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MK:自得其乐——读《查令十字街84号》

 

      ……while other people are reading fifty books I’m reading one book fifty times.
   Helene Hanff
  
  
  在绝大多数时候,阅读是件孤单的事情。在无数的可能性中,我们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某一个人生阶段,遇到了某一本书,而被当中的某一段文字所启发。任何一次阅读都是无数偶然性碰撞下产生的唯一的事实。不可复制。
  
  向另一个人推荐一本书,评论一本书,哪怕只是聊一聊关于某一本书的趣事,我们都毫无成功的把握。常常有人说“阅读是一种私密的情绪化的个人体验”,这句话接近事实。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无法不将个人的体验和彼时彼地的环境带入我们对作品的解读中。很多感受将无法被诉诸于口,很多感受在说出来的那一刹那即被异化,很多感受可能无法得到回应。
  
  我们如何整理你从《百年孤独》里体会到的那个世界?如何能捕捉到一句“天上大风”牵扯起的种种思绪?怎么去分说只是读罗素和本雅明的一段论证就让你感到欣喜若狂的那种体会?怎么让人理解就为了无意中读到的一部小说里面提到的某一首旧歌,花两天时间翻查粤曲和台湾民谣资料的那种狂热?
  
  快乐也好,苦闷也罢,我们都独自消化。在茫茫的阅读之海,我们被淹没在失去时间和地理维度的巨大空间。我们极目四望,很可能在此时此地我们所处的这个小岛上,看不见一个同伴,听不见一句回响。
  
  如果一个酷爱书籍的读书人能够找到一个对象,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与之谈阅读、作者、版面设计、版本编排、甚至发点和书有关的牢骚。他完全明白我们的感受,永远不会粗鲁地打断我们的长篇大论,甚至还可以根据对我们的理解向我们推荐对我们脾性的书。这个世界上有哪一个读书人能够拒绝这样的对象呢?海莲娜•汉芙是多么幸运的人啊。只有同样酷爱书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她说自己对查令十字街84号的这间书店亏欠良多。
  
  她不是一位很大众化的顾客。除了简•奥斯汀和《傲慢与偏见》,海莲娜喜欢的作者和书都是属于极小部分知识分子所爱好的范畴(她甚至很直率地表示她一向厌恶小说。在小说艺术发展到了极致的二十世纪,居然有文字工作者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拒绝阅读小说,这可是件不太常见的事情)。最叫卖书人头疼、让读书人会心而笑的是她对自己喜欢的书是如此了解,而且斤斤计较。
  
  你看1951年10月15日这封信,海莲娜在里面对刚刚收到的《佩皮斯日记》口诛笔伐:“这哪是佩皮斯日记呢?你倒是给我交代清楚!这本书根本不够资格称之为《佩皮斯日记》,这只是哪个没事找事做的半吊子编辑,从佩皮斯日记里东挖西补、断章取义,存心让他死不瞑目!真想啐它一口!一六六八年一月十二日的日记跑到哪儿去了?记着他的老婆把他踹下床,抄了根烫红的拨火棍,追着他满屋子乱跑的那天的日记呢?记着W•佩恩爵士福至心灵的儿子紕紛矠成天揣着教谕,把大伙儿搞得七荤八素的日记呢?这些偷工减料的手脚可别想逃过我的法眼。附上两张皱巴巴的钞票。我想,用来付这本玩意儿,外加你将要为我找来的那本“货真价实的佩皮斯”,应该绰绰有余了!到时候,我会将这本烂书碎尸万段,然后,一页一页撕下来——拿来包东西!”
  
  莫说是那位不负责任的编辑同志了,就是可怜的弗兰克也招架不住。而看到这里的读者十之八九都忍俊不禁了吧。
  
  最绝的还是记载在“一九六零年开春头一个糟糕透顶的周日夜”(原文既是如此,海莲娜已经被手上的书气到无以复加了)的朗读记。热爱约翰•多恩的海莲娜收到一份圣诞礼物:一本“巨匠现代文库”,其中收录了约翰•多恩的诗全集和文选以及威廉•布莱克的诗全集。她先是毫不客气地将布莱克先生调侃了一番,然后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朗读约翰•多恩第十五篇布道词中的那三个标准段落,却不料她想要找的这三个标准段落竟然需要在《巨匠现代文库》、(多恩的)《布道文选编》还有《牛津英语诗选》三本大砖头书里面东拼西凑才能找得齐全。难怪她要哀叹“一本完整收录约翰•多恩布道文的书有那么难找吗?我得花多少钱才买得到?”更不必提她随后梦到妖魔鬼怪举着标着“段”“节”“选”“删”的血淋淋的屠刀向她追来。这种执着、细致、别扭、哭笑不得的读书体验大概只有大小书痴们才能体会了。
  
  我衷心感谢译者陈建铭。海莲娜的这一段朗读记写得又急促又复杂。如果没有他的译文,我读这段原文简直就像是读天书一般(致汉芙小姐:我实在对约翰•多恩又无感情又无了解。在可见的将来这一情况可能都不会改变),怕是做梦也会梦到海莲娜拿着三大本砖头追着我来抱怨她的无穷烦恼。
  
  海莲娜的读书经验之所以显得生动而有趣还要归功于她对书籍的拟人化。她的书可不是死气沉沉的旧纸堆,它们可都是活生生地总是和海莲娜每天说话的朋友。睡在旧书书页填充料中的“约翰•亨利”会听海莲娜抱怨这种拿书页当填充物的“斯文扫地”之举,还会赞同地表示不解。刚刚到埠的“萨姆•佩皮斯”先生会托海莲娜向弗兰克转达它能够在新家安顿下来的心满意足,顺便还讽刺一下前主人的附庸风雅。“德•托克维尔”阁下对于安全抵达美国表示满意,而且还会和海莲娜讨论“律师治国”的道理让后者只有额手点头的份。“圣西蒙公爵路易”会催促海莲娜第一时间还上书款,以保持它的清誉。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这些呆头呆脑的书一到海莲娜的家就全变成妙不可言的活泼家伙了。它们唠唠叨叨,不甘寂寞地指手画脚,如此可爱。只有爱书的人才知道,在一个小小的斗室里,书是如何点石成金,让窘迫的我们活得像国王一样。寂寞的灵魂们通过书,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自在地对话。
  
  不仅仅读者和作者在对话。还有前辈和后来者之间的沉默交流。“我喜欢扉页上有题签、页边写满注记的旧书;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胸、时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觉。”海莲娜在1951年4月16日的信中所写下来的这一段话是如此动人,值得浮一大白。
  
  读了中英版本的读者应该会敏感地发现陈建铭先生的译文写得比较雅致,而且他将海莲娜的信翻译得格外俏皮生动。这一点虽有翻译失真的嫌疑,但这种修饰确实更符合中文旧书爱好者的风格。有三处翻译我略有异议,分别是1952年2月9日信,1957年5月6日信,在1963年11月9日和1964年3月30日之间的那封没有标明具体日期的“星期六”信。具体如何,无须赘述。这三处地方或者是译者的刻意安排也未可知。至于其他意译之处,多有妙笔。如果有兴趣比较一下,也是一件乐事。
  
  遗憾的是中译本并没有将海莲娜•汉芙于1971年的英伦之旅所写的日记《布鲁姆斯伯里德女伯爵》同时推出。如果你只是爱好《查令十字街84号》这个故事所表达的那种默契于心的微妙感觉,你可以选择忽略这部日记。因为你很有可能在看完这本日记之后,不得不将汉芙小姐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进行一些调整。但是我以为很有必要将这本日记的第三篇中的一小段在此向大家念一次。那是海莲娜终于来到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那一天。
  
  I started back downstairs, my mind on the man, now dead, with whom I’d corresponded for so many years. Halfway down I put my hand on the oak railing and said to him silently: ‘How about this, Frankie? I finally made it.
  
  物是人非。这一次迟到的会面已经间隔着生死鸿沟,令人黯然神伤。我将这一小段反反复复地念了十几遍,才恋恋不舍地继续读下去。真实的海莲娜•汉芙是一个习惯性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人。这么一小段话已经是整本书里面情感最直露的表达了。
  
  不过这部日记的最神来之笔并非此处。相对于这一次意料之中的对话,还有一次完全没有准备的狭路相逢更让我心神激荡。
  
  那是在她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来到了伦敦的Covent Garden。这里埋葬的都是演员。不过那些最有名、最显赫的名字并不在此。那些荣耀一时的灵魂得以在更恢宏的墓地中安息。这里只是一个很冷清的墓园,没有任何明显的指引,就连附近的居民也对这个墓地鲜有了解。海莲娜来这里原本是为了拜祭和萧伯纳一直通信的女演员Ellen Terry。当她的目光在刻着亡者之名的墙上流连时,她看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让她突然间流泪满面。
  
  “Vivian Leigh D. 1967”
  费雯丽(1967)
  
  独一无二的费雯丽,风华绝代但命运堪怜。她的美丽和忧伤在银幕上被长久地保存着,令后人迷恋。而她的灵魂则在这个冷清的墓园里寂寞地沉睡。这是超越时间空间的乍然相遇,意外地落在海莲娜和我心灵上的当头一击。
  
  这种感觉就是我所体会的阅读之中无法预料的心醉神迷的瞬间。永远值得期待,永远无法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