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帖新晒] 同学，同学！

何毓玲

同学，同学！

大学同学的聚会，大大小小我参加了无数次，每次都海阔天空神侃神聊，言笑晏晏，欢畅尽兴。中学同学的聚会，38年来，我却只参加了一次，在叙别情之外，谈得最多的是38年前那个充满战火硝烟的批斗会，感慨万千，不能自已。
这次回乡省亲，刚到家便接到中学同学的电话，邀约聚会，定在6月20日，重庆动物园大门集合。届时前往，他们居然一眼认出了我，然后照相，然后吃火锅，然后到一同学家聚谈。话题自然而然从38年前那个批斗会说起，因为我们好些人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面。
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会，是一个痛彻心扉的会。那是“文革”初期，我们班仅有的几个红卫兵——我们是省重点中学的尖子班，红五类子弟极少——从北京接受了毛主席检阅回来，召集全班同学开会，主持会议者非常神气地领读了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宣布要触及几个同学的灵魂，火力直指我们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思想“反动”的同学，而我是首当其冲的重点批斗对象。我的家庭出身一夜间变成了资本家，实际上我父亲只是一个城市平民，解放前几年做过一点土布生意，他们单位和母亲单位、妹妹学校均无此认定，不知我们班给我家庭的这个“资本家”从何而来？我的罪名是读书最多，中毒最深（那时所有的古今名著都是大毒草），思想反动，利用讲故事的手段破坏工人、贫下中农子弟的学习，云云。面对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面对兜头泼来的污言秽语，面对最亲密朋友的检举揭发，我大骇震惊，呐呐无言，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当时我只是一个刚满18周岁的高二学生呀！至今我都奇怪，那时我居然没哭！大概已麻木到不会哭了，直到几天后我去江津见到父亲才委屈地潸然泪下。那天的会一直开了一夜，凌晨，两个红卫兵押着我回家，抄去了我家全部的所谓“毒草”，包括我最心爱的《诗经》和《古文观止》，甚至革命诗集《红旗飘飘》，那些书从此再没回到我的身边，我也从此被排除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外。
在远离红卫兵造反和血腥武斗的日子里，我开始了“躲进小楼成一统”、读尽贤书求自救的自学历程。我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找来一切能找到的书，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地读下去，对不少名著还做了大量读书笔记，或摘抄名言佳句，或写下心得体会，或与一二书友交流讨论。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成本地抄下了汉诗、魏晋诗、李太白的诗集，知道了《古诗十九首》《胡笳十八拍》，知道了“筑之登登，削屡冯冯”之“冯冯”不念feng，而念ping。也是在那时侯，我认识了《牛虻》《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里的玛丝洛娃，为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揪心裂肺。有时借到一本书，限期一日，则通宵达旦，一口气读完；有时借不到书，我可以把一本《红楼梦》读大半年，背下其中诸多诗词、联语。那时的读书不是为了求知，更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救命！真的，远离乾坤颠倒的文革，远离我的同学们，甚至远离父母（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参加各种政治运动），孤独寂寞、自卑屈辱狠狠地咬噬着我的心灵，书就成了我活命的唯一救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支撑着我在艰险的人生之路偊偊独行！读书之余，我也学习写旧体诗、填词（念大学中文系后，懂得了诗词格律，便不敢再写了），用诗写日记，用散文写日记，也练字；还学着伟人去闹市读书，去山上风浴雨浴，徒步翻越歌乐山、缙云山，步行从杨家坪走到北碚（计90多华里），等等。总之，那十年，不论在家待业，还是自费学医、中学代课、当工人，我都毫不懈怠地追求着精神的充实和体力的磨砺，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抓住机遇一飞冲天——文革后恢复高考，我以全省语文最高分考进川大，圆了大学梦！
38年来，我不敢触及那一夜的回忆，更不敢用笔写下那段历史，那是我心中不能承受之痛！我以为它会永远尘封在在我的记忆里，没想到这次聚会上，同学们谈得最多的竟然是那一夜，受到冲击的人回忆起一些细节，非红五类出身的人谈到那夜他们都感到岌岌可危、惴惴不安，而当年那些神气的红卫兵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世事沧桑啊，38年来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们自己的生活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庆幸自己在人生的最低谷时，没有浑浑噩噩混日子，更没有颓废沉沦。与漫漫人生之旅相比，那一夜转瞬即逝；与国家的盛衰荣辱、与亘古不变的大山巨川相比，自己个人的这点挫折委屈，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这次聚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提笔写下这一切，为的是告诉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来并不可怕，从此我可以坦然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中学同学，不论是伤害过我的或是与我交好的。我还想告诉我可爱年轻的同事们，漫漫人生的长途中，你会遇到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失意挫折、委屈痛苦；但是，请坚信，没有过不去的坎！风雨过后，便是朗朗晴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更要祈祷，我们的共和国不要“反右”，不要“文革”，不要一切的人斗人！我们的泱泱大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仁者爱人”，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多一点爱，这个世界将会多么美好！



                           

金秋

这样的同学会太痛苦了，文革把这代人的中学时代彻底毁灭了，只留下痛苦的回忆。

李大兴

虽然是六十年代生人，却在童年就看到了许多本不该看到的事：批斗、抄家、死亡，背叛、告密、怯懦，于是失去了童年。

童志刚

我儿子正在上中学，我突然想：他们这代人以后会怎么看待自己的中学时代？按我的理解，也被毁了！如果说我们是“看到了许多本不该看到的”，他们呢？他们是“根本就没看到该看到的”。

老实和尚

历史会证明童志刚的理解是错误的。

“上一代从来都认为下一代是要垮掉的，现在美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科技带头人就是当年 “垮掉的一代”。”这不是俺说的，是顾海良说的，可能你认识。

俺一直觉得80、90这批小孩不得了，他们的见识是任何一个过往年代的人没法比的，他们的思想也比任何一个过往年代的人更开放和开阔，他们活得更回归人的本性。

金秋

回和尚：童版没有说他们是垮掉的一代，他的意思是他们的少年时代被毁了。

金秋

糟糕，我怎么又帮他说话了？真是不长记性啊！

菜农

而当年那些神气的红卫兵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个令人深思。
不过在这里要评论这段历史，篇幅是不够的。

李大兴

红卫兵们真的忘了吗？我看未必，回避而已。
我见过或听说的一些当年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内心深处不乏对往昔荣光的怀念，毕竟，那多半是他们人生中的高峰或最难忘的岁月。北京的那些头儿有哪个认真批判过红卫兵？认真批判的多是受害者，至多是“逍遥派”——一个有特定涵义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