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父亲与干校

                                  父亲与"五七"干校

1969年,各民主党派成员几乎被连锅端到了湖北沙洋干校,老弱病残概不例外,只有党派的中央委员及候补委员留在北京。

有位父亲的熟人,是其它党派的老人,患有严重肺心病,离京前曾请求先去医院看病,待以后再赶往干校。但军代表强调是集体行动,不予准假。火车上又没有卧铺,全部硬席。老人勉强支撑到半路便病情加重,憋得脸都青了,到沙洋后,尚未安顿好,就断了气。

为“迎接”绝大多数幸存的被改造人士,在原址劳改农场的基础上新建了一批土砖砌就的平房。就当日的眼光看,房间不算小,每间大约30平米,能容纳八张单人床。当然,自住进八人后,屋子就满满当当了。所谓新建,也还是比较马虎。仅举一例,地面为砖地,但没用水泥勾缝儿,而因地制宜用了沙子。

干校为军事编制,分大、中、小队三级编制,队长由历史较为清白的担任,他们上面还有各级军代表领导。军代表最大的是团级,依次往下类推,为营级、连级、排级,但没有两个兜的战士。军代表的主要任务是监督他们劳动。

劳动改造,首要任务还是后者。对父亲他们来说,每次运动的例行公式都是查历史,这次当然也是拉出历史问题重新抖搂。

大会上,最高职务的军代表点名要父亲“老实交代历史”。

父亲一听就心知肚明,还是那桩老公案,铨叙“少将参议”之事。解放后,已经多次审查过,总怀疑他是搞特务工作的,要不干吗隐瞒呢。

既然老实交代,父亲觉得自己从没真正做过参议,当然就没有写。该军代表后来又两次不点名地批判,说有人没把问题交代出来。

人大、政协及统战部的人基本都在这儿,问题严重的大有人在。不久,也就不把他们民主党派的当盘儿菜了。当日的情形主要是党内的互整,极左那派整治所谓右派。

例如有个长征干部,身份曾是部级。59年时回乡探亲,回京后给上面写了份报告,实事求是地说出老乡们生活极苦。结果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此地已经呆了七年。头脑受了刺激,表现极不正常。一天到晚写“我不是坏蛋”。他周围的烂纸破布甚至地面上都是这五个字,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心动魄。

要改造好,政治学习是头等大事。因此,每天早上必须天天读一个小时毛泽东语录。晚上不用天天学,一周能有几天洗洗涮涮的时间,可也几乎有三个晚上要学毛选。像老三篇等,他们分小组学,大家轮流念读。由于南腔北调,倒也给不知读过多少遍的文章增添了少许差别。若有新的最高指示来临,那就属于当天非传达不可的大事件了。

冬天农闲,基本无活可干,那就整日学习。除去学毛选,还学社论和有关文件。

至于讨论嘛,表态之外,就是互相揭发与批评。可以说刺刀见红,毫不留情,甚至上纲到反党反社会主义。都是死老虎了,反不反的,也还是在这里呆着,待遇大同小异。

除去动心忍性,更有劳其筋骨一项。

父亲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但插秧、割麦、晒场和挑水等活儿都干。岂止他,就连七十岁的人也像青年人一样干,只有七十岁以上的才能干稍微轻些的活路。在霉雨季节抢收庄稼,更需通宵达旦。但扶犁翻地没让父亲他们这些年纪大的去,也算有所照顾了。父亲在干校干了三年,只允许他回北京探过一次亲。大家基本如此。

一到夏天,沙洋天气极热,特别是大伏天,干起农活更热。正是水稻收割季节,即使挥汗如雨,也还是叫这些被改造者顶着骄阳割稻子、晒场。中午回到没有阳光的房间,室内温度也相当高,但有一身臭汗不断蒸发,能感觉稍微舒服些。

南方的天气潮湿,冬天屋里的温度似乎比室外还低。这当口,方显出对他们的照顾,允许在屋内生一火炉。这些被改造者,过去几乎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主儿,沦落到此,也不得不轮流学着生火。可以想见,在做学徒的摸索期间,劈柴点不着,房间里浓烟滚滚,大家鼻涕眼泪一块儿流的情景。许多时候,人的本事是被逼出来的。在失败,奋斗,奋斗,失败的过程中,大家伙总算逐渐掌握了炉子的规律。

比起农民,他们的优越性大了去了。照发工资,可以买饭票,吃食堂,供应的是大米白面,也不强迫他们吃窝头。但开始没有蔬菜供应,只有熬的大白菜清汤待遇。

父亲由于常年胃病,只吃馒头。而手头有钱也无东西可买,就着清汤寡水的菜汤馒头难以下咽。他于是到供销社买了几斤白糖,馒头蘸白糖是父亲回忆起干校来的美味佳肴。

一个多月后,运到了白菜、萝卜等,甚至还有鱼肉。油的供应不多,每人一月四两。从此,每星期吃一次荤菜,一人一份,不得多要,被改造者却都知足。

另外,还有拖家带口的,或配偶子女由别处调转到此地的。对这类人有所照顾,分给他们一间小房居住,可以自己弄饭吃。实际却相当困难,有火炉没饭碗,灶具好不容易搞全了,副食又难于弄到。所以,大多数的伙食还在大食堂解决。

军代表们的心情却和他们不同。跟这些被改造者同吃委屈尚在其次,而是居高临下的不平心态作怪.军营里都是革命战士,这污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渣滓!

稍得安慰的是那些较年轻的资产阶级小姐,看着颇为养眼。皮肤比他们屋里的白,说话的声调也有味道,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好看许多。出乌泥不染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渐渐地,干校多出了一类新闻,不少团营级的军代表都与年轻女干部乱搞男女关系。开始,谁敢跟军代表作对,躲还来不及呢。资产阶级们惟有睁一眼闭一眼,只私下议论,过过嘴瘾。

比如父亲他们机关有位赵姓女士,一到天黑,便经常往军代表那儿跑。军代表起码是位营级干部,自然享受着单独住一间房的待遇,成就好事也就方便。

赵女士不到三十岁,毕业于复旦大学,刚生完孩子就被下放到了这里。她公公是国民党的军长,父亲则是某军阀下属,后来做过国民党的民政厅长。出身有问题,常年累月一人在外面,又惦记着北京不到一岁的孩子,估计军代表是掌握了她的心理,主动找上门的。而她以身许人,仅仅为了可以随便请假,多回几趟北京探望孩子。

臭事屡见不鲜,军代表的名声大受影响,许多人在心里瞧不起他们,但敢怒不感言。舆论却也逐渐沸腾,肥皂泡满天飞。一会儿泡泡在93学社的上空飘,军代表与某女干部不清不楚;再一阵泡泡又窜到全国人大,那里的军代表也闹出了桃色新闻……终于有不怕死的举竿而起,在干校贴出大字报揭发。干校的第二把手就这么卷铺走人了。

其实,军代表也不愿来,这鬼地方吃不好,睡不香,整天看着遗老遗少那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谁愿意受这份罪!所以,大多情绪低落,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期盼这罪赶紧结束,有朝一日能打道回朝。

起初,军代表的动员报告是说大家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不久的将来就能自给自足,早晚有一天会停发工资.实行起来却如天方夜谭。这些半老和衰老的部、司局及处级资产阶级们干起农活愚笨之极,劳动力简直比不上农村的半大孩子。

也不能说漆黑一团,全是负面因素。多年后,父亲对我讲,三年的劳动锻炼也有积极面,使他确实得到了锻炼。原来他什么都不会干,后来学会了洗衣服,钉扣子,连被里都能自己洗了。那时没有搓板,他就用手一点点搓。他甚至还学会了缝被子,虽然粗针大线很不美观,毕竟能自己动手了。他原先身体很差,经过三年的锻炼,筋骨确实比过去强健不少,恐怕高寿跟在干校的劳动也有关联。

我开玩笑地问他,那干校还是该办吧?父亲立即摇头,当然不该,对人对物都是种天大的浪费。人才浪费就不说了。当初建立干校国家投入不少,我们一走,那些投资就基本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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