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杀黑鹫的故事不过是两个复仇故事的并列延伸:另一个是追杀母牛白虎——那挑死父亲、公牛青龙的仇人。认真地看下去,不对了。越看心里越痛,慢慢地,眼泪迷茫上来。 这黑鹫到底象征着什么?是迫害他——书中男主人公的恶势力的代表吗?表面看是的。那么没完没了地追着他,“杀!杀!杀!”地叫喊: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又是“杀——”地一声大叫,鹫群又猛扑了下来。 这次,不是一哄而下,不是杂乱无章来袭,而是四只分成一组,四个方向,同时攻击。 于是,又是刀光一闪,四只黑鹫,叫声悲惨,三只咚地落入草丛,仅有一只扑腾挣扎,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同时又是四只扑下。自然又是同样命运。 不是他要杀那鹫,是黑鹫不肯放过他: 黑马又叫起来,同时冷风又逼过来,他又翻身,手起刀落,顿时又是一阵惨叫,羽毛飞散,鹫血四溅,五六只鹫一刹那横死在他刀下了。 鹫群猛扑,前仆后继,扑翅之声,如雷,如风。 三十六计,走为上!知道不能纠缠了。他与鹫群已结大仇! 于是,使劲,一声唿哨,黑马立即撒开四蹄,飞奔到了他的身边。 那只盘旋高空的巨鹫忽又“杀”地大叫一声。 立即又有十数只鹫一齐朝他猛扑下来。
整部作品中,这样的杀鹫场面反复出现了多次,黑鹫像噩梦一样对他穷追不舍。 一面恶狠狠地杀鹫,一面诅咒自己的杀鹫: 杀鹫不眨眼!成了刽子手! 一面诅咒自己的杀鹫,一面欣赏鹫的凶猛: 已经跑出好远了,耳边仍是扑翅之声,头上还是那片乌云,鹫群仍在穷追不舍。 不用抬头,都能看见,那只巨鹫目光如炬,魔鬼似地紧盯着他; 黑马蹄下,一只鹫爪,筋骨峥嵘,就像铁锚,抓入草地; 仍旧张着,铁钩般的,还是那么残忍,狰狞。 一面欣赏鹫的凶猛,一面沉浸在浴血的快感里: 他的全身溅满鹫血,像从血水缸中捞出,没有溅上鹫血的,只有一双眼睛了。 一面享受浴血的快感,一面忏悔自己的杀鹫: 他在河边停了下来,跳到一块大石头上,他想洗掉满身鹫血。 先洗双手,再洗头面,看着鹫血水中散去,看着水中自己倒影,突然感到一阵悲凉。 鹫命短暂。人生无常。 怎么啦?事情难道真是这样,像小说开头说的那样——非常混乱? 也不混乱。 他欣赏鹫的野性、凶猛、顽强、甚至狰狞,那不正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野性在叫喊吗?那哗哗作响的鹫血,难道不是他自己的血在流淌吗?那紧紧抓入草地的鹫爪,难道不正是他的生命之根在大地深处跳动吗? 他杀死了疯牛白虎,但他没有杀绝黑鹫。最后一刻,黑鹫仍然跟了上来: 乌云迅疾朝他压来,就像长空压向大地。 他又听到“杀”的一声,叫声嘶哑,苍劲,阴森,那是天空之子在鸣。 黑鹫——天空之子,就像黑马是大地之子。他敬重这天空之子——黑鹫,就像他敬重那大地之子——黑马。 他敬重黑鹫,哪怕它是他的仇人,哪怕它一直像乌云一样跟着他,哪怕他为此血洗了自己。 他和它们,在他的心里是一样神圣的。 黑马是他的听话的性——人性;黑鹫是他的不听话的性——人性。黑马指向大地,黑鹫指向天空,它们只是指向不同,那是它们各自前生今世的宿命,没有选择。 一者二,二者一。 这世界本来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随,音声相和”的。“有生于无”——它们从一处来。
这不是混乱。这是对生命本质的看穿: 所有生命,只要诞生,就在开始走向死亡。 好比流水悬崖之上哗地一声倾泻而下,不可能有须臾停留。 随着每个白昼逝去,跟着每个夜晚消失,每个人都急匆匆地接近自己生存末日。 百年之后,肉体,魂魄,最终都会化为乌有。 就像旋风卷起的尘埃,就像阳光底下的露珠,就像射箭发出的声响,就像顷刻消失的雷鸣,就像一闪即逝的闪电,就像所有存在之物最终必将消失一样。 人和其他动物相同,同样都是血肉之躯,差别仅是知道自己无论能活多长多久,最终还是难免一死。 知道自己终须一死,却又不知如何而死,自然就有许多故事,这些故事就是人生。
看穿就能不杀吗?不能。悲剧就在这里。 看穿了,还是必须杀:因为他是人,人的世界容不得鹫的野性存在,他只能杀鹫以自保。但鹫不肯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多么可爱的鹫! 他和鹫不能和平共处于同一世界吗?他不知道。他没有答案。 也许是鹫出局。也许是他出局。谁知道呢?
问题不在于仇恨的存在,它当然是一种有着极大能量的存在,没有仇恨的存在,也就没有爱的存在了。问题在于对仇恨作用于人的内心世界的认识。 一位哲人说:要想真正认识仇恨的本来面目,首先,要清楚地承认,至少,自己有仇恨和暴戾的一面:“我确实是一个暴戾的人”,敢于对自己说:“这个深藏于人心之内的侵略性,同时也存在于动物身上,我就是动物的一份子”,即:人就是介于神兽之间的存在;其次,承认仇恨和由其带来的复仇心理在存在意义上有一定正当性和合理性;再次,也是最难的:认识仇恨至少对个人的极大消极意义,从而超越它。 这真的很难。 怎样超越?用哲学精神吗?宗教精神吗?它似乎离我们的现实生活有距离。 这位哲人说,这样:既不要压抑它,也不要拒绝它,也不要消极地认命,而是正视它、研究它、靠近并分析它——仇恨乃至暴力。而最终的超越其实很简单:万物同宗,众生平等。 所以,《刀俎》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暴力的揭露和展示,它超越一般暴力题材文学的地方正是对人性恶的深刻思考; 《性比天高》中的杀鹫,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对外部恶势力的复仇,人与黑鹫的搏杀和在搏杀中对仇恨和复仇快意的坦承:“他的全身溅满鹫血,像从血水缸中捞出,没有溅上鹫血的,只有一双眼睛了”;对自己的兽性大发的坦承:“杀鹫不眨眼!成了刽子手!”;对自己的兽性的谴责:“看着鹫血水中散去,看着水中自己倒影,突然感到一阵悲凉。鹫命短暂。人生无常”——这正是从兽性向着神性的上升,上升的强烈愿望和与之相伴的痛苦和迷惘。
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同时面对那只叫做白虎的母牛。在那浩瀚的草原之上,在那广阔的天空之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他们全部消失。大地之子,天空之子,本来就是天地之子。那些蹄子尥起的草根还是那样横在那里,那些翅膀搅碎的白云还是那样飘在那里,让你感受地老天荒。
我们都是天地之子。我们都不能长久,只有天地能长久。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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