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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4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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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爱情
丁梅斯代尔之能够看出了齐灵渥斯的本质,是因为他的生存领域在智性之上,他和海丝特一样生活在一个灵性世界里。
满足真正的爱情的条件,和身份、地位、金钱、知识、智力、性格、健康、相貌、年龄等等现实因素全然无关,仅与灵性相关。有灵性者不可能对无灵性者产生爱情;无灵性者不知道如何去爱有灵性者。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灵性相当的两人之间。假如满足了爱情的这个首要条件,那么我们的爱情就有可能达到理想的境界。婚姻是理想爱情朝着现实退化的一种形式,因而往往被视为“爱情的坟墓”,如爱默生所说,“爱情是短暂的,它消失于婚姻。”然而,因灵性而来的爱情是永久的,以如此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不幸福恐怕都很难了。
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爱情,仅仅建立在灵性的基础之上,并没有任何现实的有利条件可供支持,相反,现实中处处都是不利因素,处处都有着与他们爱情为敌的因素。所以他们不能步入现实或世俗的婚姻,只能在永恒的国度里,在上帝面前缔结神圣的婚姻。当年,中国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曾有过一个秘密约定:“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祈愿他们的爱情在天上和人间都能够美满。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也曾有过秘密约定,为他们的爱情做出了鉴定并达成了共识:“我们的所作所为其本身是一种神圣的贡献。我们是这样看的!我们在一起说过的!”他们的爱情虽不在地上美满,但是在天上神圣。
因此在现实之中,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只能停留于爱情,而且还只能是一种秘密的地下爱情。由于这是“秘密的地下爱情”,所以我无法想象出他们的爱情故事的全部细节——事实上,他们的爱情纯粹是发生在灵性生活中的一个精神事件,因而根本没有什么可为世人于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我不知道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爱情在现实中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只知道,一旦命运让他们相逢相识,他们是必然会相爱的。
从世俗的层面看,丁梅斯代尔牧师简直毫无男性魅力。他柔弱无力,病态十足,可怜兮兮。唯一的运动就是散步,可是走上小几里路就累得不行。后来他更是每天以手捧心,显得过分忧郁,有些女里女气。他不坚强,无勇气。长达数年之久,一直不敢当众宣布他就是那个使海丝特蒙受耻辱的人。当然,丁梅斯代尔确实年轻,漂亮,“有着高耸、白皙的额头和一双忧郁的褐色大眼”,语言甜蜜柔和,声音极其动人,……可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男性魅力,这些特点可以使所有的人喜爱,但未必能够令女人动心。所以许多读者都觉得如此出色的海丝特居然会爱上丁梅斯代尔,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马原甚至认为,“牧师根本是犹豫不决、懦弱无能的角色”,而且在告别尘世的最后关头还表现得十分“虚荣”。
丁梅斯代尔是否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一种世俗的“虚荣”,暂且按下不表。至于他的其他缺点,其实并不是什么缺点。事实上,几乎所有或多或少曾被灵性之光照耀过的人,在世俗生活中都显得“犹豫不决、懦弱无能”。 泰勒斯掉进了井底,柏拉图曾被卖为奴隶,康德被当做邻居的报时钟表,黑格尔走错了教室,……自古希腊以来,哲学家们在这方面受到的耻笑还少吗?在中国,不是也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类的说法吗?蒲松龄说过:“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我们不是早已通过艺术史了解到,几乎所有的艺术天才都是生活白痴吗?更何况丁梅斯代尔这种有着狂热的宗教激情,有着明显的圣徒特征,从来只过着一种纯粹的灵性生活的人?我们不可以越俎代庖,用世俗生活的标准去衡量灵性世界的事物,正如我们不可以以世俗的观点看待爱情。
海丝特的灵性天赋与丁梅斯代尔相当,或者尤有过之,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心灵默契,我甚至怀疑他们爱情产生的契机,与某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神秘经验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们实在身不由己。丁梅斯代尔不可抗拒地吸引了海丝特,正如海丝特自己也不可抗拒地吸引了丁梅斯代尔一样。“她本是个充满热情、容易冲动的人”,如果说她一开始还有可能因一时冲动而献身于丁梅斯代尔,那么在以后长达七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便发现,海丝特对丁梅斯代尔的爱情在她的内心深处根深蒂固,历久弥坚,如山一般高,如海一般深,那决不是青春的激情或一时的冲动所能导致的结果。
在示众台上,海丝特顶住四周逼迫而来的压力,坚决不肯说出他的名字,那要付出多少的勇气啊!而给她以勇气和力量的,正是爱情。出狱之后,海丝特本可以离开这个曾经使她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地方,或远走他乡,或回到故国,但她居然不愿意走,使她留下来的,也是爱情。在以后的七年之中,使海丝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而毫无怨言的,也是爱情。当齐灵渥斯把丁梅斯代尔折磨得身心俱疲,奄奄一息之时,使海丝特果断地与齐灵渥斯这个魔鬼对决并撕毁了他的约定解开了他咒语的,仍然是爱情。
海丝特的灵性生活的首要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爱。
正是由于爱,使海丝特尽管“只是弱女子,但她太有力量了”;正是由于爱,使海丝特用她的生命和行为改写了红字的固有意义,让“许多人都不肯再按本意来解释那红色的字母‘A’了”;正是由于爱,使海丝特最终从“罪人”的社会地位和世俗身份中超拔出来,成为精神领域的一名圣女。
六、天使
海丝特对丁梅斯代尔的爱,在分类学上称之为“性爱”——其实他们的爱具有明显的属灵性质和强烈的精神色彩,毫无肉欲的意味,但是人类的词语数量比较有限,我们只能用“性爱”一词表示两性之间的爱情。海丝特对珠儿的爱,则是母爱。
珠儿是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女儿。海丝特将她取名为“珠儿”,好比我们中国人把闺女称为“千金”,因为她感到这个孩子极其昂贵!她花费了海丝特前此在世上的一切,并且如今是海丝特在世上的惟一财富。
这个小家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爱情的偶然产物,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降生,并在一种非同寻常的环境中生长,因而天然地具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气质。海丝特常常不明白珠儿到底从哪里来,无法确定珠儿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不知道她带来的珠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生命。霍桑是照着想象中“精灵”的形象来塑造珠儿的:她长得漂亮动人,精力旺盛,性格狂野,从不吃喝拉撒,走路脚不点地,能够役使自然界的树木花草鸟兽溪流。她“是秉承着高深莫测的天意而诞生的一个清白无辜的生命”,“可说是在世上第一对父母被逐出后,留在园中当作天使们的玩物的。”实际上,珠儿确实是一个天使,她是联结海丝特与丁梅斯代尔的一个中介,更是联结海丝特与她的上帝的一个中介。
海丝特为世人所唾弃,离群索居,除了用针线活换取母女的生活必需品、有时出去义务支援穷人和照顾病人,海丝特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她的生活是孤独的生活,同时也是思考的生活。在寂寞中悄悄地溜进海丝特脑中的思想,其高深和新异远远超出了新英格兰当时的人们所能够接受的思想。“假如小珠儿未曾从精神世界来到她身边的话,她的情况也许就会大不一样了。那样的话,她也许会同安妮•哈钦逊携手并肩,作为一个教派的创始人,名标青史。她也许会在自己的某一时期成为一名女先知。她也许会——并非不可能——因企图颠覆清教制度的基础,而被当时严厉的法官处以死刑。但她的思想热情,因为她成了母亲,得以在教育孩子之中宣泄出去。”
可我总觉得,在海丝特和珠儿之间的所谓“教育”,其实是一种“颠倒的教育”:并不是海丝特教育了珠儿,反倒是珠儿常常教育了海丝特。由于珠儿的存在,海丝特不能去改造现实社会,只能去改造自己的灵魂。珠儿的昂贵,象征着海丝特为了她的灵性成长所付出的代价的昂贵。她是拯救海丝特的天使,同时也是海丝特的“痛苦使者”。海丝特自己也清楚珠儿的存在对自己的意义:“她是我的幸福!——也分毫不爽地是我的折磨!是珠儿叫我还活在世上,也是珠儿叫我受着惩罚!”
珠儿的降生是母亲的不幸,使她的秘密爱情大白于光天化日天下,把母亲送上了耻辱的示众台。海丝特在台上佩带着鲜艳的红字,怀抱着小小的珠儿。那珠儿生来便与红字结有不解之缘。她降生后所感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母亲的微笑,而是母亲胸前的红字;她的小手第一次触摸和抓住的东西也是母亲胸前的红字;当她们母女俩孤独地生活在一起时,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重要的玩具,仍然是母亲胸前的红字:“她把野花一朵接一朵地掷到母亲胸口上;每当花朵打中红字,她就像个小精灵似的蹦蹦跳跳”,全不知此刻母亲的内心泛出多少的苦楚;当珠儿学会思考问题时,海丝特的红字又成了她的第一个困惑,她一味纠缠着要弄清红字之谜:“这红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干吗要戴着它?”
珠儿不停地用她的目光、她的小手、她的行为、她的语言、她的存在提示着红字的存在,提示着红字的意义。因为正如意大利著名女记者奥丽亚娜•法拉奇所说:“痛苦即生命的盐粒,没有它我们也就不成其为人。”苦难从来就是灵魂之深度的最佳试金石,海丝特是这样的一个特殊女人:她只有借助于红字及红字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才能提升自己的灵魂层次;这是一种类似殉道者的生命形式。珠儿是红字的守护天使,红字的生命,红字的灵气。假如没有了珠儿,则红字便要失去意义,不过是一块大写字母A形的红布罢了。因此,珠儿甚至是更高形式的红字。于是海丝特索性把珠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色彩艳丽,灿烂夺目,活象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的红字。
年方三岁的珠儿,曾经促使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并肩战斗,向清教徒的世俗社会夺取对她的抚养权和教育权。因为人们认为,道德败坏的淫妇海丝特只会玷污一个孩子的纯洁灵魂,没有资格承担宗教和道德教化的任务,因此应当将孩子移交给一个比海丝特更高明的监护人。海丝特当然誓死必争。一方是广大公众,另一方是孤身一人的海丝特,众寡悬殊,难以对垒,海丝特最后只得向丁梅斯代尔求助。为了珠儿,丁梅斯代尔这次毫不犹豫,毫不退却,摇起他那早已名闻遐迩的“火焰的舌头”,所向披靡,使海丝特终于获胜。
凯旋的海丝特带着笑容,牵着珠儿,一口回绝了女巫婆西宾斯太太的群巫联欢会的邀请。那些半夜骑着扫把出没于森林的女巫是魔鬼的知交,是上帝的天敌。声名狼藉的老妖婆西宾斯太太,便是那些女巫的代表。多年之后,这个“脾气古怪刻毒”的西宾斯太太,作为女巫被处决了。有一次,珠儿向海丝特转述她偷偷听来的一个故事:在森林里有一个“长得挺丑”的黑男人,向遇到的每个人出示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支铁笔,让他们用自己的血写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他就在他们的胸前打上他的记号。女巫西宾斯太太的名字就在那黑男人的名册上,她的身上也让黑男人打了记号。西宾斯太太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窥视着特立独行的海丝特,以为海丝特有望成为自己的同道,因为她胸前的红字与黑男人在自己身上打下的红色记号有相似之处。因此,她向海丝特发出了邀请。魔鬼派出女巫要争取海丝特。然而,上帝早已安排了天使守护在海丝特的身边。
假如珠儿被人夺走,或许海丝特就要和女巫到森林里去,出卖自己的灵魂,把自己的名字签在“黑男人的名册”上呢!“这孩子早在此时就已挽救了她免坠撒旦的陷阱”。
等到珠儿第三次登场,她已经七岁了。在这七年之间,丁梅斯代尔的生活可谓内外交困——内受自己良知的折磨,外受齐灵渥斯阴险的窥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次是丁梅斯代尔向海丝特求救。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朦胧的夜晚,丁梅斯代尔在痛苦和悔恨之中秘密地夜游到了当年海丝特示众的刑台。他站到了刑台之上,向整个宇宙展示他独自偷偷地刻在胸膛心口处的红字。七年以来,丁梅斯代尔几乎每天都要在这个红色标记的伤口上刻下新的一刀。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在自己的心里饲养了一只虫子,这虫子每日以咬噬胸前的红字伤口为食,使这个伤口鲜血淋淋,永不结痂。这天夜里,海丝特刚刚结束义务守护死者的工作,携珠儿回家,路过刑台。丁梅斯代尔提议:“你们母女俩以前已经在这儿站过了,可是我当时没和你们在一起。再上来一次吧,我们三口人一起站着吧!”他们手牵着手站在一起,“三人构成一条闭合的电路。”
珠儿问:“你愿意在明天中午的时候,跟妈妈和我一块站在这儿吗?”
牧师说:“在最后审判日,到了那一天,在审判座前面,你妈妈,你,还有我,应该站在一起。但这个世界的光天化日是不会看到我们在一起的!”
珠儿说:“你胆小!——你不老实!你不愿意答应明天中午拉着我和妈妈的手!”
正是靠了珠儿,使这一对历尽沧桑的奇特情人终于在刑台庄严地站在了一起;正是在珠儿面前,以珠儿为证,丁梅斯代尔和海丝特预演了最后审判的情景,初次缔结了他们之间的永恒的婚姻;也正是珠儿,代表丁梅斯代尔的上帝对他做出了神圣的判决。
丁梅斯代尔知道,只有当他有朝一日鼓起勇气当众拉着海丝特的手,和她一起站在示众台上,他才能够无愧地面对他的上帝,面对珠儿。然而他现在不能。所以从那天开始,他承认他“一直害怕小珠儿!”
这次见面之后,海丝特发现丁梅斯代尔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已经到了极度脆弱濒临衰竭的状态,对齐灵渥斯的所作所为再也忍无可忍,便独自前去和齐灵渥斯交涉,取消了她七年前的“不透露医生的真实身份”的许诺。她决定向丁梅斯代尔公开医生的真面目,“尽她的全力来解救显然已落入对方掌握之中的牺牲品”。海丝特觉得,正是由于她自己的懦弱和她对齐灵渥斯的屈服导致了丁梅斯代尔长期活在地狱之中,直至如今眼看就要毁灭。这一次海丝特不准备继续懦弱和屈服下去了,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海丝特决定孤注一掷,从此与丁梅斯代尔远走高飞,勇敢地去追求尘世生活的幸福。
海丝特在丁梅斯代尔必经的树林路边等到了他。在这个“命运攸关的会见”里,海丝特把曾经是她丈夫的齐灵渥斯的本来面目向丁梅斯代尔揭示了,并把她决定出走的计划告诉丁梅斯代尔。海丝特设计的蓝图犹如一滴生命甘霖流入丁梅斯代尔那早已干枯的心田,丁梅斯代尔顿时生机勃发,心花怒放。他们共同遥想美好的未来,一时心醉神迷,柔情荡漾。这是七年之中最为温馨的时刻!林中一片阳光,暮霭洋溢着浪漫的气息,小溪流淌走阴郁的过去。海丝特越性一发狠,将胸前那个标志着过去的红字取下,远远地抛开;把平日紧紧束缚在帽子里的乌黑浓密的秀发放开,飘洒在肩头。于是,“她的女性,她的青春,和她各方面的美,都从所谓的前所不知的过去中恢复了,伴随而来的是她少女时期的希望和一种前所不知的幸福,都在此时此刻的魔圈中汇聚一堂。”
然而这时珠儿回来找母亲了。海丝特先前让她独自在一边玩耍。珠儿隔着一条小溪望着海丝特直发呆,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没有看到母亲的独一无二的标志——那一个海丝特从来须臾不离的红字。珠儿不知所措,大发脾气,厉声尖叫,暴跳如雷,怎么也不肯来到海丝特身边。
海丝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捡起那个曾离开了她一个小时的红字,重新钉到胸前。然后海丝特再度向珠儿伸出了手:“现在你认识你妈妈了吧,孩子?现在你妈妈又戴上了她的耻辱,——她又悲伤了,你愿意走过河来,认她了吧?”
珠儿说:“是啊,现在我愿意过去了!现在你才真是我妈妈了!”
可是珠儿仍然不愿意响应母亲的期待,向牧师表示亲近。可怜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斗胆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珠儿立即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小溪边,猫下身子,洗起她的额头,直到把那不受欢迎的亲吻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珠儿第四次展示她的威力。珠儿是上天赐给海丝特的礼物,她的使命是引领海丝特的灵性成长,提升海丝特的精神层次。她的古怪行径是有意义的。正如癫僧们莫名其妙的言论中往往透露出神圣的信息,在珠儿的这些癫狂表现中也隐藏着上界的意志,预示着海丝特的命运。当海丝特在胸前戴上了那块红字之际,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既然海丝特已经戴上了红字,那她就永远无法返回到未戴红字之前,就像少妇不可能重回少女时代,就像凡人不可能还老返童一样。她必须一辈子佩戴着这枚红字走完她的生命历程,好比基督徒注定要独自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奔向他的各各他。
红字本是对海丝特“奸淫”的一种惩罚,由于佩带红字,海丝特的人生便一劳永逸地从一般世俗生活中区别开来。红字涤荡海丝特的灵魂,把海丝特提升到超世俗的灵性世界当中。于是事情发生了一个奇迹般的颠倒:先前是红字只是惩罚的象征、耻辱的标志,如今“那红字虽是一个严苛的符咒,但同时也是一个守护神”。人们认为,海丝特的红字具有“修女胸前的红十字的效果。那红字赋予其佩带者一种神圣性,使她得以安度一切危难。”据一些虔诚的信众私下传说,有一个印第安人曾经瞄准那红字射箭,那飞矢虽然射中了目标,却随即落到了地下,对海丝特毫无伤害。总之,红字是海丝特的灵魂的护身符。
因此,佩带红字的海丝特永远不该再次堕入红尘;海丝特的爱情,永远不能够被还原为世俗生活的爱情。她不是被注定不能再爱,而是被注定必须爱得更深、更广。她不能停留于男女之间的“性爱”,不能停留于母女之间的“母爱”,不能停留于与穷苦世人之间的“友爱”,她必须使她的爱上升为“神爱”。 她只能不断地继续向上,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实现她的灵性生活的博大之爱。因为她只有通过改变她的爱的性质,才能改变红字的内涵,才能最终解开红字施加于其身的密码。
海丝特为了她尽到对丁梅斯代尔的责任,为了拯救丁梅斯代尔于水深火热之中,一度受到了世俗幸福的诱惑,不觉偏离了她的灵性生活的轨道。珠儿正是在海丝特将要偏离轨道的关键时刻,适时拉了她一把。
七、结局
处在短暂的幸福之中的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都不知道,牧师的生命此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制定了详细的出走方案。他们已经谈妥,打算返回旧大陆,去过一种隐居式的生活。当时刚好有一条船停泊在港湾,准备三天之内驶往英国。海丝特七年来始终在从事着慈善工作,作为妇女慈善会的志愿人员,有机会结识船长和海员,凭着这种关系,海丝特有把握给自己弄到三张船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天是新英格兰的节日。一位刚刚选举出来的新总督要来统治波士顿这个地区。尽管本地的清教徒们平日过着一本正经、过分严肃、勤俭朴素、毫无娱乐的生活,并把过这种刻板的生活视如宗教教义,严格遵守,但这个日子毕竟非比寻常。“清教徒们把自认为人类的弱点所能容忍的一切欢乐和公共喜庆,全都压缩在一年中的这一节日中”。这个节日当然允许全民狂欢,当然要有一个热闹非凡的公众游行,当然要有一个庄严神圣的仪式。牧师们将加入游行的队列,紧随军乐队、雇佣军卫队和政府官员之后走向议事厅。声名显赫的丁梅斯代尔牧师,将在议事厅前进行一场庆祝选举的宗教演说。
丁梅斯代尔的布道词是从森林回来后的那天晚上写成的。丁梅斯代尔垂死的生命被海丝特的未来蓝图注射了一针强心剂,陡然亢奋起来。回到书斋,在一种接近柏拉图的“神圣的迷狂”的状态中,丁梅斯代尔灵感焕发,振笔疾书,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在不知不觉间清晨已经到来。“他幻想着自己是受到了神启,只是不明所以为什么上天会看中他这样一件肮脏的管风琴,去传送它那神谕的崇高而肃穆的乐曲。”但是牧师一点也不感到疲倦,他立即走出书斋,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地参与了游行的队伍。
在这样的日子,海丝特当然也带着珠儿来了。但她来到市场,与其说是为了分享清教徒们的狂欢,不如说是为了向这个曾经让她饱受屈辱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这种心情和丁梅斯代尔打算用他的宗教演说向这个地方做最后的告别是一样的。不料在市场上,海丝特遇上了那艘将要驶向英国的轮船的船长。船长告诉海丝特,他必须在她要求的船舱中增加一个席位,因为医生齐灵渥斯也打算和他们一起出海,驶往英国。
这个阴魂不散的魔鬼齐灵渥斯,又一次从阴影中现身,阻止了海丝特通向尘世幸福的道路。然而他自然不知道,此刻他也不过是充当了上帝布下的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而且这枚棋子的位置,已经并不怎么打紧了。
海丝特尚未集中思路,想出一个应付突变的妥善措施,游行的队伍已经来了。海丝特的目光立即被丁梅斯代尔的身影所吸引。丁梅斯代尔此时浑身上下洋溢着圣光,他的身姿在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超自然的力量的驱动之下,向前行进。海丝特“只觉得他离她自己的天地十分遥远,已经全然不可及了。她曾经想象过,他俩之间需要交换一次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她回忆起那阴暗的树林,那孤寂的山谷,那爱情,那极度的悲痛,那长满青苔的树干,他们携手并坐,将他们哀伤而热情的谈话交融在小溪的忧郁的低语之中。当时,他俩是多么息息相通啊!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吗?她此时简直难以辨认他了!”海丝特彷佛被催眠一般,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来到议事厅。丁梅斯代尔的布道开始了。那议事厅大厦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海丝特只好在紧靠刑台的地方站住。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丁梅斯代尔那天的布道空前成功,达到了他一生事业的巅峰,宛如一曲美妙无匹的天鹅之绝唱。
那确实是一支天鹅绝唱。丁梅斯代尔那天的状态,好比我们平日为了重要考试,为了毕业论文答辩而集中凝聚起好多天的精气神去全力应付,事情过后,我们便感到极度的空虚和疲惫,好似几天的生命已经被那两三个小时所预支一般。丁梅斯代尔的这次演讲,预支了他本来就是在世上苟延残喘的全部日子,当他讲完,他的死期便到了。
临终的牧师呼唤海丝特和珠儿,要求他们将他搀扶到刑台之上,去做那件七年以来始终规避的事情,承担起他的耻辱。齐灵渥斯惊惶失措地上前阻止。丁梅斯代尔答道:“你来得太迟了!你的权力如今已不像以前了!有了上帝的帮助,我现在要逃脱你的羁绊了!”
他悄悄地对海丝特说:“这样做,比起我们在树林中所梦想的,不是更好吗?”
丁梅斯代尔的生命问题和海丝特不同。海丝特佩带着“有形的红字”,丁梅斯代尔则佩带着“无形的红字”。有形的红字是由世俗社会的法律规定海丝特永久性佩带的,它不能摘下。既然海丝特当初不愿意抛下丁梅斯代尔独自远走高飞,从波士顿当地人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而宁愿戴着红字活在众目睽睽之中,那么,海丝特的根本的生命问题,就是用她的一生去解开有形红字施于其身的魔法,改变红字的固有意义。她要将红字从“通奸”(Adultery)变成“能干”(Able),最后变成“值得尊敬”(Admirable)。她的生命历程于是成了一个“成圣”的历程。
丁梅斯代尔则不然。他佩带着的是一个无形的红字,这个红字是他的上帝对他的制裁。上帝还加派了阴森可怖的老齐灵渥斯,使红字带给他的痛楚越发的火烧火燎。齐灵渥斯是唯一掌握他的秘密的人。既然他始终难以向世人道出他的秘密,那他便始终活在齐灵渥斯的控制之下。他只有说出来,才能一劳永逸地逃脱齐灵渥斯的魔掌。丁梅斯代尔的根本的生命问题,就是有朝一日和盘托出他的秘密,将这个无形的红字向世人显现。只有这样,他才能无愧于上帝派给他的神圣职业,使他作为一名圣徒的生命不再虚假。假如他回避了他的生命问题,和海丝特幸福地携逝,那么他将只能永远活在虚假之中。那时,他或许能够在他的有限生命中享有尘世的幸福,同时也将丧失他在天国中的上帝之侧的席位。
丁梅斯代尔的这次取得他一生中空前绝后的辉煌胜利的演讲,其实并不是什么慕尘世的虚荣。他只是在海丝特的爱的帮助下,挣脱了魔鬼齐灵渥斯的掌握;他只是最终领会了上帝的意旨,做了一次最真实的自己。他的凝聚了全部生命力量的最后行为证明了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真诚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赎救了自己。
牧师最后向珠儿说:“我的小珠儿,亲爱的小珠儿,你现在愿意亲亲我吗?那天在那树林里你不肯亲我!可你现在愿意了吧?”
珠儿吻了他的嘴唇。
这是上帝之吻。上帝最终宽恕了牧师丁梅斯代尔。一个符咒给解除了,丁梅斯代尔终于得到解脱。“珠儿作为痛苦使者的角色,对她母亲来说,也彻底完成了。”
丁梅斯代尔之死,割断了海丝特与尘世的所有联系。海丝特现在在尘世中已经是孤身一人,但她仍然必须独自前行。丁梅斯代尔以他的死和他的行动教育了海丝特,使她对精神修炼与灵性成长有了前所未有的重大领悟。丁梅斯代尔的救赎之道是真诚,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把真诚进行到底,从而使他的生命获得了意义,使他的圣徒生命成为现实。海丝特的救赎之道是爱,她现在也必须用她的余生将爱进行到底。
但她现在已经明白:爱的真谛,不但是责任,是给予,而且是奉献,是舍弃。
为了将那个从精神天使或精灵恢复为普通女孩的珠儿抚养成人,海丝特在波士顿消失了一段时间。珠儿长大甚至可能成家之后,海丝特又返回到新英格兰的茅屋,又戴上了她的红字,“又捡起了久已抛弃的耻辱!”“此举完全出于她自己的自由意志,因为连那冷酷时代的最严厉的官员也不会强迫她了。从那以后,那红字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胸前。但是随着那构成海丝特生活的含辛茹苦、自我献身和对他人的体贴入微的岁月的流逝,那红字不再是引起世人嘲笑和毒骂的耻辱烙印,却变成了令人哀伤,令人望而生畏又起敬的标志。”
红字彻底改变了海丝特的生命,如今,海丝特也彻底改变了红字的意义。此时的海丝特,已然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圣徒、先知、灵性导师,为人类传授解脱之道和新的真理。她仍然活在世上,但她的生命已经进入永恒。
(注:本文所用的《红字》版本,为胡允桓译《红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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