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历我已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女人当然算老,四十七岁男人,也多半与英雄绝缘。亚历山大三十三岁,已征服全世界,死在印度;项羽三十一岁,已饮恨乌江。他们的人生不需走太长,已笑傲天下。 老了,不只皮囊老了,心也老了。翻翻自己一年来写的文章,尽是些时代匆匆的感伤,没几篇俏皮佳作。我看着镜子想,是我看老了江湖?还是江湖看老了我? 年轻时看到西楚霸王项羽投乌江,总觉得人生走到末了,就该求个相同死法。霸王三十一岁,带着八百名追随者突围南下,走到长江西岸的乌江,只剩二十六 骑。乌江亭长准备了小船,劝他到江东称王,项羽笑着说:「我当年带江东弟子八千人西征,如今谁也没生还。」最后留下一句「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也没脸见他们了。「他们即使不说什么,我项羽难道不问心有愧吗?」 霸王胆子大,能将生死如此置之度外,还靠情人虞姬已经比他先死了。虞姬知道霸王已四面楚歌,明知必然一死,先殉了情。她用自杀让情人免去死的恐惧,「死亡不算什么,我都死给你看了,君请随我而来」。没有她唯美的生死恋,就没有西楚霸王狂飙的死法。上下古今,自从虞姬随大王,受风霜、受劳碌,最后消却,留下最美的故事。 虞姬死的时候,当然年纪更小。我现在活到四十七岁,当然只能看霸王,真效法虞姬,也不会有人觉得唯美!不过四十七岁女人想当霸王,谁又愿意为我殉情?有这种「笨」男人吗? 四十七年,我最大的感概,发现历史是张薄薄的纸,底下充满激情;所以历史的纸,常免不了要破。胡适在五四运动前,想当自由主义的播种者,他要大家只谈问题,不谈主义。但狂飙的五四来了,激情的民族主义出现了,掩盖在薄纸下的激情,戳破了表面的纸,胡适的问题不见了,五四变成一场主义激情的运动。 就因为历史是一张薄薄的纸,所以历史从来不往人们所构思的直线发展。维也纳人史蒂芬·斯威格,曾在十九世纪笔画未来世界的愿景:「每隔十年,标志会更上一层楼的进步」;「始终不逾地深信,容忍与和睦是不可缺少的约束力,各国和各教派间的界线和分歧,将会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渐消逝。」 十九世纪末这群进步主义者所相信的「每隔十年」,在一次大战前终经逆转。时代的狂潮、战争,戳破了那张历史薄薄的纸,人性的信念无法往上升步步提高,猛一下,历史一跌,底头的灾难已等着你。二十世纪初始的人,很难想像战墟都还没能从前一场战争中挣扎出,另一场世界大战已经近在眼前。 年轻的我,不知道历史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往往盛情难却,妄想在薄薄的纸上,骑马纵横天下。 我曾不顾一切地追寻台湾的国家运动。那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千人随从」。一八六○年春末,一名著装炫目、和我一样奇装异服的士兵加里波底(Garibaldi),开始了从热内亚附近的义大利港口驶向西西里岛的航程。他只是个游击队领袖,在国外战斗过,但带着千人随从,有衣着混乱的学生及与海盗差不多的冒险者,乘着两艘小船,不超过二十岁的小伙子们,他们的使命就是把义大利变成一个国家,建立义大利新国家。 没有人看好他们,成功希望不大,这群人说什么都是笑话。他们装备落后,中间也无人有从事战争或行政管理的经验。很多人甚至不识字,也不知道什么叫民族主义,更无能力为国家勾勒出一个充满希望的愿景。一千多名志愿者,有人只来混口饭吃,说要建立义大利的认同与新国家,但也混着匈牙利人、波兰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出乎历史意料之外,他们从波旁王朝成功夺取了西西里岛及大陆南部。一八六○年春末出发,一八六一年三月,加里波底成为义大利统一后的首任国王*。 千人随从是我小时候最陶醉的故事,长大后逐渐发现,人生这些事情往往只是机缘或意外,多数时刻我们被命定的历史结构所掳获。我不是英雄,不只没有亚历山大杀牛的天份,没有项羽狂啸的嗓门,更重要的,毫无千人随从的运气。我们的年代在薄薄一张纸下,充满危险陷阱。这是个没有英雄的年代,英雄只会不小心戳破薄薄的纸,最后自己坠入悬崖。 从事政治,若说我曾得到特殊领悟,就是我比多数人早一点体会台湾版英雄,只是嘉年华面具,表演用的。我们现在的台湾正名运动,长期来看,是一个命定的分裂与命定的毁灭。我们正从十年前的本土运动,也就是强调台湾人认同的运动,走向民族主义阶段。十年来台湾民主政治架构,并没有保证民主宪政与个人自由的进一步发展,它主要呵护了台湾民族主义的崛起。陈水扁执政后,台湾人的认同,已经转化以国家力量,塑造成教科书、历史重撰的政治民族主义概念。 在一场有史以来第一次一对一的总统大选中,陈水扁基于选举利益,挥别了民族主义历史文学的美丽境界,开始走向国际摊牌的危险游戏。他准备把台湾的未来,带向一场豪赌,如同他的竞选结论,全输或全赢。 这是一场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国在、只要北京在,两岸是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国在、北京威胁在,台湾内部省籍问题,也是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国在、只要北京在,台湾内部政党,一个代表激情的不怕死,一个代表和平共存的绿蓝力量,也是命定的分裂。 但这也是一场命定的毁灭。至今国际环境,不容许台湾摊牌。要摊牌,台湾人得有一死的决心,不可学哈珊,没事,装雄狮,危险来了,变老鼠。某个程度而言,我相信今天站在第一线上,不负责任地驱使台湾走向摊牌的人,未来一旦战争发生,将是溜得最快、妥协最快的人。这群人在时代任何角落里,向来是投机者。他们祖先是二二八逃兵;父执辈或他们自己的前半生,是国民党戒严体制下的妥协者,甚至获利者;而他们自己,是民进党崛起与陈水扁执政后权力的依附者。他们告诉社会,独立建国这条路台湾非走不可,至于有没有危险,他们想都不愿想,避而不答。 在激情催化下,历史那张薄薄的纸,不只罩住台湾的认知,也罩住这些人的勇气。等战争一来,不只历史的纸要破,他们自己的勇气也会破。 当陈水扁总统不顾一切破坏两岸赛局规则时,最后交换的绝对是北京的疯狂回报。就像连战演讲中所说:「你有基本教义派,别人没有吗?你不理性,别人何尝理性?你催化战争,别人为何畏战?」 八○年代,波兰团结工联领导了一场东欧铁幕下最强的群众运动,最后苏联进军要摊牌了,华勒沙所带领的团结工联经过长期辩论,为了维护波兰国土完整,波兰团结工联集体放弃抗争,领袖们任由波兰共产党把他们抓进牢里。他们宁可自己缴械坐牢,也不给苏联进军再度瓜分波兰的机会。这种英雄是伟大的,这种英雄是自律的,但他们是波兰版、项羽版的;不是台湾版的,台湾英雄不靠牺牲,靠吹牛,靠只鼓吹过去,不思考未来。 从二二八至今,台湾人的悲情没有改变。任何危险战争时刻,真正站在第一线的,总是谢雪红这种非菁英女人,总是手无寸铁的民众;真正的菁英们会消失,他们好的当妥协者、斡旋者,更差劲的当出卖者。 打败台湾概念的指挥棒,永远都是台湾人自己。危险将至时,高唱没有危险,危险真至时,溜得比任何人都快。当台湾被一步步推向命定的死亡与战争中,今天拿着台独正名指挥棒的人,还站在第一线吗? 立委苏盈贵在立法院质询游锡堃:「如果执意发动防御性公投,因而战争爆发,你愿为国牺牲吗?」游锡堃居然沉默以对。游院长还算诚实;若换金美龄,她会答:「我在日本隔海祝福你们,为你们抗争打抱不平。」 这是个混乱而动荡的年代,也是个不断迁移命运的年代。四年前阿扁刚当选,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得来不易的权力;四年后,他已从个总统新生成为豪赌之客。 法国二○年代歌曲「美丽时光」,描述一次大战刚结束,满目疮痍的废墟,人们匆匆地走过。时代唯一美好的事物,就是汽车的新发明,几辆时髦车子,在不算平稳的柏油路上,一台台穿过,行人匆匆走着,有时停下多望这些新生事物一眼,想想人生还有一点期望。街角几个小孩唱着国际歌,主妇们开始在门口等着出炉的面包,浑然不知另一场战争正等着他们。 一年下来,我写着、喊着、忧心着。我老了也快要写不动了,很想把笔丢到垃圾桶,就此算了。夜半梦醒时,我常常问自己何必呢?浸淫在这样一个激情机会主义者当道的年代,就该当个冷冷的旁观者,何必跟着搅和呢?夜里醒着这样想,白天醒来又继续我的「战争」。我没有项羽的英雄气魄,没有亚历山大征服世界的人生际遇,我来不及当虞姬式的美人,只能靠着这枝笔,写到它断了,一根换一根,写到我的笔终于也当项羽、也当虞姬,笔自刎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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