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9.20 一 冰蓉第一次带杨浦回家的那天,是侧着身子让杨浦自己先进客厅,她躲进了厕所,坐在小凳上翻了半天杂志,然后很响地放水。 出来时就看见母亲一脸不悦地在厨房理小菜,父亲神色凝重地陪杨浦坐着看电视。新闻联播刚开始。 冰蓉悄悄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事不关已一般跟着看电视。 杨浦硬着头皮和冰蓉的父亲攀谈,说:“伯父平时喜欢看政治节目吧?” 冯父挑着眉:“何以见得?” 杨浦有点慌神,当着冰蓉的面,更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经历过五七干校、文革生活的前一辈们好象都比较热衷于政治的,我们单位上不少师傅都还有文革作风……” 话还没有说完就呆了,这不是说冯父也有文革之风么。果然冯父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政治,我是画图的,能把工程图纸作得不出错就满足了。你还年轻,政治上倒有前途啊。” 冰蓉在旁边撇嘴:“他什么也不会,连政治什么意思都不懂。” 杨浦讪讪地笑:“是不懂,是不是很懂,以后伯父请多指教。” 冯父冷淡回应了几句,大家都不再说话,听电视里两个老东西千年一面不苟言笑地念读新闻稿,每一个人脸上都显出厌倦的表情来。 吃饭时,冯母只作了两个简陋的小菜,神色冷淡地招呼客人。平时家常都五六个菜,鸡鸭鱼肉的,冰蓉虽然对杨浦没有什么好感,但这样子,倒觉得抱歉。 杨浦受尽冷遇,面色愈恭。 饭手,冰蓉送杨浦出门,到楼下,杨浦就要她止步,冰蓉挺难过地说:“对不起呀,我说不让你来的。” 杨浦微笑说:“说什么呢,他们没有把我吃了嘛。我相信他们会喜欢上我的,你也会喜欢我的,因为,我喜欢你。” 冰蓉一听这个就恼:“什么喜欢呀爱呀,谁说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你了!你只是我的同事!” 杨浦说:“现在同事,现在。” 冰蓉一顿脚,回身上楼。 刚一进门,就见父母双双坐在沙发上,严肃非常。 一见冰蓉,冯母一双眼睛就蓄上了泪水:“你真要气死我吗,你?” 冰蓉说:“我说没有男朋友,你不信,是你自己要看,我敢不带一个回来让你看?” 冯父肯定地说:“这个不行。” 冰蓉说:“我没有男朋友,如果一定要有,就这个。” 冯母说:“一定要换一个,你是白领,有身份,有经济收入,他有什么,他一个工人,朝不保夕,长得又那么……” 冯父颜色温和了一点,慢慢地说:“长得丑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小伙子浑浑噩噩的,你们将来没有前途。” 冰蓉本不喜欢杨浦,偏偏这次是他们逼自己带杨浦回来看,看了又不满意,这反而激发出她的叛逆个性来。平时温驯少语的冰蓉,冲父亲嚷:“什么前途?什么叫前途?当年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有什么?现在不也什么都有了?” 冯父耐心地说:“年代不同了。你问什么叫前途,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如果他为人活络,至少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能够经常出差,可以携带家属,你也就可以跟着南下北上,多见世面。如果他只是个小工人,又不会混,你要出一次省都难,更不要提见识了。” 冰蓉傲然地仰着脸:“我为什么要沾他这样的光?我自己不会挣钱去旅游么?我自己就不能混个一官半职么?” 冯父象启发小学生:“你是女孩子,男女有别,女人是不容易的,只有依靠男人。” 退休工资并不比冯父少的冯母附和着点头,说:“李临风呢?你们怎么不来往了?我看那孩子挺好的,不多言不多语,说话却明白,人也长得儒雅美净,现在都快当副教授了吧?” 冰蓉恨恨地白了母亲一眼,跑回房间,很响地碰上了门。 冯母问到了她的痛处。
二
冰蓉是在高二的时候喜欢上李临风的。她自己皮肤粗黑,看惯了北方男孩的粗犷,在北方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父母搬迁到南方后,南方男孩大多面皮白净情感细腻使她骤感不同。那个看分数论智商的时代,冰蓉读书非常认真,但总没有什么起色,对学习成绩好的同学自然崇敬,而李临风就是其中学习成绩最好的。每次家长会后,冯父都会向冰蓉打听李临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断言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她就也跟着留意起李临风来。她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课上课下,眼光总要追随他的踪迹。其实李临风就是一个呆子,只知道看书,作题,成绩是相当漂亮的,对人事却一窍不通,说话极差,比女孩子还羞涩,而且晒太阳少的缘故,皮肤是白的象女孩子,毫无阳刚之气,南方的女孩都不喜欢这种男孩子,偏偏冰蓉从北方来,如看见一个朦胧的贾宝玉,处处都好。冰蓉隔三岔五地找他借作业本,向他请教习题,他无不依允,但作业只是作业,习题只是习题,从不多说什么,也不询问彼此家境。 高中正是精力旺盛的时期,别的同学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成群结队或成双成对地组织参加各种活动,聚会时基本没有他们的影子。冰蓉性格认真,一是一,二是二,不擅开玩笑,不会说笑话,每逢欢会,就拙嘴笨舌傻看别人,甚至对善于嬉笑的男生稍有微辞,男生本来并不喜欢亲近皮肤黝黑性格粗直的冰蓉,这样一来,大家也不爱跟她玩。而李临风自恃甚高,性格怪僻,对这种聚会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浪费时间,空耗生命。往往,大多数同学都玩去了,教室里只有两个被遗弃的人安静地看书。 冰蓉隐秘地享受这种安静的时光。本来孤独的,由于看见还有一个孤独的影子,日子就容易得多。 高中毕业后,李临风果然考上了重点大学,远赴外省求学,冰蓉只考上本省一个普通学院。同学情因为分别反而浓厚起来,几年之中,互有信件往来。李临风上了大学后,课业骤轻,开始大量阅读各种书籍,如海绵吸水,感慨颇多,有时候激情勃发,会给冰蓉写长长的信一抒胸臆。冰蓉就把那些信看作是爱情的信物,她想,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呢?殊不知就有人只需要观众听众,甚至对着空气也能感怀。冰蓉对书没有兴趣,整个大学就简单地应付课业,平淡地把日子过完。实在寂寞不堪的时候,就去游泳。冰蓉游泳游得特别好,但皮肤也晒得越发地黑了。直到毕业后进厂参加工作,冰蓉都在心里装着李临风,虽有亲近的男性朋友,但从不越界,也不涉及男女情感。她是个感情上界线分明的女孩子。 冰蓉上班三年以后,或者说她等了李临风三年后,李临风分回本市,在某高校任教。令冰蓉痛苦的是,李临风没有提他们的爱情,甚至回避谈这个问题。同学隔三岔五就邀约聚会,这时的李临风也能和同学互相聊天,但从不和冰蓉单独相处。冰蓉抑郁难抒,再后来,大学高中的同学纷纷找到了伴侣,好坏都成了家,过上了世俗的日子,只留下冰蓉和李临风,都没有动静。大家都以为他们互相有意了,并尽可能往这方面搓合,但一直没有结果。冰蓉有意,临风无情。 岁月蹉跎,人间易老,冰蓉的婚事摆上了日程,父母参与进来。 其实这么些年,双方的父母也都察觉了,也乐意玉成其好,可李临风态度暧昧,虽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但始终不肯把和冰蓉的关系明朗化,一直以同学、普通朋友的态度来相处。冰蓉一个女孩子,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每当她下决心不再想他的时候,又会回忆起过去同坐一张桌子上讲解习题的场景,就心软,然后又会想方设法去亲近他。但他们的关系始终无法明确下来。 直到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 冰蓉时时会找李临风借书看,这也是一个来往的好借口。冰蓉对书并没有兴趣,但对书里面李临风的字迹有兴趣。李临风看书有个习惯,拿着笔边看边批,如果是他喜欢的书,批下的字能挤满书页中的空白,甚至还要夹上纸张来写。冰蓉最有兴趣的就是看李临风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觉得这些临时的小感想特别生动有趣,甚至有时候发痴了,自己另外搞个笔记本把李临风的议论抄录下来,还了书以后,还可以在自己的笔记本中继续欣赏他的感想。 李临风并不知道这个,爱情的天平严重地不平衡,所有的砝码几乎全压到冰蓉的心上。 有一天,冰蓉无意中在李临风那里拿了一本诗经,诗经里藏着不能让她看到的文字。 李临风知道冰蓉对诗歌古文没有兴趣,所以根本料不到她会拿这个书去看。 爱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能使爱着的一方为了取悦另一方而去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冰蓉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想弄懂李临风的一切。在这本破旧的诗经里,李临风作了一首《惜珍珠》: 云胡不喜?岂有他顾! 为有佳人,黝黑其肤。 相与无语,相晤无愉。 百岁之后,归于何居? 后面还附了一句感叹,岂不知她心意,她岂知我心意,唉。 冰蓉五雷轰顶。 冰蓉五官极美,但经常游泳,皮肤晒得很黑,同学都戏称冰蓉为“黑珍珠”。她料不到深沉自许的李临风竟会因为自己皮肤黑而如此对她。 自从看到这几句似通非通随心所欲的语句后,冰蓉从此再也没有去找李临风借书,李临风也没有感到奇怪,没有多问。对于不上心的人,谁能体会那么深呢?那本诗经一直随意地放在冰蓉的书柜里,没有归还,冰蓉每天回家,下意识总要看看那书还在不在。 当然在,她也并不去翻。
三 冰蓉迅速地瘦了,游泳时锻炼出来的结实的身体逐渐软弱细瘦下去,皮肤依然泛黑,但再不是健康的黝黑。她在厂里,从不迟到早退,象个准确的机器人,准确地做事,准确地吃饭,准确地上下班,没有哭泣,没有笑容。 不知道的人都认为她性格刻板乏味,冰蓉也自认为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直到杨浦出现。 杨浦是北方人,刚毕业进厂,分给冰蓉当学徒。也没有什么学的,就是机械电按钮,监视仪器,跟随几天就能独立操作。杨浦体形高大魅伟,但面容甚丑,脸上长满麻子和雀斑。从背面看,虎背熊腰,非常男人,一看正面,往往要吓人一跳。车间的工人粗野惯了,没多久,新鲜客气劲一过,就给杨浦叫出一个“丑大汉”的绰号,唯有冰蓉从不这样叫,一直叫杨浦杨浦。那杨浦也师傅师傅地叫着,恭恭敬敬地跟着,同事都开玩笑,说冰蓉有了保镖。 相处的时日一多,彼此了解也多了起来。冰蓉知道杨浦的家在北方的乡下,他身上还有许多朴实善良诚恳的气息,师徒相随,处得非常心安理得,说话也自然,完全没有和李临风相处时的紧张不安。杨浦知道冰蓉平淡无奇的生活经历也非常感叹,认为她多么顺利呀,完全就是一帆风顺,虽然男朋友吹了,但以师傅的能力肯定会找个更好的男朋友了。 因为冰蓉带着杨浦上班,所以下班时间也是一致的。稍久一点,杨浦就问师傅下班回去作什么呢。师傅什么也不作,看看电视,睡觉,然后再等下一天上班。再久一点,杨浦就说师傅我们出去玩吧,你喜欢玩什么。冰蓉先是拒绝。但回家看电视确实很枯燥,拒绝了几次之后,就和杨浦去看电影,或在街上小走,并没有新奇之处,但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杨浦在街上经常要忍受别人诧异地打量他的目光,有时候会向冰蓉自嘲:“师傅,我是不是比尉迟恭还丑?”冰蓉就微笑:“这有什么嘛。” 杨浦比冰蓉小一岁,冰蓉却比杨浦小一个个头,时间久了,有时候走在一起,冰蓉看着杨浦高大的样子,不免会有异样的感觉,那感觉是跟李临风在一起时所没有的。李临风只是长得精致,并不高大,除了说话有力,身体几乎没有男人味,冰蓉更多只是怀旧,从精神上倾慕李临风。有一天过路口,杨浦牵住了冰蓉的手,冰蓉挣不开,又怕路人观望,只得由他握着,一过街来,生气地说:“你干嘛?我自己会走。”非常不安。杨浦不说话,只是微笑。 出去玩的次数多了,又没有别的朋友同行,冯家父母以为冰蓉有男朋友了,就要她带回来看。冰蓉说是车间里的徒弟,他们不信,一定要看,说,即使是徒弟吧,带回来看看,就看你的徒弟。冰蓉很为难,对杨浦说了这事,然后说:“反正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师徒,你放心。难为你了。”杨浦也窘,不得不仗义一点,同时劝说冰蓉:“师傅,你另外找一个男朋友吧,这个人不喜欢你,总还有真心喜欢你的人,你何必为一个无情的人耗损自己。”冰蓉说:“他对我肯定是有情的。你早点找个女朋友吧,到时候我作师傅的也高兴。”杨浦说:“找不到,也不找。我这么丑,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别人。”冰蓉说:“人不是因为丑才没人爱,是因为没人爱才丑。你不爱别人,别人怎么爱你?”杨浦就说:“我当然有我所爱……”冰蓉认定自己不会爱上杨浦这样粗糙的人,不敢再听下去。 杨浦本来是为帮忙冰蓉应付他父母的催逼。可这次见面,杨浦看到冰蓉的单纯,在父母面前可爱的任性,师傅的形象早去得远,完全是一个小女孩子的样,杨浦的心就变了。还没有下楼,就溢满了一腔的热烈的话想对冰蓉说,最后又被挡回来,只说得“我喜欢你”,并没有机会把心意表达出来。 杨浦忍着满腹的话,一夜没有睡着,次日上班,看见冰蓉也是一眼圈的暗黑,走近前强行张开双手要抱她,冰蓉大喊一声:“杨浦,上班了!”登记了数据,把表格扔给他,说:“照这样记。你要再胡来,我就走。”杨浦老老实实地接着登记数据,问:“走哪里去?”冰蓉说:“出国,永远不回来。反正我对这个城市厌倦透顶。”杨浦以为冰蓉说着玩,说:“出国那么容易么?你英语几级?” 冰蓉没有说话,拿着厂报继续看。厂报里有招聘启示,国外工厂需要国内廉价的劳动力,甚至文凭都不需要,只要会操作一些机械就行,而冰蓉恰好对这行非常熟悉。冰蓉一边看,一边想,眼睛涩涩的。 自第一次到冰蓉家后,杨浦几乎每天都送冰蓉回家,冰蓉每次阻拦,杨浦就说,师傅,我只想跟你多呆一会,没有事做,好无聊。建议冰蓉出去玩,冰蓉不去,就送上楼,跟冯家父母问声好,略坐坐,才走。冯家父母很不喜欢,甚至认为杨浦看中了他们的家当,一个穷小子,哼,冯父说。后来次数一多,时间一久,倒习惯下来,偶尔杨浦没有来,还要问怎么不见小杨呢?都把他当冰蓉的一个跟随小厮了,但谁也没有往结婚成家的事上想。
四 夏末秋初,游泳池里游人已经稀少。黄昏时分,进来两个人。 秋风萧瑟,碧波轻涌。 冰蓉穿着高中时的旧游泳衣,那么多年前的泳衣现在穿着竟然显大,她瘦了。杨浦有点窘,又兴奋,他本来装着小小的坏心肠,想看冰蓉的身体,但他看见冰蓉一脸镇静的表情,也坦然了。冰蓉象是一个游泳惯将,看见水池的表情就如一个孩子看见心爱的玩具,站在池边,回头向杨浦微笑说:“我下去啦。”扑通一声侧倒下去,水面激起低矮的水花,长条条的身子从前面露出头来,偏过来倒过去地往对面游去。 水湿花容,杨浦如看见一个仙女,在黄昏时分的垂柳下,水池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呆了半晌,他飞身一跃,朝冰蓉游过去。 冰蓉激起更大的水花,向远处去。杨浦跟在后面,叫嚷着,我要抓着你。冰蓉仰躺在水面上,舒展地划动手臂,仿佛一块轻盈的泡沫在水面浮着,眼睛里却躺着泪水。她以为皮肤黑是因为游泳的缘故,已经三年多没有游泳了。杨浦看着觉得冰蓉极美,却不知她在流泪。他混乱地叫着:“师傅。冰蓉。”冰蓉象一条鱼,游到他身边,嘲笑说:“不行了么?是谁夸口要游十个来回呢?”两人一人一道,从中间开始比拼。游到第五个回合,杨浦见冰蓉还那么兴奋,不由得担心起来,故意讨饶:“师傅,我不行了,你厉害,我认输。”冰蓉也停下来,手扶着池边,喘着气作深地呼吸,回头看见杨浦呆呆地丑丑地看自己,神情有些异样,强笑着要打破这诡秘的氛围,说:“想当年!你怎么可能在游泳上超过我!”杨浦已涌身过来,带着强大的水流,把冰蓉抱住。冰蓉挣扎推搡,激起滚滚波涛。杨浦拿过冰蓉软弱的手,搭到自己肩后去,冰冷的水,火热的心,在冰蓉的耳边低喊:“师傅。” 冰蓉闭上了眼睛,又流出了眼泪,说:“杨浦,为什么没有人爱我?”杨浦热切地说:“师傅,冰蓉,我爱你,别哭,我,有我,我爱你。” 两个人磕磕碰碰地献出了笨拙的初吻。 回去的路上,冰蓉不说话,沉着脸,象杨浦欠了她的巨债。 到了冰蓉家楼下,杨浦叹着气,拉着冰蓉想挣脱的手,说:“我知道,我丑,配不上你,我工作不好,能力不强,身世低微,种种都不能中你父母的意,我为人笨拙老实,不会浪漫,不会说好听话,也不中你的意,冰蓉,我唯一能配得上你的,是我的心很真,我认定你了,这一生都会对你不离不弃,相伴到老。” 冰蓉心里极乱,胡乱地说:“你不会的,我不会的。”管自先跑回家,杨浦跟上楼来,叮嘱冰蓉吃一点药预防感冒,说是很久不下水,刚才游泳太累,不要着凉。唠唠叨叨的,全是细碎琐屑的小话。冰蓉不耐烦地吼,不要你管,你算谁。 冯家父母现在倒觉得女儿过份,说人家小杨也是好心好意,你怎么这样。似乎他们已否认最初的观感,把杨浦当作了女婿。 杨浦一走,冰蓉就给高中时的女同学打电话,同学多年,都知道她的心事,不用她问,女同学就告诉他,李临风不知道什么原因,仍然没有女朋友,尽管都老大不小的了,也没有急的样子。 放下电话,冰蓉抱着枕头,埋头大哭。
五 冰蓉真的报了名去应聘。她只以高中生的身份报名,前去当一名技工。 工作简单,薪水却相当于国内十倍,只要干得两三年,足可存一笔钱买一套房子。而在国内做工,苦干一生也不一定能买十个平方的住处。这是最结实的理由,父母当然支持,冯父还鼓励她说:“年轻时候就是要肯苦干,年轻时候不干,老了就更没希望。” 冯母就想得多一点,愁烦地说:“小杨怎么办呢?要不,你们结婚了你再走吧?”冰蓉心里就是想躲开杨浦,哪里肯依。冯母说:“这样的小伙子很难得,你不给人家一点想头,将来变了你可要后悔。”冰蓉强横地说:“他要是变了就不是真心,不是真心又有什么意思?他爱怎样怎样,随缘罢了。” 冰蓉的心象浮萍一样漂着,并不自知要靠到哪里。只是每一想到李临风若有情若无情的冷酷,杨浦亦步亦趋的热情,心里就十分难过,她原本不爱想事,遇此难关,只想躲开了事。 杨浦知道的时候,人已招满,他想跟去也不成了。他说:“师傅,你要撇开我,也不用跑这么远。如果你真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纠缠你。”冰蓉说:“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挣钱。”杨浦说:“挣钱有什么用?钱那么重要么?我那么不重要么?”冰蓉这时候象一个杀手,冷酷极了:“钱不重要,那你为什么成天还想着怎么挣大钱?你只是我的同事,徒弟,你重要不重要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浦听了这话伤心:“好,好,你到那边可不要想我!”冰蓉竟突口而出:“你以为你很美么?我为什么要想你!”杨浦不说话,转身走了。 两人几天没有说话,杨浦上班就上班,做事就做事,下班再也没有师傅前师傅后地跟着冰蓉。过了没三天,杨浦已抑制不住难过,老在街上乱走,几乎把以前和冰蓉走过的地方全走了一遍,这天黄昏,走来走去竟走到游泳池来。 他从外面的梯级缓缓地走上去,心情沮丧,步履分外沉重,坐在台阶上,看着池外秋意渐浓的树林里柳树憔悴下来,都快要凋零了,象自己的心境。杨浦就抱着膝,眯了眼,伏在手上发呆。直坐到天黑,游泳池的灯也亮了,闪闪的水面,一个人也没有。要走的时候,杨浦回想着冰蓉回头一笑侧身跃水的情景,心里难过已极,眼睛迟缓地扫着整个泳池,回想比赛时的情景,正没精神没滋味,忽然就睁大了眼,那天和冰蓉接吻的池边似乎有个人影,杨浦的心狂跳起来,几乎没有想,拔脚就走。 正是冰蓉在那里坐着。杨浦看见她的时候,只见她流泪的眼波象水波一样闪光,抬头看见杨浦,跳起来就要走。杨浦不说话,拦腰将冰蓉抱住,冰蓉叫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杨浦就把冰蓉压倒在泳池边,嘴伸了过去,手也伸了过去。 冰蓉渐渐软下来。 两人往回走,走过两条街,才开口说话。 冰蓉一开口,仍然是旧话:“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我不爱你。” 杨浦肯定地说:“你爱我。” 冰蓉说:“不,我爱李临风。我永远爱他!” 杨浦固执地说:“那是假的,你爱的是我,对我才是真的。” 冰蓉还是不肯松口,说:“什么是爱?你凭什么要求我爱你?你凭什么爱我?” 杨浦呆了一阵,忍不住伤心:“冰蓉,你都要走了。我是真心的,除了你,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冰蓉说:“爱有没有!反正,我跟你没有关系。” 杨浦说:“冰蓉,你会想我的。我等你,回来,我们结婚,我们一生都在一起,我爱你,你将来才会知道我怎样爱你!” 冰蓉说:“你烦不烦呢,一个男人,爱字不离口,人活一生就为这个吗?爱是轻易说出来的吗?” 杨浦坚持着:“你要想我了,一定要告诉我。你要我怎么,一定要说。你……” 冰蓉愤愤地跑了。 李临风从不说爱字,冰蓉就不喜欢老听见这个词。
六 冰蓉终去东南亚淘金了。 杨浦继续在厂里上班,每个周末都要去冯家看看,尝到空巢滋味的两老,看见杨浦坚持来看他们,非常欣慰。 刚去几个月,冰蓉经常打电话回来,思乡心切,语怏怏,常泣下。但她从不对杨浦说想他,只说想家。国内的三个人除了安慰,一筹莫展。 到了冬天,杨浦来向冯家父母告辞,说是辞职了,要去广州深圳找工作。冯父大惊,细问之下,原来杨浦思念冰蓉,又看她思乡难过,就要去东南边工作,以求得地理位置近一点,心理多一些安慰。 真要走的时候,冯父想了又想,推心置腹地对杨浦说,对珍儿的事,我也没有把握,你可要想清楚,值不值等,况且可能等不到,冰蓉不一定还回国,即使回国,谁知道变不变心,这样担误着你的大好青春,我们也于心不忍…… 杨浦苦笑:“我认定了冰蓉,我相信人心是能被感动的。对我来说,想着她,等着她,就是我的快乐。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力,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离她近一点,让她多一点安慰。” 这些话传到冰蓉耳里,感恨交加。 冰蓉去的地方也是工厂,生活极其单调,在这样参禅修练的地方,她静心地和工友一起上班学习,几个来自国内的女孩子住在一块,慢慢熟悉后,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寂寞。冰蓉领了薪水,留下生活所需,全部寄回国内,并不关心父母如何安排。她出来的目的,本为躲避混乱的心事,原不为挣钱。她没有想到死心眼的自己遇到更死心眼的杨浦,有时候想念杨浦的温柔顺从,种种都好,有时候想着他丑陋的面容与懦弱的性格,却又不快。冰蓉更多的时候是想念李临风,她不知道李临风怎么样了,知道她出国后,会不会想念她?每想到李临风那首似诗非诗的句子,冰蓉心里就痛得无法呼吸。她想,李临风原来是嫌弃她皮肤黑,思想跟不上趟,那为什么他又不另外找一个女朋友呢?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美丽女子没有呢?她总怀疑李临风对自己怀着无可言说的深情,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去证明,时机不到,她唯有等待。 冰蓉无望地等待李临风的消息。杨浦无奈地等待冰蓉的消息。 杨浦在广州到处找工作,由于长相不雅,人又老实,四处碰壁,一直不得意,收入勉强糊口,什么也做不了。有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打电话:“冰蓉,你想我不想?”冰蓉仍然说不想。杨浦不说话,沉默着。冰蓉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杨浦就有点呜咽,说:“你不想我,我就一无所有。”冰蓉偏还笑:“那我想你又能怎么?”杨浦激动地说:“你想我,我就拥有全世界!”冰蓉说:“那就算我想你吧。”杨浦装作不理解她的勉强情绪:“真想我么?真的么?”冰蓉正色说:“当然会想,你当我是木头人么?”杨浦冲着话筒喊:“冰蓉!冰蓉!你爱我么?”冰蓉嗔怪地说:“不要得寸进尺。”杨浦容光焕发,重振山河。 到了冬季,杨浦在一个商场找到电器货运的工作,原本搞理工的,很快又学会维修,送货时肯下力,递票收款什么的也细心负责,人又诚实,经理就把这可爱的丑大汉高薪留下来,说杨浦以一当十。 春节的时候,冰蓉也不回国,杨浦惦着冯家父母过年冷清,专门请了假回来相陪。感动得冯家二老不停提醒他也要给自己的父母寄钱寄物。杨浦一一答应,说,冰蓉肯定想回来陪你们,但她回不来,如果知道我陪着你们,她一定会感觉好一点。 冰蓉听说杨浦这样,倒责怪他:“你不要真把冯家当成你的家了。” 杨浦固执地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他对冰蓉说:“我问心去做。接受与否是你的自由,我真的爱你,即使看不见,摸不着;你将来回来的时候,如果不喜欢我这样,我一定不会缠你。” 冰蓉无话可说。(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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