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年7月1日,贝多芬写信给卡尔·阿门达(Karl Amenda)说:“告诉你,我最有价值的财产,也就是我的听觉,已经严重损毁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发觉有这个症状;但是我什么都没说,现在已经变得更糟。我们必须等待,看看是否听力可以恢复……我所说的请你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22] 1802年10月6日,贝多芬到维也纳郊外一个村庄,写下自杀遗书给弟弟(但是没有寄出去),这就是著名的“海利根斯塔特遗书”(Heil-igenstadt Testament),将他的失望归咎于失去听觉: 你们认为我是坏心肠、顽固或不愿与人来往的人,其实你们都错怪了我。你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我这样。我从小内心和灵魂充满善良,也一直想做一番大事业。但是想到这六年来,我遭受到无望的折磨,那些无情的医生使我病情更严重,年复一年,骗我说有改善的希望,最后被迫面对持续不断的疾病(治疗需要多年,也许根本不可能治好)。虽然我天生热情主动,甚至对社会上各种活动都很有兴趣。但我很快就被迫自我退缩,孤独过活。有时候我想要忘记所有一切,但是突然警觉到我失去听觉,这让我备感哀伤……有人站在我身边,他能听到远处的笛声,但我却听不到,或是有人听到牧羊人在唱歌,而我还是听不到,这是多么羞辱的事情。这种事情几乎令我感到绝望;再绝望下去我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我的艺术能让我活下去。啊!我似乎不可能离开这世界,除非我能带走内心的一切。所以我苟延残喘活下去,对于一个敏感的身体,这样真是痛苦。我的身体可能突然之间从最好的状态变成非常差……如果我在坟墓里还能帮助你们,应该会很高兴——所以就这样吧。——我满怀喜悦奔向死亡。[23] 四天后,他写了一封遗书,痛苦地告别家人,放弃治疗的希望,期盼纯粹喜悦的一天;他的内心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喜悦。贝多芬的病历与他日常生活的细节,有什么迹象说是梅毒造成耳聋?梅毒的教科书告诉我们,耳聋通常是在初次发烧第一年之后出现的症状。这是第八对脑神经受损所造成的。耳鸣发作时,老是听到铃声、嗡嗡声或嘶嘶声;先是听不到高音,然后是所有的音域,包括说话的声音。失去听觉是渐进的,有时候会减轻,经常是在压力之下失去听觉。以梅毒造成耳聋的迹象为起点,我们从贝多芬传记中找出以下蛛丝马迹,至少第一位耳科医生的意见就足以证明,例如:?第八对脑神经。诺伊迈尔写道:“贝多芬耳聋最可能的原因,是内耳或迷路的听觉神经失调。”[24]诺伊迈尔继续写道:“一开始几乎没有发觉,随着内耳或是听觉神经结构的病理变化,不知不觉中失去听觉。”[25]拉金(Edward Larkin)说:“贝多芬的耳聋是渐进的,有一阵子还是停顿的。”?耳鸣。1801年,贝多芬写道,威林医生给他胃药和治疗耳疾的茶,让他觉得健康好转,但是他的耳朵“不分日夜,不断有呼呼声和嗡嗡声”,他写道“如果魔鬼不要住在我的耳内,我会很高兴”。[27] 意外事件造成听力突然受损。1810年,贝多芬狂怒之下跌倒在地,他写道:“我爬起来之后,发现自己耳聋,从此就一直失聪;医生说神经已经受损了。”[28]贝多芬指出,一开始是听不见高音。他在耳内放棉花以抑制低音,造成很大的痛苦。哈钦森曾写道:“根据他所描述变成耳聋的模式,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解剖他的耳朵。”[29]他不知道这个历史上最有名的耳朵已经被解剖过。贝多芬的病理报告揭露,听觉神经已经萎缩,缺乏正常的一层髓磷脂,而且左边的听觉神经比右边细。[30]约翰·瓦格纳(Johann Wagner)和卡尔·罗基坦斯基(Karl Rokitansky)在贝多芬家中进行解剖,为了更仔细检查,瓦格纳锯开头部两边的颞骨。这骨头本来放在玻璃罐中,存放于维也纳大学,后来失踪了。谣传是被系里的助教偷走,卖给国外的医生。 1863年,贝多芬的遗体被挖掘出来,放在金属棺材中保存,这次从头盖骨中拿出更多的骨头。格哈德·布鲁宁(Gerhard von Breuning)将贝多芬的头盖骨放在他的卧室里九天,才拿去重新入葬。1888年,贝多芬再次被挖出来,这次头盖骨已经腐烂,无法制作内部表面的模子。掘尸报告说得很没有礼貌:“贝多芬的头盖骨,实在很难让我们联想到美丽和悦耳。”[31] 解剖报告有检查梅毒吗?耳科医生肖恩·塞拉斯(Sean Sellars)认为可能有,他说:“解剖发现脑干周围有变化,显示有局部的脑膜反应,这可能是梅毒引起的脑膜发炎。同时代的医护人员诊断为梅毒,也为他进行治疗。他当时的硬化也是同样的疾病引起的。”[32] 贝多芬晚年,经常有人看到他在维也纳大街上疯狂跺脚,头发飞扬,边走边哭,或是哼着走调的曲子,似乎在与生命搏斗。他走路时大声怒吼,像是在赶牛。街上小孩爱作弄他,有一次被警察逮捕,因为他窥视别人的家,看起来像流浪汉。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外表,朋友晚上潜入他的房间,将干净的衣服放在床边,他似乎都没发觉。
贝多芬可能精神失常了,传言四处散布。德国一位作曲家告诉歌德,说贝多芬精神错乱。夏洛特·布伦斯维克(Charlotte Brunsvik)写道:“昨天获悉贝多芬已经发疯。”[33]他经常发脾气。李斯特(Franz Liszt)也发现他的不平衡,因而写道:“我公开表示佩服和喜爱的作品,大多是属于……今天所谓的贝多芬‘晚期风格’(不久之前,有人解释说,这种风格是因为贝多芬耳聋和精神失常造成的,这样说太不尊敬了)。”[34] 拉金描绘出贝多芬的晚年情景:“健康一直很糟,情绪低落,精神很紧张、多疑、觉得受迫害,在压力之下很不稳定,有时候狂躁,易冲动有攻击性,要求完美,耳聋,易怒。”[35]贝多芬曾经将一锅炖肉倒在侍者身上。梅纳德·所罗门总结说:“神经异常的征兆——突然发怒、无法控制情绪状态、对于金钱越来越着迷、觉得受迫害、无缘无故怀疑,持续到贝多芬过世。这都让维也纳人认为,这位最伟大的作曲家,是个极端怪异的疯子。”[36]这些症候与梅毒麻痹性痴呆阶段的症状吻合。 1827年,贝多芬患上肺炎。经过长期病魔缠身,显然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写下简短的遗嘱,侄儿卡尔是惟一的继承人。手稿中纠结的字母、重复书写以及歪曲的线条,都是麻痹性痴呆开始的征兆。沃鲁克医生(Dr.Wawruch)向他的朋友提出警讯,说他来日不多,贝多芬要求请牧师来。朋友围绕着他,他以拉丁文说:“朋友们,鼓掌吧,戏已经演完了”[37]。四瓶葡萄酒送过来之后,贝多芬喃喃说出最后的话:“可惜,可惜,太迟了。”[38]他死于1827年3月26日。 过去30年来,为什么潮流完全改变,不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要寻找这个答案,必须从医学文献去探索。许多专家都想推翻前人的结论,企图找出不一样的诊断足以解释贝多芬的许多症状,结果往往只是梅毒这个“伟大的模仿者”中某种发炎的症候。爱德华·拉金于1970年发表论文“贝多芬的病史”(Beethoven誷 Medical History),这篇文章成为贝多芬诊断史的转折点,其结论是:“贝多芬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得过淋病,但是没有证据说他一生的病痛或耳聋是梅毒造成的,许多医学作家则作出其他诊断。” 拉金认为贝多芬得的是全身性红斑狼疮,此论点被库巴(Kubba)与扬(Young)驳斥为“不太可能”,他们的观点发表于1996年的医学刊物《刺胳针》(Lancet)上。库巴与扬将之前许多医学传记作家的意见,以“解剖刀开肠剖肚”[40],逐一列出反驳的意见,认为变形性骨炎、结核病、肉状瘤、骨炎、惠普尔病都不可能,有可能的是克罗恩氏病(结肠发炎)。结果被《刺胳针》的读者投书驳斥,列举出贝多芬的解剖报告完全无法支持结肠炎的诊断。虽然梅毒最足以解释为何贝多芬百病缠身,但是作者还是不列入考虑,只是在最后推测耳聋的原因时简略提到。他们的结论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全身都是病。”罗素·马丁在《贝多芬的头发》中低估梅毒的危害,他写道:“梅毒显然无法解释贝多芬遭受疾病的荼毒。” 拉金1970年的论文,所包含的资料有贝多芬的梅毒诊断、水银治疗、早期传记作家对于他得梅毒的意见,以及从病历明显可以看出梅毒的发展过程,一直到逐渐精神失常。简言之,他的论文虽然否认梅毒,却为我们重新开启这个问题。同样地,诺伊迈尔的贝多芬健康摘要,虽然强烈否认梅毒,但所提供的病历都指向梅毒。 贝多芬最后几个月的症状,显然是麻痹性痴呆发作。这阶段是警告梅毒的病程已经走到可怕的尽头,个性和行为可能发生改变。不一定会痴呆,但是会出现狂喜和狂怒。麻痹性痴呆的警告期间可能持续好几年,特征是狂喜、极端和甚为奇怪的状态,而且要求最完美精准,贝多芬行为上的改变与第三期梅毒初期并不相符。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贝多芬是否患有梅毒,这问题就被搁在一旁。偶尔有人写文章驳斥一番,通常只是支离破碎考虑一些线索,因此没有什么新发现。不过,以19世纪医学的观点来看,贝多芬曾经出现许多警讯的迹象,精明的临床梅毒专家应该会怀疑他患有此病而给予治疗。 为什么否认梅毒?概括而言,虽然贝多芬经常上妓院,但可能没有感染梅毒,原先的诊断可能是淋病而非梅毒。早期关于感染的资料“根本是不实的耳闻”[42];lues可能是指其他性病;水银药膏可能是治疗其他症状(根据托马斯·裴佛曼(Thomas G. Palferman)所言,他认为以治疗lues的处方做为梅毒的证据,是“无知和恶意伤人”[43]);发烧可能只是伤寒;年长之后的各种疾病可能不相干;个性的改变只是因为年老又失聪的作曲家变得任性古怪;萎缩的听觉神经和脑膜发炎可能是其他疾病造成;最后,因为没有发生痴呆现象,所以没有神经系统梅毒。
没有痴呆现象,这问题值得另外讨论。裴佛曼发现,反对梅毒最有力的理由,是贝多芬一生没有出现跟这疾病相符合的症状。这不是先天性梅毒,不是脑膜炎(漠视解剖所发现的脑膜状况),不是脊髓痨,也不是梅毒瘤。他同时宣称这不是麻痹性痴呆,因为“麻痹性痴呆通常在三年内死亡”,而且贝多芬没有痴呆。“有时候古怪疯狂,但是没有痴呆。”[44]大家都以为麻痹性痴呆等于痴呆,这忽略了它们之间一段复杂且长的警告时期:这时候头脑灵敏清晰,但是下一步就是痴呆。一旦转成痴呆,麻痹性痴呆可能会在三年内致命,虽然经常不至于死亡,但这和贝多芬的案例是不相干的。 贝多芬认为自己得梅毒吗?如果他以水银治疗lues,可能知道是为什么。当时还不知道发疯与麻痹和梅毒有关,但是他可能知道,贝托里尼医生也可能知道,他的长期健康恶化就是从感染开始的。1819年,在一本对话簿中他提到一本书,叫《论各种性病的确认与治疗之艺术》(On the Art of Recognizing and Curing All Forms of Venereal Disease),作者是乐古南(L.V.Legumnan)。贝多芬提到他无法改变的疾病,这个病逐渐将他带入死亡。[45]他在整封信中提到,他的“疾病”显然与耳聋有关,但因为耳聋不会引起死亡,因此致命的一定是其他疾病。 有三位值得信任的观察者──贝托里尼、塞耶和格罗夫,他们都认为贝多芬有梅毒,并且以水银治疗,还有好几位医生同意。贝多芬也在信中提到跟妓女有关的疾病。他年轻时发过高烧,从此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威廉·奥斯勒爵士认为,这场高烧与梅毒有关。海利根斯塔特遗书泄漏出自杀的沮丧,以及等待死亡的逼近。贝多芬的后半生,生理上有许多病痛,特征符合第二期梅毒。拉金将这些年的各种症状摘要如下:“结肠炎、风湿病、风湿性发烧、皮肤异常、脓疮、不断感染、眼炎、动脉发炎退化”[46],这都是梅毒的症状。第八对脑神经受损显示梅毒恶化,造成耳聋。谣传他晚年发疯,同时代的人指出他个性改变、狂怒、行为古怪、思想偏执,这些都是麻痹性痴呆发作的前兆。这时候贝多芬作曲的形式和表现达到最灵敏精致。 19世纪的医学界都认为,贝多芬得过梅毒。尽管如此,过去30年来贝多芬的乐迷还是否认,安东·诺伊迈尔是反对最卖力的人之一。这位临床医生、音乐家和病理学家,于1994年斥责塞耶,说他将梅毒这“恶魔”带入文学:“严肃讨论贝多芬病情的医学文献要永久排除这论调。”[47]他还谴责雅各森医生是“疯狂赞同这论调的人”。诺伊迈尔抱怨说,有许多没受过医学训练的人任意猜测,有时候也有著名的医生加入,他发现布伦侯·斯普林格(Brunhold Springer)(跟塞耶一样是律师)犯了大错,将贝多芬也写进他的《才华横溢的梅毒患者》(The Brilliant Syphilitics)一书中。斯普林格责备贝多芬的医生使用过量的水银。诺伊迈尔大声斥责说:“这些非专业人士以治疗方法与处方来推测,得出性病的结论,是令人困惑又不正确的。”[48]他直截了当地否认梅毒,因为解剖并没有发现脑部有软斑块,覆盖脑部的粘膜没有病变,也没有梅毒瘤。(但是还没到梅毒第三期,这些症状在脑部会呈现出来吗?)不过,诺伊迈尔也知道,解剖报告描述脑部底层有肿起的柔软脑膜,这就足以让其他人认为是梅毒。 梅纳德·所罗门在他的贝多芬传记中没有提到梅毒,但是以附注方式指出“(据说他可能得过轻微性病,经过治疗效果显著)”。[49]这句话很引人注目,不只是因为这性病轻微又成功治愈,而且是因为在贝多芬的生活中,性病的重要性只是附加说明而已。马雷克说:“如果当时很难诊断活人,更不可能诊断已经死了一百年的人,无论是无心或有意,只会使事实更混乱。”他对于“许多医生”出版贝多芬的回溯诊断,但没有一致的结论,感到非常难过。[50] 为什么许多学者讨论贝多芬有没有得梅毒,只讨论初期阶段,却没有想到许多其他症状和他晚年心理不平衡可能就是线索?以贝多芬为例,可能是因为他雄壮宏伟的作曲风格改变音乐的发展,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而不敢造次。诺伊迈尔写道:“他的不朽作品神圣不可侵犯,今天没有人敢表示轻蔑的批评。贝多芬的音乐让我们觉得好像进入圣殿,内心充满景仰。”[51] 理查德·瓦格纳对大师的平静沉着表示尊敬:“一位失聪的音乐家听到内心的和谐,不受生活噪音的干扰,他从内心深处告诉世界,而世界对他已经无言奉告,现在他像是一位先知。……没有任何艺术像A大调和F大调交响曲,带给这世界如此平静,所有的作品关系都很亲密,作曲者是在完全耳聋的时候创作出来的。”[52]海涅(他有梅毒)发现贝多芬的晚年生活有个不祥的预兆:“他内心的声音不再只是记忆,而是幽灵的死亡声音,他后来的作品都印上死亡的标记,令人闻之颤抖。”[53] 我们想要找出梅毒的证据,可是没有。塞拉斯认为,如果从维也纳遗失的样本罐找不到,就无法得出确实的结论。但是耳骨能否提供确实的证据,甚至都还有疑问。贝多芬的后期音乐是音乐史上重要的转折点,尤其是第九交响曲《快乐颂》,简直是超越完美之作。有人问贝多芬关于钢琴奏鸣曲,他说这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创作。贝多芬有没有得过梅毒,对我们有什么影响?马雷克提出他的意见说:贝多芬的病痛是因为螺旋体或是肉刺,毋庸置疑,这会造成很大的区别,至少对音乐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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