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篇 我从远处游荡回来,就看见三个人在踢我的尸体。他们踢开了我脸上的雪,仔细观察,骂骂咧咧说把脚都踢疼了。这老家伙怎么死这儿了,真他妈晦气。
要按任何一种鬼怪故事里的描写,我可以随便对这三个人施以惩罚。比如让他们互相扇耳光,叫他们头痛欲裂,给他们使绊子,一步一个斤斗摔得鼻青脸肿,赶着他们就地跳舞跳个没完,口吐白沫发神经说鬼话,把他们家里人吓个半死,等等等等,办法多得很。 但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怎么生气。 我不生气有一个原因。我发现这三个人都很年轻,比我儿子还小得多。哪个年轻人不做点错事,我怎么会怪罪他们呢。我管着自己不去看他们以前的事,我怕知道他们干过什么坏事。一个人的坏事你要是不知道,你能说他不是个好人?我现在要把这三个东西从小到大的坏事看清楚了,恐怕非得每人抽他们十个耳光。再说我现在什么事也没有,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看看他们想干什么。想到我以后常年都得闲着什么事也没有,那多难受。活人闲着没事是享福,我这孤魂野鬼说闲着是真闲,什么事也摊不上,活着忙了一辈子,死了没事干倒成了最大的折磨。 我死在一溜塌窑外边,三天了没有人动我的尸体。他们要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埋我吗? 他们在我尸体的脚脖子上系了一根粗糙的麻绳,拖着走。我的尸体是蜷着,拖起来很费劲。不是屁股就是头,总往雪里扎,不能像拉雪撬那样形成一个平面,结果拖过去的雪地上就一片狼籍。幸亏是冻僵的,不然我那脚脖子就惨了。我在他们身前身后晃悠,看着我的尸体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在我尸体前面,平整洁白的雪地已经被他们三人的大脚片子踩得乱七八糟。我很想自己去拽,让他们跟在我的后边,这样一定是很好看的一个场景。我这三天来最大的收获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才叫好看,什么东西才叫干净。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才发现自己死在冰天雪地里实在是莫大的幸运。我的尸体没有腐烂。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当时我实在走不动了,要是再能坚持半个钟头,我就会离开这塌窑,下到沟底,到沟脑里找一个背风阴凉的地方,躺下去永远不再起来。 这三个小伙子像是打猎的,每人有一杆七九步枪,这种枪我可是太熟悉了。他们背着枪,扛着丁字镐,铁锹,吭哧吭哧地在雪地里跋涉。他们骂别人,骂天气,骂他们的领导,最后就骂到了我的头上,说我的尸体给他们添麻烦。我听得有点烦,就往他们脸上吹气。他们大叫说,风不大,怎么雪糁子打得脸这么疼?我又有点不忍。心想算了算了,干嘛跟人家过不去,都挺不容易的,是不是? 他们把我的尸体拖下沟,离沟脑还远,他们停下来。一个长相英俊的说,就地挖坑吧,再往里走太费劲。我透过他的大皮帽子,发现他一根头发都没有,他天生是个秃子?像他这么年轻的秃瓢还没真见过。另一个说,地冻得这么硬,挖坑太费劲,干脆找个现成的低洼处用雪埋了算了。这小子更懒。他又瘦又高,有两颗奇长的虎牙,闭着嘴还有一大截尖尖地露在外边,他的上唇又特别短,一笑就露出一大截鲜红的牙龈。第三个肥肥胖胖,脸盘很大,眼睛很小,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两个黑乎乎的大鼻孔就显得非常突出,很像猪鼻子。他附和说,拖远一点,等开春解冻了再来埋不迟。 我心里说这帮家伙也太懒了。“雪地里埋死人”本来就是本地人口前头的俗话,现在他们真要这么干?遭年馑,跑土匪,打仗时死人多得埋不过来,先用雪掩盖,也是常有的事。我这几天四处漫游,从西面张家川的秦亭到东边临潼的秦陵,从北面的盐池西海固到南面的渭河一线,方圆八九百里上千里,凡是人能走到的地方,我都能看得见地底下密密麻麻的死人骨头。不是饿死的,就是打仗打死的。老死病死规规矩矩有坟地的,倒不多。想不到今天轮上我了。他们用雪掩埋,明年开春尸体恐怕已经又烂又臭,不成体统了。虽说我对自己的尸体不在意,但腐败的肉总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秃子说,开春恐怕烂得不成样子了。长牙想了想说,不要紧。等不到开春,过一两天就让狼吃光了。 乖乖,我的尸体要喂狼?!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有没有狼还是个问题,我就没看见过。就算有狼,它吃不吃死人肉也难说,很多通灵性的野物是不吃死物的。怕什么。看看吧。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往沟里拖我的尸体。这会儿起风了,山沟里的风特厉害,我飘飘荡荡立不住脚,我想要是附在他们谁身上就好了。但鬼附活人弄不好会出事。我只好贴在我的尸体上。说来也怪,我一挨近自己的身体,就非常非常不舒服,肮脏,冰冷,我怕自己给冻在尸体上剥不下来,那可就麻烦了。我得躲开点。最后我只好紧紧抓住拴尸体的绳子,把自己吊在绳子上,晃晃悠悠让他们拖着走,我觉得自己屁股以下的身体好像要被风刮掉了,赶紧用两腿夹紧了,正手忙脚乱,风突然没了,我才算松口气。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打猎上。秃子说,他妈的,转了一上午,没打着一根兔毛,倒领了这么个差使。今天恐怕又是空手回家了。 我替他们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啥野物。唯一有活气的是前面三棵柳树。柳树的树枝被砍得光秃秃的,只剩下树桩,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这黑乎乎的树桩子特别醒目。这种树叫椽柳,是专门长椽子的,树干上直接顶着十几根同样粗细的树枝,长到能用来做椽子了,就全部砍光,再长新的。让我惊奇的是,我发现中间那棵树上以前至少吊死过三个人。一个是被别人吊死的,另外两个是上吊自杀的。仔细看,这三人的尸体都没有埋在树下,附近也没有。树上的死人气我远远都能闻得到。 秃子停下来问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长牙看秃子不拖了,扔了手里的绳子说,谁有机会干那个? 猪鼻子说,有机会也没胆量啊。这树他妈的长成什么样了,黑乎乎还挺吓人的。 秃子说,日子过得真他妈没劲透了。要吃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 猪鼻子说,还玩呢,连看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打个猎吧,连个兔子都没有。真他妈能把人急疯了。 秃子掏出烟,三人点上。我有点呛——鬼也怕烟?我躲远一点,听他们闲扯。 秃子说,我有个好主意,咱们打打死人怎么样? 我一下就跳到了空中,这个主意可太好了! 长牙和猪鼻子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秃子又重复一遍。 长牙一拍手,打死人?好啊! 猪鼻子说,也是,以前光练打胸靶,纸的,今天对着真人,干他一气子,好好过过瘾。 秃子叫他们把我的尸体往中间一棵柳树上吊。我想现在他们要拿我当靶子了。当靶子就当靶子吧。我自己的态度到底对不对?这尸体现在还属于我吗?我真跟它有关系吗?我再被杀一次,又有什么损失呢?我想不明白。那就去他妈的!干吗不让他们玩玩呢?我干吗不跟着开开心呢?事到如今,我倒想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招儿。一转念我又想也许这是对我的另一次惩罚?我先前干什么坏事了?要是回忆我这一辈子,那事情可太多了。我干的好事差不多人们都知道,可我干的坏事谁都不知道。我既然已经死了,后悔也起不了作用,我到底干过什么坏事?不想去追忆了,当然更不想在这里向各位作个交代。一句话,我觉得让他们再杀一次我,恐怕就是神的安排。我认了罢。反正又不疼。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他们把绳子解开,拴在我的脖子上,拖到树下把绳头搭过树杈,一拽,我的尸体就吊起来了。秃子看了看说不行,快团成一个圆疙瘩了,头窝在怀里,怎么打?放下来。长牙和猪鼻子说放下来咋办?我马上借秃子的嘴说,得把我身体弄直了,才像个标准的靶子,他们按我的指点,让我的尸体趴在地上,秃子踩着我后脑勺,长牙用铁锹叉住双腿,让猪鼻子站在我后背上跳。猪鼻子颤颤悠悠站上去,只一跳,我的脊梁骨喀嚓一声就断了。 他们又把我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秃子使劲踢我的下巴颌,踢了十几下,我的脸就面对蓝天了。又猛踹我的膝盖,把腿弄直了。我在空中看我自己这模样,真是难看。我对自己更没有同情心了。让他们闹吧。 他们把我再次吊起来。这一回我的身体基本垂直了。但是跟一个标准的人靶还是有差距。两条胳膊还蜷在胸前,加上那一身破棉裤棉袄在雪地泥土中拖来滚去,已经弄得不成样子了,要是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是个人的尸体。秃子站在远处端详半天,走过来拿起铁锹,又铲又砍,先让我的两只胳膊耷拉下来,再削去我胸前的破棉衣。经过一番修理,我的尸体就敞开了胸怀,对着这三个枪手。秃子觉得还不理想。他叫另外两人把多余的绳子砍成几截,把我的双手双脚抻开,拴在旁边两棵树上。这样,我的尸体就成了一个大字形。我已经很瘦了,胸脯上没有一点肉,而且是个鸡胸。腹腔瘪瘪的,两条麻杆腿从膝盖处被踩断了,在空中晃来晃去,远远望去,就像挂在架子上准备让人拿着表演的皮影。 他们退到了二十米开外。我站在他们旁边,看他们的枪法到底怎样。猪鼻子先打,没打中,反倒叫枪的后座力撞得呲牙裂嘴。太臭了!白浪费一颗子弹。我听到我这话从秃子嘴里说出来了,原来他成了我的传声筒,真他妈好玩! 第二个该长牙先开枪。他瞄准的是我的胸部,我说这可不成。他扣动枪机一刹那,我飘过去推了一下枪管,烫得我差点叫起来。你知道我们鬼是怕热不怕冷的。他自然没有命中,我的胸膛完好如初。但紧接着猪鼻子一枪,差不多打掉了我整个脚丫子,这家伙也太黑了,他真敢打啊! 我飘到前面,想看看他们射击时的表情。我观察半天,他们除了有点正常的兴奋外,没有任何让我感到新鲜的神态。我原先每天看到的人们懒懒呆呆,一会儿团结紧张,一会儿严肃活泼的表情,照样很无聊地挂在他们脸上。倒是平时常有的恐惧,现在没有了。他们根本不怕死人。我站在这儿他们也不怕。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我知道一个人在战场上要是一点都不害怕,这人自己就很可怕,这是我的亲身经验。 我想体验体验子弹穿过我身体的滋味。他们已经开始打我尸体的腹部了。这回我倒想进到尸体里去,但连贴近都很困难。我只好站在尸体前不远的地方,我对他们说,开枪吧,小的们,我不怕死。猪鼻子就跟着我学了一遍。秃子就说,猪鼻子你在替死人说话吗?猪鼻子说没有啊,我说我自己的话啊?我刚才说什么啦? 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一说话,他们就要学,我可不愿意有这么三个跟屁虫,那不烦死了。我本想面对枪口,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只要枪一响,子弹飞过来划动的气流,一下子就把我震向空中。鬼魂的质量还真是太小了。我原以为,我站在那里,让子弹把我撕成碎片,然后我再复原。这种破碎而后再生的经过大概跟成仙也差不多。但看来不行。我这个鬼魂无法再体验一回死亡的美妙感受。子弹不能穿越鬼魂的身体? 他们三个也走到跟前来看他们的战果。我的胸脯上流着黑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像是血,又没有一点红色。被炸开的肉是一种很难看的暗灰紫色,胸腔里棉花絮,骨头渣,肺泡,肉丝,血块,混在一起,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心肺是什么样子了。我注意观察秃子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心思:“我想,原先的人动不动要吃人的心肝,其实新鲜的人心肝和畜生差不多的。肯定不难吃。要是这个尸体没有冻,还新鲜,我们会不会尝一尝呢?”我又看长牙的脸,我发现他的想法居然和秃子差不多:“人肉到底是个什么味?真他妈想吃一口,只可惜不能从活人身上割一块来。”猪鼻子呢?他似乎胆小一点,把事情的消极面看得多一些:“尝一口人肉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恶心得吐出来?” 我刚才看他们三个的心思,才明白几个活人在一起,就是没有鬼捣乱,也会经常同时想到同一件事,虽然没一个人说出来。比如现在这三人就心心相印地想尝口人肉。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三个东西太狠毒,竟然同时都想吃我的肉。他们平时不也人模狗样,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说一嘴人话吗?我惹着谁了?我忍着怒气看他们还能说出些啥王八蛋话。 秃子说,他妈的真难闻,幸亏是冬天,夏天肯定熏死人了。 长牙说,夏天也不错,死人是软的,可以练练开膛破肚,割肉什么的。 秃子说,要是慢慢割一个人,肯定很过瘾。 猪鼻子说,那就叫凌迟,一个活人割几千刀才能割死。 长牙说,可惜我们没有刀子,不然可以试一下。我只割过猪肉。 秃子说,这死人肉跟死猪肉也差不了多少。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跟猪一样了呢? 长牙说,拿刺刀割一块大腿来烧烧,看什么味道。 我觉得长牙割我的大腿肉有点过分。但也许他们就是饿久了老吃不上肉才胡思乱想。人饿极了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刺刀是三棱的,没有刃。长牙在我大腿上乱刺了半天,没割下一块肉。我正想帮他想想办法,他却跑过去对秃子和猪鼻子说,下一把我不打头了,让给你们。秃子问为什么。长牙说我想打鸡巴。 这下可把我惹火了,我就手给他狠狠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我自己的胳膊好像都打掉了。还没等他站稳,我照着他裤裆又是一脚,长牙哎哟一声就捂着肚子窝倒了。秃子说你怎么回事,自己打自己耳光?还没打人家的鸡巴你的鸡巴就有问题了?猪鼻子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流氓。我看到猪鼻子宽大的鼻孔深处,红色的鼻毛在笑声中颤抖。我又有点可怜长牙了。他其实更像条狗,吃不饱饭的狗。现在他窝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这一脚怕是太重了,别把他小命给要了。 但长牙没有放弃他的想法,他窝了半天,慢慢站起来,走过去扯掉了我尸体上的棉裤。我那话儿就露出来了。真是难看,而且冻在一起。我一开口,秃子和猪鼻子跟着我说,你他妈的真干啊,小心你下辈子没鸡巴! 长牙走回来说,没有就没有,谁他妈知道下辈子是怎么回事,能管那么多!他端起枪,瞄准尸体的裆部。 这一枪打得特别准,我的生殖器全给炸没了,连毛都没剩一根。我暗暗诅咒说,这家伙该断子绝孙,该永远阳痿。 我还没想好治他的办法,秃子就笑着大声说,你以为这一枪打得准,你那鸡巴就硬起来了?还是不行,伙计!猪鼻子跟着哈哈大笑。我也让他们惹笑了。长牙狠狠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他转过身,对着我的尸体,掏出生殖器揉搓起来。 我本想再扇他几个耳光,可一想到我现在叫他一枪把命根子弄没了,就没了脾气。我这不成了太监了?我不由摸摸自己,裤裆里什么也没有,本来也没有啊。我对他们太宽大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能干出这种事来。 长牙还在揉,我实在不忍看他的恶心样,凑近他耳朵大声说,没听说谁给死人卖弄自己的老二! 谁说话?长牙回头一看,秃子和猪鼻子还在远处火边。他楞了,提起裤子就跑,尖叫说遇上鬼了,遇上鬼了。 秃子说,鬼在哪?别发神经。 猪鼻子说,死人吓的吧?我怎么没听见? 长牙说,我明明听见有人爬在我耳朵边说话呢。 看他那个可怜样,我觉得很开心。我很想说,正是在下。但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他们半途而废。我的头还完好无损呢,他们还应该继续打。但秃子也看见了长牙在掏裤裆。 秃子说,你刚才解开裤子干嘛? 长牙说,撒尿啊。 秃子邪邪一笑说,撒尿啊?怎么雪地上没尿窝? 猪鼻子说怕是球痒得不行了,弄出一点就舒服了,说着哈哈大笑。 长牙红了脸说,操你妈,胡说个啥! 秃子笑笑说,没啥不好意思的。赶紧找老婆啊,临时的也行啊。长牙还想说什么,秃子说算了算了,赶快,还有两颗子弹,打完算了。 等我们抬头一看,乖乖,一眨眼的工夫,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成千上万的黑老鸦,几棵柳树顿时长满了黑羽毛,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羽人。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鸟。他们三个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大叫说开枪啊,开枪啊。秃子就开了一枪,乒——轰,枪声清脆,老鸦群起飞的声音像一声长长的闷雷。天一下就黑了。但它们没飞多远,一看再没有枪响,就又飞回来了。我大叫开枪。秃子也叫了一声,可长牙和猪鼻子说没子弹了。这下我们都没脾气了。老鸦互相厮咬,翅膀蓬蓬蓬打得黑毛乱飞,拼命挤进头去,啄食我的烂肉。我疯狂地踢他们三个的屁股,大喊大叫说给老子撵老鸦。我不知为啥,对老鸦又恨又怕。秃子他们果然就冲上去扑打,可老鸦根本不动,它们是太饿了。他们三个轮起枪托乱砸,有几个老鸦给砸死了。老鸦好像也有领头的,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老鸦群舍了尸体狂叫着朝他们三个扑上来,他们一下就叫老鸦淹没得看不见了。我远远望去,雪地上一大片黑色的凄惨叫声上下翻飞,我只听见其中有猪鼻子的一声嚎叫,又尖又细。我赶紧逃到了沟畔藏进枸杞丛中,这玩意儿浑身干刺,老鸦一点办法都没有。可秃子他们就麻烦了,他们抱头逃跑,老鸦追到沟口,又回去抢肉,他们才喘口气停下来。 我往沟底看,就刚才那一点工夫,我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白骨架子掉在雪地上,头发都没有剩一根。老鸦还在雪地里找枪打飞的肉渣。我没想到叫老鸦吃了,这太不吉利了。我拿老鸦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好心情像我身上的烂肉一样,叫老鸦啄得一点不剩。 他们三个扛了枪逃走了。我有点不舒服,我倒不是嫌他们没有埋我的尸骨,我是觉得让老鸦乱啄一气太残忍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死后最愉快的一天,他们杀我,我陪着看得很开心。当鬼跟做人是一回事,有很多时间无聊得紧,而且肯定比人要无聊得多,鬼起码不必找吃的,做饭,吃饭麻烦,因此他更要找点什么消遣消遣。我和他们虽然生死相隔,阴阳有别,但心是相通的。他们要是知道鬼也很无聊,就会为他们今天的游戏大大得意一番。 1998年12月29日完稿 1999年1月1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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