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 《文化上的重开国运》--

徐复观 《文化上的重开国运》-- 读《人文精神之重建》书后

  开国要有开国的规模,要有开国的气象。此种规模气象,可以用《中庸》「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几句话作代表。博厚、高明、悠久,不是伪装可以得来,必须自内在的精神的自然流露。这种内在精神,在《中庸》指的是成己成物的「诚」,是来自最高德性的仁与智。仁是由物相通而与物同体;智是人物并成的能力。一个人的精神能与物相感相通乃至与物同体,自然会博厚、高明、悠久。博厚、高明、悠久,只是一种无限的生机生意,在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流转,使枯萎者得膏沐以复荣,萌_者得和煦以更茂。这种精神若在剥复之际,而落实为具体的事功,便会重开国运,乃至重开世运。

  现实的政治人物,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规模气象。这种规模气象,只能通过知识分子的文化思想中表达出来。现实的政治人物,但能以其禀赋之厚,天才之高,意识的或无意识的,与这种文化精神相承接,最低限度,不与此种文化精神相违反,便常可开百数十年小康之局。所以中国历代开国的史实,常是由一种「豁达大度」的英雄与质朴的书生相结合。由这种结合所形成的气象,纵然说不上博厚,也会比较笃实而宽和;纵然说不上高明,也会比较融通而了解;纵然说不上悠久,也会比较条理而从容。这就可化暴戾为祥和,归混乱于宁静。

  我们面对的变局,为过去历史所未有;所以若不能具备过去历史上开国条件的,要想重开国运,固然是缘木求鱼;即使仅仅具备了过去历史上的开国条件,也未必能与当前局势相对应。自抵抗日本侵略以来,我们在苦难中的挣扎,文化方面,不是没有苦心的人,也不是没有若干成就;但面对此一时代来说,总觉得知识分子所表现的心力和成就,没有足够的担当力量。这不是从知识方面着眼,而是在由人格、精神生发出来的规模气象上使人感觉和重开国运的要求不相配称。因此,唐君毅先生近著《人文精神之重建》一书之刊出,不能不说是近年来在文化上的一件大事。

  唐先生此书的目的,正如此书第一章《宗教精神与现代人类》所指出: 是要「宗教精神,担负时代之苦难,以求中西古今人文理想之会通,以解除此苦难」;并因此而「返本」「开新」,以达到一「创世纪的理想」。他写此书的中心信念,是拿「人当是人;中国人当是中国人;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亦当是现代世界中的中国人」这三句话来包括。第一句话是代表人的自觉,第二句话是代表中国人的自觉,第三句话是代表中国人对现代世界的自觉,并由中国人对现代世界担当责任的自觉。诚如唐先生自己所说: 「此三句话有说不尽的庄严、神圣、而广大深远的涵义。」其所以有这样的涵义,实因这三句话的后面,蕴蓄著唐先生对古往今来无限的仁心,及由此仁心而来的无限责任之感,这是唐先生此书的基本动力。凡是虚心平气来读此书的人,都随处可能接触得到的。

  唐先生此书的第一步工作,是在「疏导百年来中国人所感受之中西文化之矛盾冲突,而在观念上加以融解」。第二步工作则在将西文化最注重之「自由」与「民主」,中国文化最注重之「和平」与「悠久」四大人文思想,加以融通陶铸,以为「返本」「开新」的具体内容。唐先生说得清楚:「今日言学问,当不限于圣贤的仁义道德之学。科学、艺术、文学、哲学,皆是专门之学。」「皆可分别成一纯粹的文化理想,与自由民主、和平悠久等并列。」「但只就社会人文之理想来说,则民主、自由、和平、悠久,便已足够。人类社会有民主自由,和平悠久,然后个人宗教艺术科学文学哲学之创造,乃可日进无疆。而个人之宗教艺术科学文学之创造,亦即所以成就社会人文之民主、自由、和平、悠久。」唐先生所采用的方面,不是演绎某一既成学说、原理、主义以推出结论演绎法,也不是排比事实材料而抽出原理的归纳法,而是「直就吾(唐先生) 之生此时代,居于中国,上承数千年历史文化之传统,外感世界思潮之流注,吾所亲身应受之若干人生文化观念上之冲突,而在情志上有所不安不忍;自觉此中问题所在,使此心沉入问题之中,甘为诸矛盾冲突之观念的战场;再进而即于此战场之中心,求修筑纵横交会之道路,以化诸矛盾冲突之观念,使之各还本位,和融贯通」。据我的了解: 演绎法与归纳法,都是在建立概念,运用概念。概念是由具体的东西抽象而来;但任何观念也不能是具体事物的完全表现。因此,凡是知道唐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有概念思辨的天才;并唐先生此书中,实际也表现了极丰富的概念性的思辨;但当前由文化冲突所形成的人类灾祸,决非仅仅是概念上的问题,而是有血有肉的扩大人群的生活。概念不仅不能完全表达出有血有肉的生活内容,并且完全以概念来看问题的人,实际上对问题总是出之以观照的态度,其精神不能和问题的血肉连在一起;于是对于问题的曲折、甘苦,始终是隔著一层的去测度猜想。这是处理人的问题与物的问题之不同所在。唐先生的方法,是把自己的心,直接沉入于问题之中,不是去观照问题,而是在体验问题,使具体问题的血和肉,与自己的血和肉相连;凝结千万问题于一身之中,融解一身于千万问题之内,这是自己入地狱以超渡地狱的精神与方法。他对每一问题之能曲折尽致以表达问题真实之全貌;他的文章不仅是理智的陈述,而且是人格的呼唤;他希望中国人「能自作主宰,激昂向上」;而在他的文章中,正贯注著以自作主宰,激昂向上的力量,都是从这种地方来的。

  以我的学识、修养,决不能在这短文内将唐先生此书的精神面貌,向读者介绍于万一。我只有再引《中庸》「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这一段话来形容此书所流露出的规模气象,而向世人指出唐先生在文化上已尽到重开国运乃至重开世运的责任。此一书的出现,不仅表现中国最苦难的时期也并不曾绝望;而且是表达在苦难的中国人能向世界表露一种「世界精神」,以贡献于人类之创世纪。

四月三十日于台中市

(一九五五年五月四日《华侨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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