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天公不语对枯棋 作者:姜鸣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莫谈时事逞英雄——康有为“公车上书”的真相 冬日的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露出慵倦的身影,像个白乎乎的盘子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不刺眼,也没有丁点儿暖意。前些天下的那场雪早已融尽,只剩下路边行道树的根部还残留着一圈圈白色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意,伴随着不时刮来的朔风,驱使行人匆匆赶路,而不像秋天的上午,可以悠闲地散步,看看街头的橱窗,看看挺拔的穿天杨树干上长出的一只只神秘莫测的大眼睛。但我不愿悠闲地呆在翠明庄招待所暖融融的房间里,如同每次来京那样,我总给自己的空余时间安排了凭吊故地的寻访计划。这天,我要去的地方是达智桥胡同。 达智桥胡同,清代的地名叫做“炸子桥”,也有写作“诈子桥”的。桥在何处?桥名何意?均不详。反正现在没有桥,也没有谁去猜想它从前的命意。我沿前三门大街拐至宣武门外大街南行,走不多远,从一个正在推销有奖储蓄的小邮电所旁边拐弯,就看到了胡同的路牌。这是条极不起眼的小巷,长二百米,宽五米,西头通往校场五条。 除了住户,留意它的人很少,但在明清两朝,这里却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地方,著名的松筠庵和嵩云草堂都坐落在这条小小的胡同里。 松筠庵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的宅第,现在的门牌为12号。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曾因上奏反对大将军仇鸾与蒙古首领俺答汗通商互市而贬官。仇鸾事败后,明世宗念其反仇有功,将他一年里连续提拔四次。首辅严嵩也因与仇不睦,将杨引为同调,对于杨的升迁起过直接的推动作用。但杨继盛认为严嵩是比仇鸾更坏的奸臣,毅然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奸”。上奏前,他斋戒三天,回心静思,决心以天下社稷为重,义无反顾地与严嵩抗争。旋被捕下狱,历尽酷刑折磨而不改初衷。《明史》记载说,他受刑昏迷,半夜醒来,用尖锐的瓷碗碎片刮去身上发炎的腐肉,再用手将刮不干净的筋膜弄断以疗伤。前来探视的狱卒吓得差点儿将手中的油灯打翻,而“继盛意气自如”,是个刚强的铁汉。三年后,严党仍不放过他,将他判了死刑。杨夫人伏阙上书,“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严嵩扣压不报。临刑前,杨继盛赋诗:“浩气还太清,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夫人亦自缢殉夫。杨氏夫妇就此成为天下闻名的忠烈,故居被改作松筠庵。到了清乾隆年间,松筠庵又被辟为祭祀杨继盛的祠堂。杨继盛生前所住的房屋,题名为“景贤堂”,当年书写弹章的书房,扩建为“谏草堂”。他上谏弹劾仇、严的两篇奏稿,被镌刻成八幅石刻,连同后人的纪念墓志和序跋,一同镶嵌在景贤堂的东、西墙上。四周筑起回廊,堆起假山,林木扶疏,景色雅致,成为宣南一带士大夫雅集聚会的重要场所。光绪年间,清流党人每每在此议论时政,一时殿陛风生,万众瞩目。台湾学者高阳在《明朝的皇帝》一书中说: 杨继盛身后享名之隆,古今言官第一。做官原是义利并取而不侔的一件事,宰相既富且贵,名利双收;疆臣起居八座,煊赫一时,只要所做所为有利于国计民生,个人私欲如何,固可以不问。但唯有言官,只许以名,不许以利;因此有志于做言官,固不妨以获大名自期。就此意义而论,杨继盛得报不菲。北平数百年古都,多少名公巨卿的园林,归于瓦砾,而杨继盛的故宅,巍然独存,那就是北平宣武门外达智桥的松筠庵。然而高阳想错了。你若在大街上问一百个北京人松筠庵在哪里,保险一百个人答复全是“不知道”。时下出版的各种北京游览图册,从不著录松筠庵在何处。我在到处寻找它却一时无处可寻的时候,也曾揣度过它的废圮颓败,但当我终于来到松筠庵旧址凭吊时,满目疮痍的景象仍然大大超出我的料想而使我震惊:各堂室的匾额毁于“文革”,谏草堂改为居民住房,景贤堂成为街道工厂堆放杂物的仓库,假山林木亦已荡然无存,每块空地都见缝插针般地搭起了平房,比上海的棚户区还要拥挤不堪。我问一位住户,松筠庵还有什么遗迹?她指给我看景贤堂后墙约二米高处,镶着宣统二年重刻“松筠庵条规”石碑,也被一大堆蜂窝煤叠峦重嶂般地遮挡住了。 我从东北角门退出,发现原先的山门(现已堵死)外侧的墙壁上,立有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名称是“杨椒山祠”。旁边是居民委员会贴出的标语:“搞好爱国卫生运动,把首都建设成优美清洁的城市!”一个孩子站在风中傻傻地吸着鼻涕。当年松筠庵,南北长七十五米,东西宽三十六米,占地约二千七百平方米,前后三进。其中各种建筑、住房和花园占去大部分面积。清人昭涟《啸亭杂录》称之“地甚湫隘……想见当日(杨继盛)清贫之状”。这为我们了解明清两朝“司局级官员”的居住状况提供了参考依据。 历史考据有时缺乏直接的材料,但从零碎的记录中,往往也能找到有用的旁证。以“清贫廉正”著称的杨继盛,居住如此规模的宅院仍被清人认作“湫隘”,尚书、侍郎级大员的府邸又该是怎样的规格?四合院是一种舒坦恬适的平面式建筑,规模从小型到大型,变化繁多。 鲁迅1924年在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胡同购下的寓所属于典型的小四合院,仅有一进,占地面积五百平方米。他当时的社会地位,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的科长、佥事和几所大学的兼职讲师。可见当年有一定社会地位人士的住宅,都大大超出今人的想象。进而联想,明代官任四川布政司的潘允恩,在远不如后来发达的江南县城上海筑豫园以愉老父颐养天年,恐怕并不显得有什么大不了。如同一辆老牛负载的重车,四百多年光阴“嘎吱嘎吱”地碾过了崎岖坎坷的沟壑。到了如今,除了研究明史的学者,绝大多数人早已忘记杨继盛是谁了。真正使松筠庵这个名字得以延传的,却是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后,康有为大肆鼓吹的“公车上书”事件。说来惭愧,尽管我在大学时主修中国近代史,但因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军事史,对于“公车上书”的了解仅限于教科书。1988年底,我正是抱着寻找戊戌变法旧址的心愿,来松筠庵访古的。此后我曾写过《戊戌变法遗址寻访》的散文,作为我撰写“京华胜迹”专栏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于上海《解放日报》。在我的心目中,松筠庵是孕育了明清两代爱国志士的一方圣土。后来,读了一些史料,才猛然发现“公车上书”的真相,与教科书上所讲,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也唤起我对康有为的另一种看法。 关于“公车上书”,通常学术界采用康有为所撰《康南海自编年谱》中的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