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灰》。葡萄牙人丰塞卡的书,旧书店里淘来的,才三块钱,消磨了一下午时光,不能不说是性价比不错了,可是想想我搭进去的脑力,又觉得亏。读着读着就想起梁实秋老先生的雅舍“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又有间隙,雨来则渗如滴漏”(大意),丰塞卡的文字,就是这样的简陋、寒碜,孔隙大,破败相,承不住大面积的注意力,又没有开阔的视角。作为小说,太缺乏故事性,作为散文,又不能补益知识,没有营养。
一向孤陋寡闻,对葡萄牙的印象,止于木头公鸡和佩索阿,还有就是它的航海家。葡萄牙的地图,看着就寒薄相,颤颤巍巍的一个长方形,两面被凛凛的大西洋挟紧,左翼被西班牙割裂在欧洲母体之外,所以它只能奋力向海路发展扩张。就是在陈丹燕的游记里,葡萄牙的酒吧和咖啡馆,也是最死寂的,主妇们长着苦命的山羊脸,看下午三点的怨妇连续剧,男人们昏昏欲睡,就连孩子们脸上也没有生气。沉沉的大西洋使白昼如永夜般恹恹。葡萄牙,在我的间接经验里,就是这样的不振。倒是一直很难忘的,是一首偶尔听过的《葡萄牙之歌》,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专集,也不知道是法文还是葡萄牙文,粗砺异常的女声,有生铁的甜腥味道,暗夜里听,简直有点无人境的凄厉。像有年坐夜船过三峡,夹岸的峭壁中,船,人,夜色,都分外的单薄无依。我一直觉得,这首歌的无光,就是大西洋的黑。
丰塞卡笔下的小说背景,是一个破落的葡萄牙小村庄,像马尔克斯的哥伦比亚一样,葡萄牙也是个由高低错落的孤寒山地和连绵海域参差连缀而成的。在这样的一片死地上,发生的故事都没有生机。《广场》,写的是死掉的广场,死掉的生活方式。老式农业社会,人们的一切信息活水源头,都得益于广场。人们在黄昏倾城而出,来到广场上,卸掉一切外在的身份与社会坐标,富人和穷人一起打牌,孩子们打弹子球,醉汉撒泼,硬汉格斗,人人都可以凭原始肉体魅力取胜,妇女们在男人的陪同下才能出门和交际。广场是世界的中心。它死掉了,死在火车和收音机的手下。飞速滚动的车轮和音频,带来了新鲜的礼节和教养,知性的驯化,男人开始脱帽致敬,女人可以自行出门,作坊师傅变成了工人,富人们和他们的小孩只在自己阶级隶属的咖啡馆里交游。死意沉沉的故事,连那种怀旧都是欲死的无力。一个惨白的、慢慢沉没的手势。
《火与灰》,这次死掉的是爱欲。一场大火,沸起的火焰中,未婚妻半裸着被一个男人抱出火场,私情或是意外?小说里没写。未婚妻美丽的胸部,在火焰里盛开,周围全是涎水滴答的眼神,一双,一双,又一双……这个场景,毁掉了“我”的三十年。从此,我心成灰,“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多了一个隔离带,一道水亩。就是那个大火的夜晚,无论到哪里我的眼前都是这幕,通过这一幕我才可以视物。呵呵,这大约是失恋综合症中的一种——“失恋附身症”,最可怕的不是恐惧,而是恐惧的不可言说。生活,已经是彼岸的事情了,他背负着往事的尸体,像一场活生生的白日梦魇一样,忍受着它的附体。十五分钟去给咖啡加糖,十五分钟去卷一只烟,所有的生活细节都被无限制拉长,因为人的意志,已经涣散在往事中。这篇小说里,死掉的是现在时的生活。
和这个活死人成对称之势的,是“永远等不到一场像样大火的”失落的消防队长,他死掉的,是往昔辉煌的职业生涯。还有,守着金山也啃不到金子边的、一个小气富翁的儿子,除了等着父亲死,他已无其他生活目标,他死掉的,是自行生活的动力。他忍受不了这场活着的、眼睁睁的慢性死亡,干脆放了把火,烧死了父亲,消防队长终于在这场与他的记忆相配的大火中,如愿死去了,只有我还活着。在记忆的活坟里,慢慢消耗着自己的死亡,把自己烧成时间的灰。《火与灰》,灰。出于火,却比火更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