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诉我,他的一位同事立志此生留下十五本著述,并早已郑重其事地嘱咐家人,死后丧事从简,只需将他的十五本书和骨灰盒一起埋在青山,大约是藏之名山的意思吧。朋友还将这位同事已出的几本书带来,要我谈点看法。我依钱钟书先生说的“闻鸡蛋”之法,闻了一闻,抬头问朋友,他那位同事是不是病得很重,朋友满脸狐疑地否定了。我便告诉朋友,他的那位同事远不必如此悲观,因为据我看,他写的或编的这些书,肯定比他死得要早。朋友大笑。 我说的是实话,因为一本书的生命决定于读者,无人读的书,不管它有多厚实,装帧如何漂亮,都逃不脱早夭的命运,而那些从未被人读完过的书,压根就是个“死婴”。在书店,常可见到各种各样装帧精美的书,虽然无人问津,却整整齐齐地躺在书台上,一个个都有名有姓,有的还附有生平简历,那场面与墓地相比,就差一些十字架了。我常想,一个人耗费毕生的精力,写些无人问津的东西,这是很有几分悲惨的。 我知道我说得有些过于尖刻,因为许多“死书”的作者,都和朋友的那位同事一样,是抱着一种“藏之名山”的真诚来做这些事情的,并不以营利为目的,有的甚至还要倒贴钱,支付书号费、印刷费什么。他们写的东西没人读,是囿于能力和水平。不像有的人,为了赚钱,专门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将这后一种人称为“枪手”,这个名称很传神,因为这种人写出来的东西的确有一种杀伤力,而且毁坏的是世道人心。 还有一种人,介乎两者之间。他们编写出来的东西,虽然大多无害,但也无多大益处;虽然也没有人看,但却挺来钱。因为他们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强迫人家订阅——准确地说,只是订,阅不阅无所谓。明眼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一些权力部门编辑发行的书报刊。一位老同学告诉我,他所在的单位才九个人,被摊上了一种行业报纸,订数竟达40份。当年下乡搞“扶贫”,我在乡政府的一间办公室看到,一种行业报纸完全未解捆,被成摞成摞码放成一堆,几乎占了办公室的四分之一。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时,我有一种震惊的感觉。我知道这成堆的报纸除了编者的劳动外,还包含了作者、造纸厂、印刷厂、邮局等许多人的劳动,由于编者的缘故,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无效劳动。对乡政府来说,花大价钱从千里外订购来的,不过是几百公斤废纸,最终将原封不动地送到废品站去,而我所在的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我想,如果这类报刊的编者像电视里常见到的一些使假钱蒙人的不法之徒一样,在每一捆白纸上面放一张报纸,再送到订户那里,肯定不会穿帮,而且还可为社会节省人力和物力资源。后来我进那间办公室,眼睛总不忍往那边看,只是暗自祈祷,这些被印了许多字的纸张,由废品站送到造纸厂化浆以后,“来世转胎”,莫要再落到一帮不负责任的编辑手里,而能在上面印一些有人读的文字。 小时候大人教导要敬惜字纸,对有字的纸,不能乱丢,否则这一辈子要遭孽。这一民风,其实有尊重文化知识的意思。现在才知道,把一张上好的白纸,胡乱地弄一些字在上面,也是一件遭孽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