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教授和艾教授
俞教授跟艾教授有近半个世纪的梁门之谊,一同挣扎挨在那段苦难的岁月。俩人头顶上的帽子比一般右派大一圈,从帽子戴上的那一刻起,工资条上只有很小的两位数。十几年来俞教授被幽闭在学院一角写思想汇报,写了也没有人看,为了工资条还得写。艾教授右派言论更恶劣到全国,城里不能呆,被放到学院农场,湖滩放牛,一年只准许回城一次。 俞教授闲在家闲得心里都起了青苔,唯一忙碌就是不停搬家,寓所、平房、隔间、大隔间、小隔间,直到搬到废弃的花房。在这期间,儿子分配到遥远的克拉玛依;当年大家闺秀的老伴香销玉殒,孤老头子被允许有限地走动,警觉的人们对他如避瘟神。俞教授从来不戴帽,广大群众依然能看见头顶稀薄的空气中有一顶坚硬的纸冠,上书“大右派”三字。大院的孩子们叫俞教授苦不堪言,白天窝在钉死的门窗后边,晚上出来放风。回到屋里,没有电灯,黑暗中用木棍顶紧了门,从墙洞摩挲出火柴,嚓地划燃,抖抖地点亮砚台上一小截蜡烛。坐下布条缠紧的藤椅,上半身匍在饭桌上,一笔一笔蘸墨水给艾教授写信。 俞教授的影子凝固在空荡的墙壁上,好半天脑子空空如也,眼看着“江郎才尽”。便在信上说:老艾上封信收到了么?风湿好些了?昔江文通黜降为建安吴兴令,转而悠游于文学之中。齐代宋之后,声誉日隆,却为文不工,时人谓之才尽。今天给寄一个治风湿病的土方子于你。但凡比较实用的药方子,还有晒槐汁治痔,煎苦瓜治眼,摘瓜蒂治下痢等等,不一而足。问祺,颂安。又想到老艾若为“行子”,自己闲作“居人”。蘸蘸墨水,又写道,賦云: 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 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迤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 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 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换了一支蜡烛,俞教授一笔一划直写到半夜。艾教授回信,自言与纸冠不同,戴的是荆棘冠,自从Jerusalem城赶到荒滩上,背负十字架孤身十几年。艾教授描绘一个人沉重走在白水汤汤湖畔,无遮无拦的炎阳下,着一身穿出了土色的大白褂,俄顷,伏在土埂上,好比加利利湖畔的一介鱼夫,来自迦伯侬城。信中又写了近来天气如何壮丽,最后一如以往,写那故事。写到,施洗约翰是个粗陋的传道者,施洗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来自巴勒斯坦加利利省的拿撒勒的人。有一个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说话。这个人受洗后,又去旷野中经历诱惑...... 到1977年,艾教授终于回到城里,回到木板楼梯上一个人默默生活的艾夫人身边。艾夫人女大毕业在家伺候丈夫,先生逐出城的时候,靠五个儿女寄来生活费将养。生活费一部分用来采买咖啡寄给艾教授,一部分留自己生活。半磅牛奶,午后红茶和几乎不离唇的香烟,还要买些书来读,即或如《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直到后来《第二次握手》等,也不嫌弃。读小说却是艾夫人一辈子的生活习惯,跟牛奶、午睡、茶叶和香烟一样,不可一日无此君。木工房张师傅的老婆进城随夫,一家五口挤进来占了艾夫人的起居室。除了居委会开会学习,张师傅老婆唉声叹气,柴米油盐事事都要发愁。看到艾夫人独处一室,闷头喝茶看书,嫉妒涨紫了扁豆脸。扫帚条呼呼地抽,拿大丫头撒气,喝骂:“修了!修了!真是修了哇!” 艾教授回到二楼小房间里的时候,俞教授也大摇大摆地来了。上楼的时候,鞋底把木楼梯踏得笃笃响。俞教授大声说话,宗气十足。房间里先是大骂,然后大笑,大笑完又是骂。笑声骂声把左邻右舍的脸都骂黄了,身形也骂蔫了。不久,学院复职的一套老班子登门,毕恭毕敬请示艾教授有什么要求。艾夫人客气几句,提出马上搬家。房产科也在,说房子想到了,只是腾出来须要十天半月。艾夫人说不行,马上搬,找个地方过渡也要搬。三天后,果真开始搬家,庞大的沙发摇摇晃晃地降落到地面上,整个小院子里没有第二张。十几年来什么家具东西都跟着搬动扔光了,艾夫人独爱它。它是一个等级符号,那区隔意义着实大了去了。 艾夫人回到习惯的生活中,比如每天给艾教授定时冲咖啡,买来先生喜欢的佐茶饼干,晚上做完丈夫的宵夜熄灯上床。回到城里的艾教授忽然旋转木马似地忙,从小在教会学校长大,青年时去美国教会大学留学六年,拿了社会学博士回国,具有丰富的教会教育资源,现在领衔省厅复建社会学学科的工作,忙于重新捡起中断了的太平洋彼岸的联系。为此,粉刷一新的小洋楼窗内灯光,临晨才熄灭。最近,艾教授应邀在主持翻译一本美国人写的关于中东问题的著作,四个人合译,其中也有俞教授。俞教授娴熟如囊中取物,基本没动用过词典。当年依门借月光,私下把手教过的学生们说,俞教授本人就是活的a multilingual dictionary。 艾教授集中审稿,包括一位陶姓院领导的译稿。陶姓领导燕京大学学生地下党,抗战开始肄业到了解放区,解放后成为了接管这所学院的小组成员。那时,陶姓领导还年轻,上台作政治报告时,台下嗡声不绝,不以为然。没想到开口讲话,用的是一口标准地道的美式英语,顿时征服了台下一群旧知识分子。教授们想不到共产党还有这样的双料干部,中美中苏关系娓娓道来。大概艾教授当年也属于被征服之列,在翻译这本依据中东问题来分析世界格局的著作时,艾教授也对他格外倚重。虽然他的译稿被认为跟喻教授一样,英文丢生分了而译的奇谲坳牙,艾教授花了大量如同重译的功夫。 可叹问题出在发稿的时候,艾教授鬼使神差把译作者的名字重新勾了一下,陶姓领导的名字排在第一,喻教授的名字却消失了,只是在译后记中予以礼貌的提及。 这本译著由当时顶尖的国家出版社出版,俞教授拿到书后几乎气绝,抬腿上轿,众目睽睽之下堂前问罪,三句话没说完,两人就立马翻了脸。俞教授嘲讽艾教授吮疽舔痔的人格,艾教授反疯喻教授信口雌黄的学风。二位的原乡同在中原,当面呛白虽然加起来不过三五句,却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嘹亮的河南方言,可怜把一辈子的梁门之谊,顿时锤得稀巴烂。 就在稀巴烂中,一根银灰色弧线从蓝天白云下划过,陶姓领导受教育部委派,飞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做了常驻代表。艾教授原本闹头晕,从此也一直不能集中思维,当医生的二女儿回来,带他去医院找到做了专家的同窗做检查,结果查出了脑瘤。邀请各路专家,开了三次病情分析会,一致认为只有如此这般地手术还存一丝希望。定下了就移住特护病房。三天后开颅作手术,开颅不久,艾教授死在手术台上。 这个时候,俞教授锁上房门,静悄悄去了克拉玛依。在西去的车厢里,过长的旅途颠簸叫喻教授脾气不断,儿子言语短,端茶捶腿嘿嘿陪笑,好容易父亲有了一会儿暇眠。忽然,俞教授瞌睡中大声詈骂“忘-八-蛋!”儿子吓得可怜地盯着佝偻的父亲看。或许他又想到了什么,或许他想到一八零六年。 一八零六年,黑格尔在耶拿完成《精神现象学》那一刻,他从窗户看到拿破伦和他的司令部穿过城市。第二天,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昨天,我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看见了马背上的精神从面前经过”。这真是一句令人震惊的话!认为世界的精神能在这个骑马的小矮个子身上表现出来。人们说,在这些大思想家那里都有一点天真。其实普通知识分子何不如此? 说到底,这就是知识的一种天真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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