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民间回忆1976年9月:地震与毛泽东去世

地震与毛泽东去世         

二闲堂主人

转自二闲堂/红旗下的日子

我在故宫经历到最大的两桩事是:地震与毛泽东的去世。

我进故宫的日子至今记得十分清楚,那是在唐山大地震发生的十天前。唐山大地震是在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八号,那么以此推算,我也就是在当年的七月十八号到故宫警卫队报到上的班。我报到之后立刻就派在珍宝馆大门口锡庆门外修建那排原先在清代由护军居住的排房。记得那排房子大约是五个开间,北头两间由财务科的两名职工在那里出售珍宝馆的门票,都是女性,当时总有四十开外,其中一位叫白理文,人很直率,也热情,后来通过她的介绍和引见,我还结识了王世襄先生,下文我还要说到她。

南头三间一直空着。为了加强故宫的安全,上级决定增加在锡庆门外的一处固定岗哨,原先这里夜间是没有人巡逻值班的。而岗哨的宿舍就选在这排房的南头三间。由于房子多年没有住人,需要大致装修一下,而且还要筑起一道隔断,与珍宝馆的售票室分开。

我们没有请故宫建筑队来施工,而是由一名姓魏的小队长带领我们三个新招来的警卫自己动手。

其他两个新人也是和我年龄仿佛的知识青年,一个姓贾,比我稍大;一个姓刘,比我稍小。他们原本总归不是在山西就是在内蒙插队,所以干力气活都很在行。如今二十多年之后,我回到故宫去访旧人,还见到过贾先生,他已经换到总钥匙房,负责故宫所有大小门禁的钥匙,是个很关键的职守;而小刘仍旧在东华门值班,可惜两次到故宫都没有见到他,只托他的同事转告我的问候。对贾先生的记忆是他经常提起文学家肖乾先生落难的时候就和他住在一个院子,受尽白眼;而小刘留给我的印象则是他对当时炙手可热的家具票有很深的研究,经常有朋友找他来调换家具票,例如一个大衣柜票拆换成一张双人床票和一个床头柜之类,而且小刘这个人很讲义气,帮忙从来不接受谢礼,也从不在兑换之间牟取私利,这与眼下稍一动点举手之劳就要回扣的人相比,形同云泥。除此之外,我对他们的记忆大约就要算是在锡庆门外修建房屋的这十天的交往了。

领队的魏姓小队长,如今已经忘掉他的大名,只是记得后来有一封从他家乡河北深县寄来的信,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写的是“故宫警卫队魏难看”,起先收发室不知道警卫队有这么个人,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是魏小队长的信。原来他在家乡的乳名叫“寒碜”,北方话里寒碜除了有贫穷的意思,指人还有丑陋、难看的意思。大约乡下代人写书信的人认为口语里的“寒碜”两个字不雅,于是就写成“难看”。我想魏小队长的家里当初给他起这个乳名大约并非是魏小队长的面目如何丑陋,而是和其他的乳名,如“狗旦”、“猫子”一样,叫个贱名,为的是好养活。

魏小队长原先是故宫砖瓦厂的出身,当年一定力大无比,但如今他到底上了几岁年纪,究竟干不赢我们三个年轻人。后来他回去对田队长汇报,说这三个插过队的青年人到底不同,干活有把子力气。魏小队长是田队长从故宫砖瓦厂调来故宫警卫队时带来的心腹,田队长自然听信他的话,我想砖瓦厂出身的人都会十分看中干力气活的表现,所以田队长自然对我们也有了好印象。魏小队长关于我们的汇报是田队长自己亲口告诉我们的,我想后来田队长对我还算不错,事事成全我,大概与此也不无关系。

在锡庆门外的排房我们整整干了十天就发生了大地震。那天夜里的地动山摇之后,一片混乱,似乎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这处排房的修缮也只得暂时停顿下来,好在基本格局已经完工,剩下的只是裱糊窗户和顶棚——故宫里的这类房屋装修尽管不一定严格按照清代朝廷颁布的《工部营造则例》,但至少在大面上还是要马虎看得过去,因此那一次我倒也学了一点裱糊匠的手艺。

所以晚上值班和睡觉都在锡庆门外的宽敞的大地上。如果说躲避地震,大约京城里头没有再比故宫更安全的地方了,而故宫里面的职工,大约没有再比警卫队的人更可以挑选到安全的地方了。

象往常的做法一样,凡是这类天灾人祸,其实与政治丝毫不相干的突发事件也要往政治上生拉硬扯,为了在政治上不至于发生影响,所以从一开始就严密封锁灾区的消息,不准报道。我是在东华门值班,看见两个衣衫狼狈的人,自称从唐山震区来,说是要向党中央汇报情况,不知什么人支派到故宫来,一定要闯进去,被我们几个人好歹制服了,嚎啕大哭,我们这才知道,唐山那边的情况远比报纸和广播里说的情况严重。

后来我到考古所读书,有一年到河南驻马店地区考古调查,陪同我们的专区上的人指着土墙上一人多高的水印说,这就是那年水库崩塌淹死几万人的大水留下的痕迹。后来再到信阳地区去,说起五八年大跃进饿死的情况仍旧谈虎色变,我才渐渐懂得,中国的老百姓是多么容易谅解的。

地震里,

因为出版社离故宫只有一箭之遥,所以照顾母亲也很方便,加之每天白天我只有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晚上就是到故宫去睡觉,所以倒觉得很不错。在出版社的大院里,只有原来荷花池填平之后的那块敞地还算安全,我赶紧用木料和塑料布搭了一个小棚子给母亲过夜。因为我们家在文革中家产被洗劫一空,房间中基本没有什么东西。这时觉得十分轻松,看到别人家冒着风险轮番派子女冲进家门去抢救什么珍贵物什而我们一无所顾,心中倒是轻松了不少。

另外我也庆幸在地震十天前到故宫报到上了班,否则地震一来,什么事都会拖延下去,而日久多变,说不定会完全改变我今后生活的全部轨迹也未可知。


果然,不久又发生了毛泽东的去世,那天的情形我也还记得十分清楚。

地震过后不久,故宫就又重新开放了。每天下午关门净园的时候,警卫队都会派人到各处清理一遍,以免有宵小份子特意躲藏在暗处-故宫过去有几例盗宝的案子,都是作案人趁白天开放的时候随游人进入故宫,然后在暗处藏身,夜里再出来作案;或者也有游人没有发觉已经关门。其中御花园的叽哩旮旯的地方最多,所以也是搜查的重点。警卫队里巡查小队的小毛与我最为熟识,有次他告诉我,他每天下午都要到御花园的山上去清场,从那里向四周望出去,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时候,落日的余辉将天边染红,把故宫里面的黄瓦红墙也打得透亮,那番景致是别处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于是我就央求他找个时间带我也一同去山上看看。

记得毛泽东过世的当天,原本我约好小毛在下午清场关门的时候上御花园的假山上转转,那时正在重阳前后,我建议登高望望落日。

刚好下午我不值班,中午就先回家看了一趟。吃罢午饭,躺在床上看了两眼外面的禁书,正在打盹,突然听到大院里头人声鼎沸,象是出了什么大事。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毛过世了,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捶足顿胸地哭泣,过路的人也都知道分寸,无不低头疾行,恐怕在这个敏感时刻惹出是非。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广播中可以听到,政府已经作出决定,治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想,这回故宫大概会关门,下午御花园登高的雅兴算是泡汤了,心里懊丧的很,也就没有按时回故宫去会小毛。

谁知小毛在巡查值班,并没有人通知他毛泽东的死讯。他按时到了假山上,左右等我不至,看著徐徐落下的日头,不禁兴头大发,放声高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面杨子荣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到高兴处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警卫队中一帮得知毛死讯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拖回警卫队。小毛一路上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那样重要的大事,还在嘻皮笑脸地高叫。

晚上小毛到锡庆门的宿舍来,好一通数落我,怨我为什么也不来通知一声,要不是警卫队的弟兄们仗义,他险些遇害。后来又扯了一回老王的儿子今天从乡下来看他,老王心里特高兴,晚饭吃了七个窝头的趣闻,说罢我们就抚掌大笑。谁知隔墙有耳,门外有故宫过路的人汇报到领导上,说是锡庆门警卫队有人在治丧期间大笑,并且有门外警卫队值班者可以作证。值班的是和我一同在锡庆门的同事老马,他一听说要他作证,就连忙找到我们俩,说这可不是闹著玩的。那晚天黑,他也没有瞅清楚那人的眉眼。既然事已至此,要我们就一口咬定,那晚我们是在哭,而不是在笑。可能过于悲痛,声音有些反常。大概领导上也是悲痛已极,另外也根本不相信在这个时候会有人大笑,就放过了我们一马。时至今日,我还十分感念老马的仗义和帮忙,躲过当初的一劫。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当时完全是可以让你进监狱的罪过。

后来在故宫悼念毛泽东的大会上,因为小毛是个共青团里什么书记之类的人物,因此安排有小毛的发言。为了表示对他的歉意,我爽快地答应替他的发言谋稿一篇。当时在故宫里有他一个相当心仪的女孩子,据说后来那个女孩子听了他的发言之后还着实称赞了他一番,让他很开心。所以那天我“诱”小毛上山的前嫌总算冰释了。

毛泽东死后,大约是出于当时政治斗争的考虑,共产党中央决定替毛建造一座纪念堂,并将毛的遗体保存成不化的金身,存放在里面,以供后世万代的瞻仰。

为了建造纪念堂,当然就要采用最好的上等材料,其中需要檀木作为最主要的建筑材料。但檀木是十分珍贵的木料,从明代就开始连年修建皇宫和陵寝,檀木早已几乎砍伐殆尽。当时故宫里面的建筑除了前面三大殿还有檀木大柱之外,连后三宫也大都是松木之类的材料了。但是,在故宫修建队还存有几根原先留下,或是拆换下来的檀木,以备不时之需,不知上面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但我想倒也不难,这类事情首先就会想到故宫,总之上面就差人叫故宫献出这几根柱料。故宫当然无条件服从,但是由此故宫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建筑毛主席纪念堂的先进单位“。

我还记得当年毛主席纪念堂建筑工地的大卡车是如何运走这几根木料的。当时我正在故宫北门值班,接到警保处的电话,说是等一下有几辆大卡车要出神武门,运的是毛主席纪念堂所需的木料,注意疏散游客,尽快放行。过后不久,只见果然有几辆大卡车从西头火场工程队那边开过来,因为神武门城楼和御花园的北门顺贞门之间地方并不太宽敞,神武门的门洞又很狭长,加之那几根檀木木料又很长,所以大卡车是车身来回掉转了好几次才将木料勉强拉出去的。

由于故宫有了这份特殊的贡献,因此得以派出较多的职工参加纪念堂建造的“义务劳动”。在那个年月,能够参加纪念堂的建造是无上荣光的待遇,而且由于大家都要“分享”一下,所以每个参加者只能有几个钟头的“贡献”时间,而且是二十四个小时连续安排,不得挑选时段。

我也“光荣”地被挑中去参加这项福被子孙万代工程的“义务劳动”。记得那天是晚饭过后很久才出发到纪念堂建筑工地的。好在故宫的地理位置正好就在天安门广场的对面,出东华门往南不远就是纪念堂的建筑工地了。后来我们在工地外面看到许多人都是连夜从房山、密云等远郊区赶来的“义务劳动者”,他们在寒风中已经呆了好几个小时,仍旧等待轮到他们参加“义务劳动”的排期。看到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感到自己很幸运。

我们被分派到地下室用细铁丝绑钢筋。钢筋的间隔很密,我用手试了一下,两条钢筋之间放不进一个拳头。一同来的故宫同事们有的说,就是比唐山地震更大的地震也震不倒,又有人说,美国人的原子弹也炸不毁。我对建筑的坚实程度没有任何概念,只是觉得这死人住的地方居然比活人住的还讲究。特别是当时我和母亲在出版社大院里连个睡觉的地方都发愁,就更对人家的住处格外留心,也格外羡慕。

毛泽东的纪念堂建好以后,故宫还组织去“瞻仰”一次,我也有幸参加了。那天我进了大门就到处打量里面所有的柱子,想看看从故宫运出去的那几根檀木柱料究竟用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只觉得所有的柱子都很像样,却没有办法断定哪几根是从我眼皮底下运出故宫的。回来之后我就把这个想法讲给警卫队的同事们听,他们都笑话我说,你以为只有故宫才能对毛主席纪念堂作出特殊贡献吗?中国地方大了,毛主席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后来我想,这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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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地震证明了毛是中国人民的大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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