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看《红楼梦》

周汝昌先生就袭人在《〈红楼梦〉笔法结构新思议》中曾专题说过,经周汝昌先生一说,袭人没了,变成了一些谜语,一堆拼图的碎片,一团破案的线索,后来周汝昌先生又把这些谜语、碎片和线索合起来,推想出袭人是为保全宝玉而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己为人英勇侠义地嫁给了贾府“不友好”势力忠顺王府的戏子蒋玉菡。

和许多人一样,我不喜欢袭人,不喜欢袭人骨子里的奴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袭人虽有奴性,对别的奴隶却并不老实,她多少有些鲁迅指出过的“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却又“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的意味,这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也有记录,纵周汝昌先生在文章中也是不能回避的。

周汝昌先生大概要为袭人翻案,他说袭人一向是个挨骂的角色,这是程高伪续制造的骗局和冤案,一直蒙蔽着世人。张爱玲也考证说,高鹗对袭人特别注目,从甲本到乙本,一改再改,锲而不舍,初则春秋笔法一字之贬,进而形容得不堪,这和高鹗的生平以及由此引发的好恶有关(《红楼梦魇·红楼梦插曲之一——高鹗、袭人与畹君》)。但是,不管周汝昌先生怎样把袭人拆碎了再合起来重推重算重雕塑,他总不能把《红楼梦》前八十回也推没了。

倒是俞平伯先生的一番话颇能说服人,他在《红楼梦辨·作者底态度》中说:“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观念……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变相的《春秋经》,以为处处都有褒贬。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钗。因此凡他们以为是宝钗一党的人──如袭人凤姐王夫人之类──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但雪芹先生恐伯不肯承认罢。”俞平伯先生说:“《红楼梦》引子上说:‘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

《红楼梦》有判词,有十二支曲,对书中一些人物的命运有所透露。这种写法使曹雪芹吃了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人将此当作解读《红楼梦》的基本方法,而且扩而大之,就像张爱玲在《红楼梦魇·自序》中指出的,把《红楼梦》看得“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了。

张爱玲有一恨,恨《红楼梦》未完。一生酷爱《红楼梦》的张爱玲偏偏忘了,完有两义,完满也就是完结,曹雪芹已经说了,好就是了。其实,在曹雪芹那里,《红楼梦》已经完了,他早已走到了《红楼梦》的前头去,回头打量,他知道许多人和事都已经没了,他还知道许多人和事也都将消逝,从这个角度说,晴雯是可同情的,袭人也是可同情的。鲁迅说《红楼梦》和从前的小说不一样,叙好人不再完全是好,坏人不再完全是坏,原因可能也正出于曹雪芹对生命有着悲悯。

《红楼梦》中的判词及十二支曲对人物命运的透露,其实都是末节,书中一步一步传出的信息却是,花儿虽好,却会谢的,春天之后将是秋,今日歌台舞场,他日衰草枯杨,纵然古今将相,终有一天也是荒冢一堆,世事的结局,最后总是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很明白,人生就是悲剧,不管多么美好的东西,最后总要破碎,化成泥土,化成烟尘,分飞散尽,而他写这部书,是在唱一首无可奈何的悲歌,就像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第五章《余论》中说的:“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

说曹雪芹作“红楼”是在写一首悲歌,也许会让人认为又把《红楼梦》看单薄了。好在形象大于思想,《红楼梦》并不单薄,人们仍可就《红楼梦》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