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温柔的曹阿姨
曹阿姨也是离婚单身女人,她有两个女儿,与我家打交道较多。 她是浙江人,与母亲同岁,毕业于名牌大学。青年时的曹阿姨想必漂亮。我与她初次见面她才三十多岁,虽不修饰,但身材适中,鹅蛋脸上的眉眼像画的,十分生动。据说,她公公便是那所大学的著名教授。同乡兼学生,近水楼台,教授便让她做了儿媳妇。不清楚她前夫是何公干,只知道和别人好上了,曹阿姨遂坚决与其离了婚,从南方调到北京。她从未提起过前夫,也没见前夫来过,据说是公公觉得亏欠了自己的学生兼儿媳,每月按时给孩子们生活费,数目不算少,她的生活还算可以。 她公公来大院看过她与孩子几回,携夫人乘小汽车而来。每回,都在大院引起一阵小轰动。大人老远抻着脖子看,小孩毫无顾及地围着小汽车转。当时,有车又配有专职司机的尚十分稀罕,更何况是全国著名学府的校长兼名教授!我也有幸观赏过一回,对小汽车没甚兴趣,却被曹阿姨婆婆的风度气质迷倒。那夫人显得雍容华贵,像国母似的头发在脑后扎个髻子,旗袍裹在略显丰腴的身体上恰到好处,叫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夫人。 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有时会骂几句曹阿姨的前夫没良心,然后会羡慕地提起她幸亏有个好公公帮衬,按月给钱,寒暑假还会把孩子接去见世面……有一次,母亲也在家里替曹阿姨报不平,我听到父亲哼了一声说,简直神经病嘛,就不会忍一忍,把个好端端的家毁了! 不知道父亲为何看不上曹阿姨,据我观察,曹阿姨对他和母亲都蛮热情,见到我们几个孩子也总是嘘寒问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温柔。她尤其喜欢黑皮,总夸他从不惹事,是大院中最好的男孩子。 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要独自撑起一个家也颇为不易。有些力气活儿女人干不了,只有求那些住在单身宿舍的男子汉。 大院中有三四间平房特为辟出来做单身宿舍。其实,他们大多结过婚,有的是老婆去了台湾,有的属离异,有的是老婆在外地。单身汉亦有单身汉的难处,一日三餐基本食堂吃,馋了就到餐馆饱食一顿,家常饭菜无缘问津。 其中,有个姓氏怪异的福建人,姓是不是的是,比母亲小四五岁,是政协兼党派副主席的秘书,住在大院中。是秘书生得白白净净,说话文质彬彬却不大爱搭理人,戴副眼睛,一看便是个心高气傲的知识分子。他却特别给曹阿姨面子,常主动到她家,帮她干些力气活儿。有件事也叫人颇为不解,他是已婚男人,却甘愿做单身汉,一直没将老婆调往北京。要说别人是因没有解决两地分居的能耐,而他已是正处级干部,更是副主席的红人,调个户口不过一句话,为何偏偏不开这个口? 逐渐便听到了闲话,你没发现吗,曹澜往是秘书那儿跑得挺勤? 一去老半天,门关的紧紧的! ………… 我虽不传闲话,但是个天生馋鬼,一闻到香味儿眼睛也看得特别真切。曹阿姨确实常端着碗碟到这片平房来,给是秘书送好吃的。浙江人会做菜,老远便看到红烧肉亮晶晶的,闻到葱烤鲫鱼香喷喷的,馋得我直噎唾沫。她大大方方端着菜来,若无其事拿着空碗碟走,扑向她的闲言碎语仿佛撞到一堵墙上,她照旧温和地冲所有的人微笑。 忽然有一天,是秘书的老婆不打招呼来到了北京。也无怪乎是秘书看不上这女人,一张浮肿脸,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人难看不说,张嘴说话跟鸟叫似的。既然说话谁都听不懂,她男人又一贯傲傲的,大院中人也就懒得理她。有看笑话的意思,纷纷观望着,看曹谰如何对待这不受欢迎的女人。 曹阿姨让大家失望了,她照样去是秘书家,还陪那女人逛街买东西,处处给她指点。不久,两人便同出同进,那女人对曹阿姨言听计从,俨然将她当成了亲姐姐。 闲话又出来了,这算什么,谁大谁小啊! 曹阿姨不论,该怎样还怎样,微笑永远挂在脸上。 天有不测风云,是秘书忽然重病住院,竟查出得了肝癌。当时,他老婆已身怀六甲,不但无法照顾,更没了主意,只知一味掉眼泪。曹阿姨于是主持大局,一面到医院照顾病人,送汤递水,一面不忘安慰那整天抹泪的老婆,还要顾及自己那个家,真恨不得多生出几条腿和几只手才好。曹阿姨却应付得有条不紊,充分显示出不同一般的能干。她在大院中匆忙地走来走去,见人仍旧微笑,表情犹如刻上去的。 可是秘书得了绝症,三四个月后便撒手归西。不知临去时对曹阿姨可有交代?总之,丧事、后事都由她一手料理。不久,是秘书的老婆住院生孩子,也是她跟着到了医院。 产妇终于回家了,去接的自然又是曹阿姨。 那是个秋风骤起的傍晚,院子里仍旧聚着不少人。产妇包着头,身体更显臃肿,可怜巴巴冲大家笑着。曹阿姨依偎着她,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些变化,极像是产妇的保护神,有些高傲又有些庄严,那眼神似乎在说,什么都别怕,有我呢!她手里抱一个类似包袱的东西,里面显然是新生儿了。人们立刻围过去看。有人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说,男孩儿!老是总算有后,他也该瞑目了!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望着满面笑容的曹阿姨,我觉得她笑得真美,却又分明感到那笑容背后的凄凉。 满地金黄的落叶,那是温暖而灿烂的颜色,但包裹在绚丽中的是一团末日的凄凉。曹阿姨的笑脸该是那美丽的黄叶吧,凉意藏于她的双眸中…… 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是秘书的老婆决定回老家了。她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在大城市呆着还不如回到乡下好养活孩子。当然又是曹阿姨送她上的火车。 是秘书一家从此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曹阿姨仍在,平静地带着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嫁人。 文革初期,她著名的公公带着夫人仰药自尽了,她却始终是革命群众,只在某革命组织中点个卯,见人仍旧笑。父亲悄悄对我说,曹阿姨确曾做过是秘书的情人,还和另外一个人好过,这是机关里众人皆知的。然而,她却没有杨阿姨的遭遇,被人挂上破鞋批斗。看来,微笑待人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她的两个女儿却没一个能躲过插队的命运。 曹阿姨的大女儿叫菲菲,是我小学同学,眉眼长得像妈,被评为大院中最美的姑娘。在班里,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居于前十名,属于品学兼优,但并不骄傲,和她妈一样,见人特别爱笑。只因学校老师多事,说她是个跳舞的好坯子,从小便被送往少年宫学芭蕾。练功养成的习惯,连平日走路都迈舞步。脸蛋漂亮,见人就笑,走路又与众不同,上六年级时,就有多事者哄她和某位男生好,闹闹嚷嚷,颇为热闹过一阵。这回菲菲不笑了,低着头擦眼泪,她没敢回家告诉曹阿姨,我当然也不会多事,可心里却有些瞧不起她。谁叫她见人就咧着嘴傻乐! 那时的我学习成绩比菲菲好,从小养成争强好胜的习惯,恨不得什么事情都要拔尖儿。可上帝给予人的一切都是公平的,总不能什么好都让我占着,在跳舞唱歌上我确实不行。看到菲菲穿着白纱裙,伴着“四个小天鹅”的优美舞曲,在舞台上轻盈摆动双腿,引来一阵阵欢呼,我嘴里说着从来不爱跳舞,心里却有点酸酸的。这就是所谓嫉妒了。正由于嫉妒,尽管我与菲菲同班同院,我们的关系却很一般。到小学毕业,她上了区重点的女子中学,我进入市重点,彼此少有联系,还没和曹阿姨的关系亲热。 听小月她们说,菲菲上了中学也挺热闹。她们女中紧靠一所男中,于是乎,便时常有男生追在她的屁股后面跑。到了高中,语文老师居然也追她。据说,那老师经常在报刊发表文章,多少是个有些名气的作家,给她写过不少情书……就好像这些私秘的事情在舞台上表演,说者津津乐道,听者丝毫也不生疑。 所见所闻,菲菲在我印象中是个挺招男人的女孩子。我以为,她定会不断闹出些风流韵事来。但对她能进入好大学我从不怀疑。她功课一直不错,还有个著名的教授爷爷。 菲菲的妹妹岩岩则是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子,眼睛一单一双,一直黑瘦黑瘦,长得没姐姐好看,学习也差些,是扎在人堆儿里没了的那种。因为各方面都不起眼,连曹阿姨也是更喜欢菲菲些。 本来,菲菲在陕西插队,岩岩去的是云南兵团。两姊妹不在一处,曹阿姨两头悬心,特别是挣工分的菲菲,每年都得倒贴。两年后,通过努力,终于将菲菲调往云南。 1974年,在困退、病退的高潮中,曹阿姨也从干校返回北京,她首先以身边无子女照顾的名义,将菲菲调回北京。那时,菲菲的祖父虽未平反,但他的一些老朋友已恢复了工作,菲菲得以到一杂志社供职。不久,曹阿姨又通过公公的老关系,将岩岩调往某市图书馆。 大院中同辈,几乎全在插队,就是千辛万苦回得城来,也一律只能当工人。瞧着能当干部的两姐妹,心中便羡慕她们有个了不起的爷爷,尽管死得惨,毕竟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只有一件,两姊妹回来,都没有男朋友。一贯老实巴交的岩岩也就罢了,放在菲菲身上则不好理解。隐约听说,文革初期,她受作家老师连累,被贴过不少大字报,在班里挨了多次批斗。不知是否受到刺激,在男女关系上从此设下大防?而她如今已说不上漂亮,个子没长高,还显得有些粗胖。岩岩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不但抽了条,身材袅娜,就连不一样大的眼睛,看人时也有种别样风情。 自从女儿有了工作,曹阿姨主要的心事没了,便开始频繁往我家跑。那时,黑皮已调回北京,在市政当工人。曹阿姨没有嫌弃他,照样对他赞不绝口,并多次提到,岩岩曾和黑皮是同班,两人脾气禀性相同……意思颇为明显,想将小女儿嫁到我家。父亲与曹阿姨自从由干校回到京城,无论在大院还是我家,两人便常聚在一起长聊,很是投契。父亲口中,再不提曹阿姨脾气古怪那话。但一涉及黑皮婚事,父亲则讳莫如深。他背着曹阿姨曾对母亲讲过,岩岩哪儿都好,可户口不在北京,这怎么行!我听了这话心里惟有冷笑,如果岩岩是北京人,也未必看得上我家的呆头鸟啊! 曹阿姨碰了软钉子,却锲而不舍,照样与父亲黏糊。于是母亲开始吃醋,多次酸酸对我说,我看你爸对曹澜挺有意思的……我却不以为然,顶她说,你就爱瞎说,他们在一起可以说说历史哲学什么的,你行吗?再说,父亲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儿啊! 再后来,我们搬进了临街楼房,与曹阿姨距离远了,随着年龄增长,开始逐渐疏远。 消息仍旧不断。岩岩已在外地结婚生子,菲菲却一直没有成家。直到四十岁,才嫁给一著名作家的儿子,对方也是编辑,前妻生的儿子已二十多了。两年后,菲菲生了个女儿,比同辈人的孩子小十几岁。该庆幸的是,她毕竟搭了末班车,没做老姑娘。 曹阿姨在八十岁时摔断了腿,从此不再出门。 有一件事我该特别感激曹阿姨。我女儿三岁半时开始在姥姥家上幼儿园。小时候的她异常顽皮,经常胡跑。好几次跑丢,又都是很快在大院邻居家里找到,往往虚惊一场。 只一次,我正上班,母亲满院子找,却没了孩子踪影。她吓慌了,一面给我打电话,一面向派出所报案。等我回到娘家,孩子已然坐在家里。原来,她居然一人走出胡同,来到王府井,还过了马路,在那里乱溜达,找不到家,也不知道害怕。曹阿姨正好路过,一眼看见她,便把她领回家来。 心存感激不过一句空话,听说她骨折后,我却没想过要去探望她。那时,母亲的腿也残疾了,惺惺相惜,她说起这事时,我只是听着。 母亲去世几个月后,父亲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曹阿姨也得了母亲的病,意思当然是要我代他去医院探望。 我立刻去了。曹阿姨当时身边没人。听说已经住院两个多月,由一位护工照料,但护工要照顾两个病人,那时正在另一间病房。 我跟曹阿姨打招呼,说出我的名字及我是谁的女儿,她睁着眼睛,茫然望着我。显然,由于脑出血,她已经不认人了。 我来得太晚了。 从医院出来,心不由下沉:曹阿姨意识清楚的时候,我躲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自诩为乐心助人的大好人吗,怎么对温柔善良的邻居竟如此冷漠?我何以会变成两面人的? 多年来,我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这种矛盾,甚至拒绝找出解释的原因,又是在躲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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