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多丽丝·莱辛的女性写作和政治人生(作者:康慨)

获知自己得到诺贝尔奖时,87岁的多丽丝·莱辛刚从医院看儿子回来。家门口围了一大堆记者,她一屁股坐到自家的台阶上,对这份至高荣誉的反应显得豪迈而爽朗,一如既往,丝毫不懂谦谦之道。
“我已经赢得了欧洲所有奖项,所有的牛逼大奖(every bloody one)。”她说,“我很高兴把它们全得了,一个也不落。”
她还顺手打破了一项世界纪录——今年10月22日,老太太就将迎来自己的88岁大寿,这使她一举成为有史以来最年长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此前这一纪录的保持者,乃德国作家特奥多尔·莫姆森,他1902年获奖时为85岁,转年便去世了。
当然,高寿与诺贝尔文学奖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更不意味着你只要活得足够长久,就一定会得到无上荣光。但是对过去107年来,那些至死也未听到斯德哥尔摩喜讯的作家们来说,又何尝不会感叹活到最后也就笑到最后呢?
自1950年出道以来,多丽丝·莱辛女士已延续文学生涯长达57年,至今未觉笔沉手软,这一时间甚至比许多作家的“物理生命”还要长。尽管其间亦有起落,经历波峰浪谷,但她终归是20世纪下半叶最有影响、也是读者面最广的英国作家之一,哪怕仅有1962年的一部《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便足以使她在文学史上立足。
黑非洲经历和曾经红色的政治人生
1919年10月22日,多丽丝·梅·莱辛(Doris May Lessing)生于波斯的克尔曼沙赫(今伊朗的巴克塔兰),娘家姓泰勒,乃英国银行职员阿尔弗雷德·库克·泰勒和艾米丽·毛德·麦克维夫妇的头生女。1925年,泰勒夫妇带着多丽丝和小她两岁的弟弟哈利远赴南罗德西亚(今津巴布韦),经营农场,但从未成功。
多丽丝的爸爸是个梦想家,种玉米赔钱后便一蹶不振,变得愤世嫉俗。她妈在家里飞扬跋扈,却照样于事无补,小多丽丝因此一心逃离家庭。在1994年出版的自传首部《在我皮肤下》(Under My Skin)的开篇,她回忆了自己在农场度过的童年时光。尽管家里没人信天主教,但她还是进了索尔兹伯里(今哈拉雷)的一所天主教修女学校,不过14岁便因眼疾辍学,从此再未回到课堂,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未来的大作家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辈子只有初中文化——好在她有“我的大学”,通过博览群书,自学成材。
15岁那年,少女多丽丝便离开破败的农场,进城务工,先给人家做小保姆,然后到索尔兹伯里,逮啥干啥,但以抄抄写写的文字活儿居多,从此养成写字习惯,偷偷写起小说。
1939年,多丽丝小姐嫁给了小科员弗兰克·查尔斯·魏斯德姆,很快生了一子一女:约翰和珍。这段婚姻仅持续了四年。1945年,多丽丝女士再嫁德裔犹太难民和马克思主义者戈特弗里德·莱辛,生子彼得。敦料第二场婚姻也不长久,莱辛夫妇于1949年离婚。戈特弗里德日后做了民主德国驻乌干达的大使。同年,多丽丝回到尚未从战争中复原的英国,从非洲陪伴她抵达伦敦的,只有满脑袋的文学梦想、小儿子,以及第二任前夫的德国姓氏。
1997年,在纽约接受《Salon》杂志采访的时候,她说,她在任何场合中都是个“异类”,早在罗德西亚便是如此,不仅因为她的两次婚姻,而且因为她是个“喜欢黑鬼的人(Kaffirlover)和赤色分子”,而在那个社会中,对黑人示好比当了“赤匪”还要坏上“一百万倍”。
1950年,莱辛女士出版了小说处女作《野草在歌唱》(The Grass Is Singing),以白人主妇与黑人男仆之间不可逾越的悲剧故事,写尽非洲殖民统治和种族歧视之恶。从此正式踏上文学之路,以专业女作家的身份,在英国文坛和伦敦这座大都市中立足。
这一年,她只有30岁出头,却已经有了非凡的经历:离过两次婚,生过三个孩子,脑袋里装满了非洲草原上的奇异故事。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位精力旺盛的马克思主义者。早在罗德西亚时,多丽丝便参加过马克思主义小组,回到英国,才算真正“找到了组织”——1952年,她加入了英国共产党,开过“8到10次”的支部会议,虽然于1956年那个多事之秋退了党,但此后长期保持着政治热情和左翼态度,不断出现在反帝反核的街头示威队伍中。莱辛的“西方进步作家”的身份,即从此被苏联和新中国的文学界认定,她的长短篇小说开始在中国出版,早在1956年,《野草在歌唱》便被译成中文。从此,中国读者知道了两个莱辛,一是18世纪的德国戏剧家和批评家莱辛(1729-1781),《拉奥孔》和《汉堡剧评》的作者;另一个是年轻的英国女作家,控诉着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施于非洲人民的罪恶。同样,因为她的共产党员身份和反种族主义活动,南罗德西亚和南非当局于1956年宣布她“不得入境”。
她回忆当时的社会空气,冷战的气氛“深入一切”,那是一种“非常有毒”的,“非常像多疑妄想狂”的气氛,“它意味着每个人的反应都是极端的,要么拥护,要么反对。”
1997年,她对《Salon》解释自己的政治取向:“资本主义死了。它已经完结了。而未来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在短时间内,我们将拥有公义、平等,妇女、残疾人、黑人——一切人等的同工同酬。这种空谈令最聪慧的人所信,也让我产生兴趣。”
但她的政治幻灭感很快出现,并看到越来越多的失败和可怕的东西。这一思想轨迹与大多数左翼西方知识分子的心路里程并无不同。这就是那样一个时代:求索,迷茫,压抑,绝望。
她的作品不断涉及作为梦想和人生经历的共产主义。1962年,她出版了《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这是莱辛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今日已被公认为战后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可以被视作莱辛这一时期充满冲突的思想写照,其中的“红色笔记”所记录的,正是她对“斯大林叔叔”从崇拜到幻灭的精神历程。
《金色笔记》的成功,奠定了莱辛此后的盛名。她逐渐被誉为当代的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或弗吉妮娅·伍尔芙。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她的出版商、哈泼柯林斯集团的女老板简·弗里德曼正在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她对《纽约时报》说:“无论对女性,还是对文学而言,多丽丝·莱辛都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之一。”
1960年代早期,莱辛投身戏剧业,协助创办了平民艺术项目“42中心”(Centre 42),同时也开始戏剧创作。60年代后期,她深受伊德里斯·夏(Idries Shah)和苏菲主义和谐观念的影响,闭门不出,修身养性,有近20年时间不再抛头露面,专写科幻小说(她自己更喜欢用“太空小说”而非科幻小说称之),直到80年代中期,莱辛才重回公众视野,演讲,座谈,不断出国访问。其小说创作,也从外太空回到地球,重拾现实主义,偶而还以化名简·萨默斯出书,故意掩藏身份,考验那些只认作家名气、不关心作品质量的出版商。
90年代,她开始缩减公开活动的次数,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写作,但仍于1993年5月访问了中国。
莱辛自称已把欧洲文学大奖包圆儿的说法,大概不算自吹自擂。她得到过毛姆奖(1954)、美第奇外国小说奖(1976)、奥地利国家奖(1981)、WH·史密斯奖(1986)、JT·布莱克传记奖(1995)、洛杉矶时报图书奖(1995)和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2001年)等一大堆闪闪发光的奖章和证书,不过,却与本土的最高书奖——布克奖三次失之交臂:她先后于1971、1981和1985年三获提名,但均未胜出。
同时她拒绝了英女王的封爵。
《金色笔记》和反讽的“自由女性”
在多丽丝·莱辛的文学世界里,有三大主要场景:非洲、英国,以及太空。她时而在非洲草原游荡,时而回到伦敦的公寓沉思,一会儿在银河系外谈人生,一会重归人间仰望星空。她的文学生涯漫长而多彩,几近60年不曾中断,文体和技巧上亦变化多端,且广泛涉及多种主题:女性主义、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共产主义和世界革命、精神分析,甚至神秘的苏菲教义,并且时而在创作之外,投入亲身研习,至忘我境,有时不免走火入魔,陷于狂乱境地。她十分勤奋而多产,迄今已出版了约五十本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戏剧、诗歌、自传和随笔集。她的重要作品被翻译为多种外语,在世界许多国家出版,早已成为拥有世界性影响的大作家。
莱辛的早期作品多以非洲为背景,继处女作《野草的歌唱》之后,从1952年到1969年,她陆续出版了《暴力的孩子们》五部曲,描写主人公玛莎·奎斯特在政治与女性意识上的双重觉醒。在此期间出版的《金色笔记》(1962),则以深刻的自省和精妙的结构,成为真正的现代文学经典。
卡特(Ronald Carter)和麦克雷(John MacRae)在所著《英爱文学史》(Routledg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English Britain and Ireland(Routledge,1997)中认为,莱辛的《暴力的孩子们》系列,“或许是战后年轻女性自我探索小说中最丰富之作。”《金色笔记》则是“1960年代最获盛誉的作品之一”。
瑞典学院在回顾莱辛的创作道路时,特别向《金色笔记》致敬,称之为以20世纪的视角,揭示男女关系的少有的“一部先锋之作”(a pioneering work)。而相对于莱辛日后自称的那些“太空小说”,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则在《牛津英国文学伴侣》(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中写道,《金色笔记》是莱辛的“精神太空小说”(Inner space fiction)。
小说的主人公是女作家安娜·伍尔夫,为了从混乱的状态中理出头绪,她记录了四本笔记,以黑、红、黄、蓝四种颜色区别,分别涉及她在非洲的生活,参与共产主义活动的政治经历,她为更好理解自己而虚构出的另一个自我,以及记载梦想、日常生活和男女关系的个人日记,最后整合为“金色”的第五本笔记,其中充满了文学女性在面对创作瓶颈时的内心苦斗,亦关乎爱情、性解放、母爱和政治。小说也以这四本笔记的反复出现和交叠结构全书,展现出安娜的内心冲突、思想痛苦和多重人格。她自视为“自由女性”(解放了的、对男性更多责备,而不愿再容忍下去的新一代女性),以此作为每一部分的开篇和结尾,尽管从她的言行来看,所谓的“自由女性”不无反讽。
“许多人称颂《金色笔记》是莱辛的女性主义宣言……却低估了它对共产主义和弗洛伊德这对双生神祗的批评。”卡罗尔·辛普森·斯特恩(Carol Simpson Stern)在《当代小说家》(Contemporary Novelists,St James,2000)一书中写道。而莱辛本人也反对评论界给她戴上女性主义者的高帽子。事实上,她的女性主义立场是有很大保留的,甚至对作为一种思潮和社会运动的女性主义本身也充满了怀疑。小说结构上的复杂,映衬着现代女性在精神生活上的混沌状态,也验证着莱辛对女性主义运动把复杂问题弄得“过于简单化”的指责。
从玛莎·奎斯特到安娜·伍尔夫,莱辛笔下有多个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她们既非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令人心碎的牺牲品,亦非手刃恶汉、或到处吹嘘睡了多少个男人的激进的娘子军,而是有思想自觉,有政治行动,但也因此深处痛苦漩涡,在自由与不自由,解放与未解放之间徘徊的女性。这样的女性,尽管你在身边不容易发现,却又何尝不是从她们身上看透了社会,看到她们包容着时代呢?她们的困境,又何尝不是我们所有人——包括男性在内——的集体困境呢?
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莱辛风格突变,开始转向科幻小说创作——即她自称的“太空小说”(space fiction)。自1979年到1984年,莱辛连出四书,集于《南船座老人星档案》(Canopus in Argos:Archives)的总题之下,写核战争之后的人类种属的发展。这一系列多少受了古代波斯索菲主义的影响——生于波斯似乎让她获得了某种自我暗示,她甚至遁入深闺,潜心修炼。但是评论界和读者对她这一阶段的作品并不太买账,他们更怀念那个扎根于现实、勇于挑战陈规旧习、才华横溢的新锐女作家。
1985年,莱辛从太空返回了地球,以一部《好恐怖分子》(The Good Terrorist)重归现实主义。1994年和1997年先后出版的自传《在我皮肤下》和《行于幽暗》(Walking in the Shade)“标志着她写作生涯的一个新的高峰”,瑞典学院在授奖词中说,“莱辛回溯的,不仅是她个人的生活,也是整个时代:英帝国的最后时日。”2001年出版的《最甜的梦》(The Sweetest Dream)尽管以虚构的形式出现,却应是上述两书的续篇,之所以写成小说,大概是为生者避讳吧。
莱辛的其他重要作品还有《黑暗之前的夏日》(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1973),以及《第五个孩子》(The Fifth Child,1988),后者写的是蛮暴巨婴“本”,从娘胎里到学校,毁坏家庭,危害社会,在传统的哥特式英国恐怖小说的外衣下,甚至带上了些魔幻色彩。
2007年夏天,莱辛新出小说《裂隙》(The Cleft),再度披上科幻外衣,借古罗马历史学家之口,讲原始社会初期没有男人的世界。那时的所有人类均为女性,以单性生殖成功繁育女婴,而男婴之所以出现,乃是畸形娃娃呱呱落了地。数代战斗之后,女性终于接纳男性,不仅从中发现性爱之美,亦退居二线,将领导权转授男人,在纯粹的动物式的性爱之外,两性也滋生出友谊与爱情,进而发现男女相互需要的意义所在。
真正的女性主义者无法容忍这样的“反动”作品,她们宁愿要斗争而不要和谐。莱辛反击说,《裂隙》根本无意做到“政治正确”。而这个字眼儿也出现在哈罗德·布卢姆对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论中。布卢姆教授说,瑞典学院的决定是出于“纯粹的政治正确”,“尽管莱辛女士曾以一种少有的绝佳品质开始其写作生涯,但我发现她过去15年的作品完全无法卒读……四流的科幻小说而已。”
当然,他说的只是“过去15年”,因为在他开列的那份著名的“西方正典”书目中,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