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个动物意象化,并作为小说重要角色展开一条情节主线,这是《性比天高》的写作特色之一,我称之为意象化写作。意象化写作虽不是周实的独创,但在我所知道的中国诗体小说创作中,如《性比天高》这样高度意象化的写作手法仍然很新颖,独树一帜。 《性比天高》的故事是由爱主题和恨主题组成的,我称性故事为爱的主题,复仇故事为恨的主题。这样的理解不是故意将作品主题简单化,而是为着分析作品方便,条理性强一些,它不能代表作品的全部创作意旨和内涵。事实上《性比天高》是多主题的,它几乎在人生意义和世界意义这个广阔的领域内作了全方位的哲理性思考。不能说这些思考都是深刻的,也不能说这些思考都是成功的,其中一些思考甚至作者自己也觉得混乱,自己也绝望。但是思考没有停止,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一部思考性的文学作品,它用高度意象化的翅膀带着这些思考飞翔。目的地不知道,但过程知道,而目的其实就是所有过程本身。 在恨主题中,黑鹫的具象与黑马、青龙、白虎一样重要,但象征意义不同。如前所述,与鹫的搏杀就是与自我的搏杀,而与母牛白虎的博杀是与他我的搏杀。 什么是意象?意象,是人的想象中的某个心理图画。这个图画在客观现实世界中并不实际存在,但是,在人的心理世界却是存在的。它不一定是显意识的,心理学家认为,它更多地是下意识的产物。 意象化写作是诗意、诗性作品创作非常好的手法,它可以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去构建小说内容和情节,但又可避免现实生活的真实对小说内容的限制;它可以最尽情宣泄作者的内心激情,并以激情和诗性感染读者。 个人认为,《性比天高》的诸多写作手法在当代诗体小说写作是别开生面的,而意象化写作则是《性比天高》这部诗体小说创作的重要特色之一。可贵的是,这样的意象化写作不是作者的刻意,它是诗人周实本身特异的气质个性和禀赋对生活所作的诗性化提炼,多年内心情感体验的诗性化凝聚,这些记忆性意象变成了创作性意象,它们是黑马、鹫、公牛、母牛、蛇、兔、草原、花朵、天空、乌云、夕阳、朝阳、河流和流成河的血,男人、女人,所有这些单个意象组成了一群集合意象,作者赋予它们在作品中平等的地位,共同架构起一个性比天高的理想世界。 比如那鹫,多少年来一直翱翔在诗人内心的视野和天空里,似乎诗人自有感知以来,鹫的形象就一直纠缠不休跟着他,潜入他的生命深处,不肯离开,直到他把它具象化为文字。 《繁星之夜·看过这样的情形吗》: 年轻时候,我的心里,常常生出许多幻像。这点,人都能理解的:年轻人嘛,都这样,不然,就非年轻人了。可是,现在,我老了,幻像还是不见少,这就有点不正常了。我也觉得很不正常,竭力排斥这些幻像,但是总有那么几个老是浮现在我眼前: …… 第三是白鸽,在那操坪里,这边走一走,那里啄一啄。一只黑猫匍匐着,悄悄的,向前移。白鸽很警惕,振翅飞起来。天空虽然很广阔却也滚动着乌云。白鸽突然爆烈了,血与肉,横飞着,变成一黑鹰。黑鹰非常大,喙长翅更长,一个俯冲扑过来,然后一挺再上升,黑猫已在它爪中,变成一团血浆了。这时,黑鹰一转身,又变成了一战机。战机呼啸着,再度冲下来,下了一个蛋,地上顿时一片火光,惊起一阵鬼哭狼嚎。无数的人奔逃着,倒下了,待到再次站起来,个个都成骷髅了。骷髅整齐地成排向前走,一波一波地喊着一口号,最后终于停下来,凝固成为墓碑群。墓碑耸立着延伸至天边,开始是白色,接着变血红。红血流动着,一线线分开,就像树的根伸向下水道。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或者漫长的一生中,你虽看见白鸽惊飞,却看不见它的惊魂。 这样的幻象实在够奇特,而且它那么具体和生动。它意味着、暗示着些什么呢?我说,这实在是意象人格心理学家的好课题,是意象心理学与意象化文学创作之关系的好课题。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即人学真是找到了它最好的阐释材料和对象。 当然,我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关心诗人意象化思绪的流动与文本创作之间的关系。就《性比天高》而言,它那些密集的、纠结在一起的、交替的、迭映的、形式冲突而本质又追求和谐的意象,实在像个谜一样吸引我。比如在上引的这一段文字里可以知道,黑鹰——鹫,很早就成为诗人的思维意象了,而且,在潜意识中,诗人很早就把鹫看作另一个自我的意象,就像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孩子一样:“这是我来看我”(引同上一段):
讲到医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这幅画面: 我蜷缩着,像条虫子,蹲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四壁一片惨白,没有一丝一毫饰物。一个孩子走了进来,蹑手蹑脚,走近了我。我将头从胳膊弯里,露出来,转向他。顿时,他也一脸惨白,哇地发出一声大叫,捂着脸,逃走了,门又砰地关上了。 这是我来看我。这是那个先前的我来看这个现在的我。我就像是那粒子弹再也无法回到枪膛。我就像是那滴鲜血再也无法流回肉体。我就像是那架战机再也无法变回黑鹰再也无法变回白鸽。我就像是那只虫子再也无法回到茧壳。最硬的子弹和最软的虫子原来如此相亲相近。 这样的意象象征着什么?对自我的不满和审视?对世界的恐惧和抵触?对完美事物之不可得的绝望?童年时心灵伤害的后遗症?对爱的本质——最硬的子弹和最软的虫子原来如此相亲相近——的了悟?谁能说清楚一个敏感到这样程度、能产生这样美丽而可怕的具象的孩子内心世界的感受呢?
一些读者说《性比天高》是奇书。其奇之一,或许也在这里:丰富而奇特、美丽而诡谲、恐惧而神秘、可意会而不可言表、难以捕捉却又无处不在、最大限度地逼近并赤裸裸地展示心灵真实的意象集合和对它们的真实表达。 在我看来,于诗人而言,这样的意象的密集降临是缪斯的青睐却也是惩罚,“无赖诗魔昏晓侵”,使得诗人的灵魂无法安宁。 《无法安宁·病人》:
我就说我自己:你真的是一个病人。 有些事,很平常,大家也都无动于衷,起码看去无动于衷,我却总是激动万分,反应也是常常过激。我也觉得自己可笑,甚至看到自己可怜,结果还是克制不住。 曾经写过一首诗,当然不是什么好诗,写诗只是抒发自己,以使自己能够平静。
直到诗人把这些意象具体为文字,或许才能平静: 《无法安宁·意象》: 有人说:你写东西喜欢意象。 我说:是吗?我倒真没这样想。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好像倒真是这回事。 比如说,一棵树,一堵墙,它会使你想到孤独,想到那种无依无靠,想到在这世界上,我们都是孤独的。 又比如,冬天了,树叶全都落掉了,只剩下树枝,朝天张开着,就像束束祼露的神经,它会使你想到地上会有多少这样的神经。 再比如,夜深了,睡觉了,钻进被子于我来说,就像钻进一个山洞,进入一次短暂的冬眠。 还有,在那高高的天上,飞过一队无声的大雁,四周是那只有秋天才会有的一种寂静。 还有,路上的那些脚迹,那些身段,那些眼睛,让你想到无数的生命,想到生命是短暂的,黑夜是漫长的,没有人,无论他是什么人,可以得到期望的一切。 如果将这些写下来,又不进行多余的阐述,是否就是意象了? 如果是,我承认,我是喜欢意象的。 读者完全有权利说这样的文字实在不够精致,这哪里是诗?周实自己也没有说它是诗,就是“一顿乱写”。但在我看来,精致的文字就像一件精巧的女红,多缝两件就是老手了。真正诗性的意象却只能仰赖诗神的赏赐,如这样朦胧混乱的意象: 《无法安宁·黑暗》: “有时,竟然喜欢黑暗。 喜欢黑得看不见人。喜欢暗得人不见我。 这样似乎就安全了。这样,似乎就舒适了。 黑暗,有时也温柔。知道黑暗的温柔吗?如果知道了黑暗的温柔,就知道阳光的刺目了。 黑暗中,开演了,白色的银幕闪着梦影,有如月光洒落下来,一小时,两小时…… 黑暗中,奏响了,没有歌词,无需歌词,喜怒哀乐,高潮,低潮,思想睡了,睡得好沉…… 很多人从身边走过,踏着各种节拍的声音,没有一个迟疑,欲停。 睁开眼睛,朝上看去,无法看到他们的膝盖,只能看见他们的脚跟。 摸了一摸自己的脑门,不知流了血还是涂了粉,五指粘得很。 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倒在地上的,是个普通人。 眼下,他是倒下了。待会,就会爬起来。还要往前走,甚至往前冲。 银幕外面的这个世界,乐曲之后的这个人间,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世间万物,房屋,人流,以及脚边的一只蚂蚁,也都亮得没了阴影”。
乱七八糟,一团混沌。再精巧的手工也理不清这样的一团乱麻。但,一团乱麻中却有着黑暗的温柔,这是诗心的跳动。 同样,一句出自孩子之口的“最硬的子弹和最软的虫子原来如此相亲相近”——这承托着爱的意象,真的能让那些最硬的恨和最软的爱相亲相近吗?能让被恨打磨得无比坚硬的心重新为爱柔软起来吗? 读到这里,泪水潸然而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8 16:44:4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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