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东尼亚》,最先看的居然是这篇,为什么一直记得安东尼亚是匹马呢,可能是和斯坦贝克的《小红马》弄混了。移民兼拓荒小说 ,恩,没关系,反正威拉可以把任何一个题材写的好看,嘿嘿,她就是台马力十足的叙事机器嘛。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中西部,地貌荒凉,渺无人烟,我看书的时候就在想那片荒土,一望无垠,细节全无,一棵树都不长,天是无染的苍穹,地是绵延的红草地,没有一点调剂性的细节。夏天绿浪起伏,白热的空气,冬天大雪封门,不用雪犁开挖出一条沟来就别想出门,哪怕是去五十步以外的鸡笼喂鸡。
在这样的环境里拓荒,扎根,繁衍,生息,人的心,得分外的热吧,也许这热力,就是威拉动人的地方,一点点的萎靡,不振,退缩,滞意,都会立被雪崩般的绝境掩埋。只有象安东尼亚这样的姑娘,带着独立意志,目标明确的朝天而长,背土而生才行。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她们也爱慕城市的喧哗和暖热,可是她们的心,并未被文明污染,她们更亲近土地,她们喜欢亲手喂大自己的孩子,喂肥自己的猪羊,铺好松软洁白的床铺,把一个个孩子哄上床,给她们讲临睡故事,喜欢做出丰盛可口的饭菜,看别人吃的津津有味。她们活在一种自来的欢乐之中,那种欢乐,象地下温泉一样,可以绕过生活的暗礁与盘石,溯流而上,暖及他人,她们还有一种不太细腻,却令人振奋的生活意趣。他们微微的比画一个采摘动作,就可以让你看见她们身后果实累累的苹果园,呵呵,就是那种体内热情太多,一个溢出来的小细节,都可以激发你的想象力的姑娘。
安东尼亚是一个波西米亚姑娘,随父迁到这片不毛之地,这类移民姑娘,在美国的中西部开化史上担任重要角色,她们往往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穿着褴褛衣衫,在未恳过的牧场上放牛牧羊,拉扯弟妹,稍长又被送进城里帮佣,因为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都不会说流利的英语,也没有更好的谋生,或谋爱的机会,野外劳动练就了她们健硕的体格,不羁的野性,一旦初进城的不适和青涩被精致的城市生活中和掉以后,她们就会被催发出勃勃生机,她们的身体焕发出懒洋洋的性感,不须刻意经营,也可以是种无意的魅惑。那些线条僵硬,举止媚俗,被文明驯化的城里姑娘,她们的身体迟钝的好象是写着“请勿打扰”。此刻统统败下阵来。
可是这些晋级后的乡下姑娘呢?肉体魅力和野性的风情,会给她们交桃花运的机会,却不会让她们真正的攀升到更高的社会地位,真难以想象,在那个晚上九点以后就没有一条大路还亮着路灯的破败小镇上,也有那样横平竖直的等级观念,这些姑娘,好一点的,比如尼娜,她是挪威移民,小时候穷的只能裹着破布片在牧场上放牛,还得在牛背上替弟妹织补袜子,忍受一个半疯癫男人的窥伺,但是这个女孩子,很有股子粗中见细的生存力,她细节模糊,却全局意识清晰。男人占她点小肉体便宜,边缘调情,边角碎帐,她从不计较,没有大幅反抗行动。但是在大的方向性的问题上,绝不含糊,她扎实的经营着自己的事业,她知道这才是立身言爱的前提。人生,说到底,也就是那么几个拐弯,错了,就是一辈子的歧路。象安东尼亚那样,在细节上一尘不染,凛然难犯,可是却遇人不淑,一意孤行,最后只得拖了私生子回家,饱受兄长的歧视,象头牛一样的干活,顶着耻辱牌,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经历挫折,怎么知道你的承压力呢?安东尼亚最让我感动的地方也许正在于此,她重新结婚,象个男人一样下地干活,没有怨气,没有诉苦,因为,她爱的东西,土地,乡亲,孩子,从来都在那里,象孔雀一样长着华美羽毛的大公鸡,晨光下象喷了银似的苹果树,海水一样泛蓝的矢车菊,夏日荫满中庭的蜀葵,她挚爱的东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每一寸她流过汗水的土地,都让她觉得亲,觉得塌实。我想威拉.凯瑟一定是个热爱土地的人,这些甜美的景语,绝不是甜兮兮,喷涂上去的一层田园情调。它是埋在一个人骨血里的热爱,威拉.凯瑟肯定做不了一个评论家,她天生就是写小说的料子,她是那种只能被直接经验影响,也只能反述直接经验的人。
最动人的是安东尼亚对吉姆的那种感情,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吉姆是那种有机会接受教育,从而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乡村背景,晋级为城市人的青年。吉姆回去探望已做了妈妈的安东尼亚,两个人一起去小时候常常游猎的那个牧场玩,吉姆黯然的向她道别,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再见可能就不会再见了,安东尼亚说:你知道么,吉姆,我知道你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感觉,我一直在和你说话,讨论,就象小时候一样,吉姆说:“我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母亲,姐妹,恋人,一切有亲缘关系的那种女人的,你的想法就是我的一部分,你影响着我的爱憎,常常,我想一件事的时候,会想起你,这件事就通过了你”。然后,两个人在昏黄的暮色中,走到土路的尽头,分手,各自返身而去,永不回头。
有一阵子我翻文艺复兴的画册,那些画真美啊,波提挈利笔下的一个手指,一个脚趾都是那么饱含生命汁液的纤柔美丽。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去不了欧洲了,也不可能看见任何一副原作,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我见识过这些美的碎屑,就足够了,我还有想象力,它们可以让我拥有富饶自足的精神生活,战胜我在经历上的穷。而在安东尼亚眼里,吉姆大概是她不配得到的幸福吧,虽然见不到他,可是,她总是在揣想着他的起居,动态,生活,他始终近在咫尺,从未稍离。吉姆也是一样的,安东尼亚是他沉淀在快乐乡土童年里,最甜美的那块,是他藏在心底的一块蜜。
我在想,人的生命中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情谊。它不完全是未成型的爱情,莲花美在未出水时,那么隐秘盛开的青梅竹马,它没那么重,它也不是一种被稀释的甜味剂,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都不是,它更是——一个人路过了你的生命,你的口袋空空,无法支付对价,让他落在实处,他拿走了你的一些东西,又留下了一些,又有一些你们共同开户的东西,被封存了,可是他却营养了你的成长,开阔了你的视野,他时不时的会在你的生命之河里浮上来,让你对一些美好的东西,抱有更坚实的信心当然你无法拥有,可是你仍然相信,有些高于日常生活的美好事物,就在不远处。这种积极的经验,也许就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