁的外皮泡在微温的牛奶中,然后滴几滴入耳内。

  他跟魏吉勒说,耳聋就像鬼一样纠缠着他;想像他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和悲哀。但是他经历心境转变,快乐和沮丧轮流交替:“运用和展现我的艺术,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我要掌握生活,我很确定,我永远不会被击倒。──啊!生命是如此美丽,我要再活一千次。”[21]

180171,贝多芬写信给卡尔·阿门达(Karl Amenda)说:“告诉你,我最有价值的财产,也就是我的听觉,已经严重损毁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发觉有这个症状;但是我什么都没说,现在已经变得更糟。我们必须等待,看看是否听力可以恢复……我所说的请你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22]

  1802106,贝多芬到维也纳郊外一个村庄,写下自杀遗书给弟弟(但是没有寄出去),这就是著名的“海利根斯塔特遗书”(Heil-igenstadt Testament),将他的失望归咎于失去听觉:

  你们认为我是坏心肠、顽固或不愿与人来往的人,其实你们都错怪了我。你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我这样。我从小内心和灵魂充满善良,也一直想做一番大事业。但是想到这六年来,我遭受到无望的折磨,那些无情的医生使我病情更严重,年复一年,骗我说有改善的希望,最后被迫面对持续不断的疾病(治疗需要多年,也许根本不可能治好)。虽然我天生热情主动,甚至对社会上各种活动都很有兴趣。但我很快就被迫自我退缩,孤独过活。有时候我想要忘记所有一切,但是突然警觉到我失去听觉,这让我备感哀伤……有人站在我身边,他能听到远处的笛声,但我却听不到,或是有人听到牧羊人在唱歌,而我还是听不到,这是多么羞辱的事情。这种事情几乎令我感到绝望;再绝望下去我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我的艺术能让我活下去。啊!我似乎不可能离开这世界,除非我能带走内心的一切。所以我苟延残喘活下去,对于一个敏感的身体,这样真是痛苦。我的身体可能突然之间从最好的状态变成非常差……如果我在坟墓里还能帮助你们,应该会很高兴——所以就这样吧。——我满怀喜悦奔向死亡。[23]

  四天后,他写了一封遗书,痛苦地告别家人,放弃治疗的希望,期盼纯粹喜悦的一天;他的内心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喜悦。贝多芬的病历与他日常生活的细节,有什么迹象说是梅毒造成耳聋?梅毒的教科书告诉我们,耳聋通常是在初次发烧第一年之后出现的症状。这是第八对脑神经受损所造成的。耳鸣发作时,老是听到铃声、嗡嗡声或嘶嘶声;先是听不到高音,然后是所有的音域,包括说话的声音。失去听觉是渐进的,有时候会减轻,经常是在压力之下失去听觉。以梅毒造成耳聋的迹象为起点,我们从贝多芬传记中找出以下蛛丝马迹,至少第一位耳科医生的意见就足以证明,例如:?第八对脑神经。诺伊迈尔写道:“贝多芬耳聋最可能的原因,是内耳或迷路的听觉神经失调。”[24]诺伊迈尔继续写道:“一开始几乎没有发觉,随着内耳或是听觉神经结构的病理变化,不知不觉中失去听觉。”[25]拉金(Edward Larkin)说:“贝多芬的耳聋是渐进的,有一阵子还是停顿的。”?耳鸣。1801年,贝多芬写道,威林医生给他胃药和治疗耳疾的茶,让他觉得健康好转,但是他的耳朵“不分日夜,不断有呼呼声和嗡嗡声”,他写道“如果魔鬼不要住在我的耳内,我会很高兴”。[27]

  意外事件造成听力突然受损。1810年,贝多芬狂怒之下跌倒在地,他写道:“我爬起来之后,发现自己耳聋,从此就一直失聪;医生说神经已经受损了。”[28]贝多芬指出,一开始是听不见高音。他在耳内放棉花以抑制低音,造成很大的痛苦。哈钦森曾写道:“根据他所描述变成耳聋的模式,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解剖他的耳朵。”[29]他不知道这个历史上最有名的耳朵已经被解剖过。贝多芬的病理报告揭露,听觉神经已经萎缩,缺乏正常的一层髓磷脂,而且左边的听觉神经比右边细。[30]约翰·瓦格纳(Johann Wagner)和卡尔·罗基坦斯基(Karl Rokitansky)在贝多芬家中进行解剖,为了更仔细检查,瓦格纳锯开头部两边的颞骨。这骨头本来放在玻璃罐中,存放于维也纳大学,后来失踪了。谣传是被系里的助教偷走,卖给国外的医生。

  1863年,贝多芬的遗体被挖掘出来,放在金属棺材中保存,这次从头盖骨中拿出更多的骨头。格哈德·布鲁宁(Gerhard von Breuning)将贝多芬的头盖骨放在他的卧室里九天,才拿去重新入葬。1888年,贝多芬再次被挖出来,这次头盖骨已经腐烂,无法制作内部表面的模子。掘尸报告说得很没有礼貌:“贝多芬的头盖骨,实在很难让我们联想到美丽和悦耳。”[31]

  解剖报告有检查梅毒吗?耳科医生肖恩·塞拉斯(Sean Sellars)认为可能有,他说:“解剖发现脑干周围有变化,显示有局部的脑膜反应,这可能是梅毒引起的脑膜发炎。同时代的医护人员诊断为梅毒,也为他进行治疗。他当时的硬化也是同样的疾病引起的。”[32]

  贝多芬晚年,经常有人看到他在维也纳大街上疯狂跺脚,头发飞扬,边走边哭,或是哼着走调的曲子,似乎在与生命搏斗。他走路时大声怒吼,像是在赶牛。街上小孩爱作弄他,有一次被警察逮捕,因为他窥视别人的家,看起来像流浪汉。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外表,朋友晚上潜入他的房间,将干净的衣服放在床边,他似乎都没发觉。

 

  贝多芬可能精神失常了,传言四处散布。德国一位作曲家告诉歌德,说贝多芬精神错乱。夏洛特·布伦斯维克(Charlotte Brunsvik)写道:“昨天获悉贝多芬已经发疯。”[33]他经常发脾气。李斯特(Franz Liszt)也发现他的不平衡,因而写道:“我公开表示佩服和喜爱的作品,大多是属于……今天所谓的贝多芬‘晚期风格’(不久之前,有人解释说,这种风格是因为贝多芬耳聋和精神失常造成的,这样说太不尊敬了)。”[34]

  拉金描绘出贝多芬的晚年情景:“健康一直很糟,情绪低落,精神很紧张、多疑、觉得受迫害,在压力之下很不稳定,有时候狂躁,易冲动有攻击性,要求完美,耳聋,易怒。”[35]贝多芬曾经将一锅炖肉倒在侍者身上。梅纳德·所罗门总结说:“神经异常的征兆——突然发怒、无法控制情绪状态、对于金钱越来越着迷、觉得受迫害、无缘无故怀疑,持续到贝多芬过世。这都让维也纳人认为,这位最伟大的作曲家,是个极端怪异的疯子。”[36]这些症候与梅毒麻痹性痴呆阶段的症状吻合。

  1827年,贝多芬患上肺炎。经过长期病魔缠身,显然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写下简短的遗嘱,侄儿卡尔是惟一的继承人。手稿中纠结的字母、重复书写以及歪曲的线条,都是麻痹性痴呆开始的征兆。沃鲁克医生(Dr.Wawruch)向他的朋友提出警讯,说他来日不多,贝多芬要求请牧师来。朋友围绕着他,他以拉丁文说:“朋友们,鼓掌吧,戏已经演完了”[37]。四瓶葡萄酒送过来之后,贝多芬喃喃说出最后的话:“可惜,可惜,太迟了。”[38]他死于1827326

  过去30年来,为什么潮流完全改变,不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要寻找这个答案,必须从医学文献去探索。许多专家都想推翻前人的结论,企图找出不一样的诊断足以解释贝多芬的许多症状,结果往往只是梅毒这个“伟大的模仿者”中某种发炎的症候。爱德华·拉金于1970年发表论文“贝多芬的病史”(Beethoven Medical History),这篇文章成为贝多芬诊断史的转折点,其结论是:“贝多芬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得过淋病,但是没有证据说他一生的病痛或耳聋是梅毒造成的,许多医学作家则作出其他诊断。”

  拉金认为贝多芬得的是全身性红斑狼疮,此论点被库巴(Kubba)与扬(Young)驳斥为“不太可能”,他们的观点发表于1996年的医学刊物《刺胳针》(Lancet)上。库巴与扬将之前许多医学传记作家的意见,以“解剖刀开肠剖肚”[40],逐一列出反驳的意见,认为变形性骨炎、结核病、肉状瘤、骨炎、惠普尔病都不可能,有可能的是克罗恩氏病(结肠发炎)。结果被《刺胳针》的读者投书驳斥,列举出贝多芬的解剖报告完全无法支持结肠炎的诊断。虽然梅毒最足以解释为何贝多芬百病缠身,但是作者还是不列入考虑,只是在最后推测耳聋的原因时简略提到。他们的结论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全身都是病。”罗素·马丁在《贝多芬的头发》中低估梅毒的危害,他写道:“梅毒显然无法解释贝多芬遭受疾病的荼毒。”

拉金1970年的论文,所包含的资料有贝多芬的梅毒诊断、水银治疗、早期传记作家对于他得梅毒的意见,以及从病历明显可以看出梅毒的发展过程,一直到逐渐精神失常。简言之,他的论文虽然否认梅毒,却为我们重新开启这个问题。同样地,诺伊迈尔的贝多芬健康摘要,虽然强烈否认梅毒,但所提供的病历都指向梅毒。

  贝多芬最后几个月的症状,显然是麻痹性痴呆发作。这阶段是警告梅毒的病程已经走到可怕的尽头,个性和行为可能发生改变。不一定会痴呆,但是会出现狂喜和狂怒。麻痹性痴呆的警告期间可能持续好几年,特征是狂喜、极端和甚为奇怪的状态,而且要求最完美精准,贝多芬行为上的改变与第三期梅毒初期并不相符。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贝多芬是否患有梅毒,这问题就被搁在一旁。偶尔有人写文章驳斥一番,通常只是支离破碎考虑一些线索,因此没有什么新发现。不过,以19世纪医学的观点来看,贝多芬曾经出现许多警讯的迹象,精明的临床梅毒专家应该会怀疑他患有此病而给予治疗。

  为什么否认梅毒?概括而言,虽然贝多芬经常上妓院,但可能没有感染梅毒,原先的诊断可能是淋病而非梅毒。早期关于感染的资料“根本是不实的耳闻”[42];lues可能是指其他性病;水银药膏可能是治疗其他症状(根据托马斯·裴佛曼(Thomas G. Palferman)所言,他认为以治疗lues的处方做为梅毒的证据,是“无知和恶意伤人”[43]);发烧可能只是伤寒;年长之后的各种疾病可能不相干;个性的改变只是因为年老又失聪的作曲家变得任性古怪;萎缩的听觉神经和脑膜发炎可能是其他疾病造成;最后,因为没有发生痴呆现象,所以没有神经系统梅毒。

 

  没有痴呆现象,这问题值得另外讨论。裴佛曼发现,反对梅毒最有力的理由,是贝多芬一生没有出现跟这疾病相符合的症状。这不是先天性梅毒,不是脑膜炎(漠视解剖所发现的脑膜状况),不是脊髓痨,也不是梅毒瘤。他同时宣称这不是麻痹性痴呆,因为“麻痹性痴呆通常在三年内死亡”,而且贝多芬没有痴呆。“有时候古怪疯狂,但是没有痴呆。”[44]大家都以为麻痹性痴呆等于痴呆,这忽略了它们之间一段复杂且长的警告时期:这时候头脑灵敏清晰,但是下一步就是痴呆。一旦转成痴呆,麻痹性痴呆可能会在三年内致命,虽然经常不至于死亡,但这和贝多芬的案例是不相干的。

  贝多芬认为自己得梅毒吗?如果他以水银治疗lues,可能知道是为什么。当时还不知道发疯与麻痹和梅毒有关,但是他可能知道,贝托里尼医生也可能知道,他的长期健康恶化就是从感染开始的。1819年,在一本对话簿中他提到一本书,叫《论各种性病的确认与治疗之艺术》(On the Art of Recognizing and Curing All Forms of Venereal Disease),作者是乐古南(L.V.Legumnan)。贝多芬提到他无法改变的疾病,这个病逐渐将他带入死亡。[45]他在整封信中提到,他的“疾病”显然与耳聋有关,但因为耳聋不会引起死亡,因此致命的一定是其他疾病。

  有三位值得信任的观察者──贝托里尼、塞耶和格罗夫,他们都认为贝多芬有梅毒,并且以水银治疗,还有好几位医生同意。贝多芬也在信中提到跟妓女有关的疾病。他年轻时发过高烧,从此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威廉·奥斯勒爵士认为,这场高烧与梅毒有关。海利根斯塔特遗书泄漏出自杀的沮丧,以及等待死亡的逼近。贝多芬的后半生,生理上有许多病痛,特征符合第二期梅毒。拉金将这些年的各种症状摘要如下:“结肠炎、风湿病、风湿性发烧、皮肤异常、脓疮、不断感染、眼炎、动脉发炎退化”[46],这都是梅毒的症状。第八对脑神经受损显示梅毒恶化,造成耳聋。谣传他晚年发疯,同时代的人指出他个性改变、狂怒、行为古怪、思想偏执,这些都是麻痹性痴呆发作的前兆。这时候贝多芬作曲的形式和表现达到最灵敏精致。

  19世纪的医学界都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尽管如此,过去30年来贝多芬的乐迷还是否认,安东·诺伊迈尔是反对最卖力的人之一。这位临床医生、音乐家和病理学家,于1994年斥责塞耶,说他将梅毒这“恶魔”带入文学:“严肃讨论贝多芬病情的医学文献要永久排除这论调。”[47]他还谴责雅各森医生是“疯狂赞同这论调的人”。诺伊迈尔抱怨说,有许多没受过医学训练的人任意猜测,有时候也有著名的医生加入,他发现布伦侯·斯普林格(Brunhold Springer)(跟塞耶一样是律师)犯了大错,将贝多芬也写进他的《才华横溢的梅毒患者》(The Brilliant Syphilitics)一书中。斯普林格责备贝多芬的医生使用过量的水银。诺伊迈尔大声斥责说:“这些非专业人士以治疗方法与处方来推测,得出性病的结论,是令人困惑又不正确的。”[48]他直截了当地否认梅毒,因为解剖并没有发现脑部有软斑块,覆盖脑部的粘膜没有病变,也没有梅毒瘤。(但是还没到梅毒第三期,这些症状在脑部会呈现出来吗?)不过,诺伊迈尔也知道,解剖报告描述脑部底层有肿起的柔软脑膜,这就足以让其他人认为是梅毒。

梅纳德·所罗门在他的贝多芬传记中没有提到梅毒,但是以附注方式指出“(据说他可能得过轻微性病,经过治疗效果显著)”。[49]这句话很引人注目,不只是因为这性病轻微又成功治愈,而且是因为在贝多芬的生活中,性病的重要性只是附加说明而已。马雷克说:“如果当时很难诊断活人,更不可能诊断已经死了一百年的人,无论是无心或有意,只会使事实更混乱。”他对于“许多医生”出版贝多芬的回溯诊断,但没有一致的结论,感到非常难过。[50]

  为什么许多学者讨论贝多芬有没有得梅毒,只讨论初期阶段,却没有想到许多其他症状和他晚年心理不平衡可能就是线索?以贝多芬为例,可能是因为他雄壮宏伟的作曲风格改变音乐的发展,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而不敢造次。诺伊迈尔写道:“他的不朽作品神圣不可侵犯,今天没有人敢表示轻蔑的批评。贝多芬的音乐让我们觉得好像进入圣殿,内心充满景仰。”[51]

  理查德·瓦格纳对大师的平静沉着表示尊敬:“一位失聪的音乐家听到内心的和谐,不受生活噪音的干扰,他从内心深处告诉世界,而世界对他已经无言奉告,现在他像是一位先知。……没有任何艺术像A大调和F大调交响曲,带给这世界如此平静,所有的作品关系都很亲密,作曲者是在完全耳聋的时候创作出来的。”[52]海涅(他有梅毒)发现贝多芬的晚年生活有个不祥的预兆:“他内心的声音不再只是记忆,而是幽灵的死亡声音,他后来的作品都印上死亡的标记,令人闻之颤抖。”[53]

  我们想要找出梅毒的证据,可是没有。塞拉斯认为,如果从维也纳遗失的样本罐找不到,就无法得出确实的结论。但是耳骨能否提供确实的证据,甚至都还有疑问。贝多芬的后期音乐是音乐史上重要的转折点,尤其是第九交响曲《快乐颂》,简直是超越完美之作。有人问贝多芬关于钢琴奏鸣曲,他说这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创作。贝多芬有没有得过梅毒,对我们有什么影响?马雷克提出他的意见说:贝多芬的病痛是因为螺旋体或是肉刺,毋庸置疑,这会造成很大的区别,至少对音乐是如此。

转自新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