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走上时间的负轴--读董桥《从前》

走上时间的负轴--读董桥《从前》


       人的一生是一部拉拉杂杂头绪不清的长篇小说,许多人没头没脑撞进来,留下一片雪泥鸿爪,然后不辞而别,只在大脑的沟回中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经过岁月的窖藏,酿出微醉的香气,挑了某个闲来无事的午后,忽然漾上心头。久违的人,久违的事,从时光的那一头,捎来一声招呼,寄来一丝暖意。 


       三联书店出版的这本《从前》,是香港作家董桥先生记人忆事小品文的合集,共二十九篇,篇篇精彩,粒粒皆真情。私下以为,这是董桥最好的作品。董桥先生在传统文化中浸泡多年,深得文人雅趣,曾远赴英伦,耳濡目染醇厚的不列颠文化,随后一直从事传媒业,编辑,办报,写专栏,见惯世事浮沉,阅尽人间沧桑。斗转星移,数十载时光蛇行而过。回首从前,在往事中行色匆匆,偶遇一二故友,驻足凝视,遂幻化为一篇篇流光溢彩的文章。


       语言文字是文章的基本细胞,也是考较优秀作家的标尺之一。汉语经历了白话文运动的洗劫,原先的优雅、简练和考究,流水般撤退了。汉语的闲雅气质,寻之于现今内地作家的笔下,已是芳踪难觅,偶有若干遗韵犹存者,限于才气,多是徒有其表,难臻形神俱备的境界。多年前,一句不容分说的“你一定要看董桥”,令董桥的文名响彻汉语读书界。人们欣然发现,久违的闲雅气质,在董桥的文本中俏生生地复活了。


       总结为文之道时,董桥给自己下了一句简朴却又掷地有声的批语——“我计计较较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 把文字当成艺术品来雕琢的作家,是值得尊敬的。毋庸置疑,董桥当属此类。普普通通的词句,经过董桥的妙手布置,妥帖地散发出别具一格的韵味。在他的笔下,妙语佳句,招之即来。


       展读《从前》,仿佛身处一间精致风雅的旧式庭堂。董桥富有古代文人的情趣,对生活中的物质细节极其敏感。于是,他的书中镶满了文人庭院的物质感,有点象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一个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布景,搭成了时光之车,捞回了记忆里的风景。他不厌其烦地描述一枝竹刻,他慢条斯理地欣赏几柄折扇,却不显得突兀,不显得嘈杂,文字仍然会“见风使舵”地言归正传。


       董桥在自序中写道:“我顺着营造小说丝丝缕缕的敏感追寻走过的从前,烟柳拂岸,暮云牵情,笔底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诗的消息。” 《从前》中的小品文,有散文之体和小说之味,而飘荡其间的,则是诗的魂魄。


       书中的篇章,以星星点点的旧时人事,错落地串起一个又一个半卷残生。那些故事,在董桥的笔下,或动人心魄,或惹人心酸,或令人惆怅。人生由细碎的颗粒连贯而成,经常邂逅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际遇。若将其中因果分明的部分挑拣出来,单独陈列,也就有了小说的况味。


    《西贡沉沦》里的爱情悲剧,和西贡的天气一样湿热。爱情从激情出发,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横扫一切障碍。当它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就是下坡的开始。庸碌的现实象个高明的太极大师,足以把所有激情磨成乌有。当激情不再,爱情宣布投降,献出自己的城池,从此,劳燕纷飞。这一切,象极了鲁迅的《伤逝》。《戴洛维夫人》中,文本中的伍尔芙和现实中的艾丽佳,她们的故事打破了时空的冰壁,互相交织着向前行进。不同时代的两个女子,种下了同样的悲剧命运,所幸的是,艾佳丽的结尾不象伍尔芙那样毫不留情。没有了悲痛欲绝,空荡荡的伤感却充盈天地。


       诗是心灵的渡船,传递出抽象的情绪。诗意既可在具体词句上着陆,也可在篇章的铺陈中散发。《风萧萧》中有这样一句话,“快圣诞节了,冷风萧萧,街边那排老树都快秃光了,人行道上几片枯叶飘进铺子来。”无一句涉及情绪,却句句都渗透了情绪。最后一句更是妙绝,整篇文章都被那“几片枯叶”笼罩了。《从前》中的文章,穿梭于当前与过去之间,其中的时间空白在文字上无从体现,时空落差造成的苍茫感,却明白无误地落实到了读者阅读时的情绪中。


        谈到行文的境界时,董桥曾提到:“初恋文笔娇嫩如悄悄话,情到浓时不免出语浮浪;最温馨是沏茶剪烛之后剩下来的淡淡心事,只说得三分!”。前者如浓妆,难免滞重造作。后者如淡抹,弹指间四两拨千斤。董桥的文章如水墨山水,淡淡几笔,意境全出。《雪忆》的最后,老缪回忆完一段痛切的感情,告辞离去。“风不大,纷纷的冷露飘得很静,邻家一群小孩还在老树下提着灯笼戏耍。”一句淡淡的描述,将时间从空间中抽离出来,飘露、玩耍的孩子、闪烁的灯笼,这些活动的景物突然失去了时空中的位置,变得空虚起来。犹如电影中的片段,画面依然在动,但没有声音,时间似乎凝固了,让位给沦陷的心绪。


        旧时的半江渔火,今日的一树风霜。捧读《从前》,犹如在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轻品一杯清茶,走上时间的负轴,静听从前的残漏声。


        声声在耳!

佩服董桥是容易的,说出董桥的好处,真不容易。

不容易的事,绿骄阳好像做得“得来全不费功夫”。

上次购得董桥的《旧时月色》,闲时翻它一篇两篇,勾帘看月一般,叫人把玩回味半天。这本从前,早在订购打算里了。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旧时的半江渔火,今日的一树风霜。捧读《从前》,犹如在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轻品一杯清茶,走上时间的负轴,静听从前的残漏声。”

     ———好细腻的情感。一个男子能这样,一定不会单调了。

俺是灭绝师太

“旧时的半江渔火,今日的一树风霜。”

——记得,昆明大观楼上的那首古今第一长联,下联末尾是:“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小绿是否有所杂糅?前增一“旧时”,后缀一“今日”,遂另开一境。

编辑说明:记错了,应为“下联末尾”,已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3 0:40:11编辑过]

以下是引用周泽雄在2007-4-12 22:39:00的发言:

“旧时的半江渔火,今日的一树风霜。”

——记得,昆明大观楼上的那首古今第一长联,上联末尾是:“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小绿是否有所杂糅?前增一“旧时”,后缀一“今日”,遂另开一境。


惭愧,我见识浅陋,还不知有此一联。当时写这句的时候,先是写下“一树风霜”,为了凑上前句,费了不少脑细胞,当忆起“半江渔火”时,只觉得它们挺般配的,已顾不上去深究“半江渔火”究竟是啥意思了,呵呵

还没来得及向绿骄阳兄就纠正我前面“倚天剑”一事道个谢,旋又在此一睹清雅之评作。幸会!

小绿美文!

语言文字是文章的基本细胞,也是考较优秀作家的标尺之一。汉语经历了白话文运动的洗劫,原先的优雅、简练和考究,流水般撤退了。汉语的闲雅气质,寻之于现今内地作家的笔下,已是芳踪难觅,偶有若干遗韵犹存者,限于才气,多是徒有其表,难臻形神俱备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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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赞同!

大陆作家文字普遍粗鄙化.最近王小波10年逝世纪念,这里斗胆问问王小波的爱戴者,我是喜欢他的为人,生活方式,自由主义气息的,但他小说文字离典雅优美太远,我是不喜欢的 。你们怎么看呢?难道门下走狗不承认这一点?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王小波的文风另一个路数,不好比的,俺觉得。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这倒是。文章之美,无法定于一尊。关西大汉的铜琵琶,与二八女子的红牙板,还真无法比较优劣。

有时,我们欣赏某种文风、贬斥另一种文风,也受制于时代风习。群情激昂的年代,关西大汉的“大江东去”绝对独领风骚,而在一个更美好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在中国还处于传说阶段),“杨柳岸、晓风残月”说不定就更上层楼了。一个属“最强音”,一个属“绝妙音”,哪个更好些呢?不好比。就像阳刚与阴柔没得比,理性与感性没得比。

从长远来看,当王小波的《花喇子模国信使问题》不再能引起国人共鸣,应是中国人的福音。——要不,就是国人彻底麻木了,但这不太可能。因为每一代青年人,都会为民族补充热情和正义能量。——这道理就和鲁迅希望自己的杂文“速朽”一般无二了。但董桥的妙文是否会文运绵长些呢?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俺不敢说。因为那样一来,他还要和张岱、李渔、袁枚等人玩一次异代PK,胜负够悬。

这篇是好文章我没有疑义。肯定之余,我觉得这篇美文多少有些雕琢过火。虽说文章没有不字斟句酌的,但棱棱角角如果没打磨平滑,是不是有跌向有反面,比如说有弄巧成绌的可能?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3 19:19:11编辑过]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泽兄的这句:

佩服董桥是容易的,说出董桥的好处,真不容易。

周熙兄的这句:

王小波的……小说文字离典雅优美太远,我是不喜欢的

都是极中允之说,由此可见绿兄笔力不菲。

董桥我是喜欢的,读他《乡愁的理念》时,就被他吸引,现在想想,可能还是我的见识有限,读惯那种铿铿锵锵的文字,变个花样就觉得新鲜。这手指一屈,算来也十二年了,正好,也是那年“盯上”泽兄的。

泽兄说董桥要和“张岱、李渔、袁枚等人玩一次异代PK”,这不仅如泽兄所说“胜负够悬”,那几千年的“文言”历史大概就不太容易跨过去,就是余光中《听听那冷雨》怕也似不太好躲的。当然,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董桥的喜欢。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董桥,图书馆也翻了点,不大喜欢把英文夹在里面的感觉.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以下是引用mdmf0824在2007-4-13 11:13:00的发言:
还没来得及向绿骄阳兄就纠正我前面“倚天剑”一事道个谢,旋又在此一睹清雅之评作。幸会!

不用客气,有机会多交流武侠啊

灭绝的倚天剑杀了明教不少人,电影《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出手夺下倚天剑,大快人心[em01]

以下是引用闲人一名在2007-4-13 19:18:00的发言:

这篇是好文章我没有疑义。肯定之余,我觉得这篇美文多少有些雕琢过火。虽说文章没有不字斟句酌的,但棱棱角角如果没打磨平滑,是不是有跌向有反面,比如说有弄巧成绌的可能?


闲兄眼尖,佩服,这篇文章确实写的有点紧了

绿骄阳说:人的一生是一部拉拉杂杂头绪不清的长篇小说,许多人没头没脑撞进来,留下一片雪泥鸿爪,然后不辞而别,只在大脑的沟回中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经过岁月的窖藏,酿出微醉的香气,挑了某个闲来无事的午后,忽然漾上心头。久违的人,久违的事,从时光的那一头,捎来一声招呼,寄来一丝暖意。

没怎么看过董桥的文字,所以一直没敢来瞎灌水,可今天还是要说一句:骄阳兄的评论文字真好!

另,对题目有些看法。“时间的负轴”中的“负轴”二字似不妥。时间在人类的长河中看似直线单维的,但在人类精神文化层面,应该是往复多维的,所以没有正负可言,也就是说从前并不一定代表着已然过去。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如不对,就当瞎说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4 21:45:14编辑过]

绿骄阳的这篇文章,像外婆的老镯子,点缀着一些晶亮的宝石,不知为什么,有一颗珍珠夹在里头,褪了色——就是这颗:“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横扫一切障碍。”

也喜欢《从前》,比那些三明治式的专栏来得精致隽永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