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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1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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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王元化:1991年回忆录(上)
一九九一年的日记只零零碎碎记了几天,就没有记下去了。这是由于我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间与张可同去香港,离沪前一段时间,诸事忙乱,无暇动笔。抵达香港 后,我们住在承义家。他和倬如让出自己的房间,在起坐间内打地铺。香港居住条件困难,他们的家没有供我单用的写字桌。在这样的环境中,写日记只能停下来。
(不过为写杨朱论文积累资料,我还是写了一点读书笔记。)在香港期间,得到辗转转来的杜维明的信,他邀请我于二月间去夏威夷参加中国文化研讨会。出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去联系、去交涉、去请假、去奔走,去办理一些琐细又不得不办的事。等到从夏威夷开完会到上海,人已经疲惫不堪,需要休息……没有力气再来记日记了。这一年的日记就这样停止了。为了补足九十年代日记的这一段空白,我写了一篇回忆录来代替。
已往我出门都是拿的公出护照,过关验证比较简单。这一次却不同,我们去香港拿的是探亲护照。入境后,排队等候多时,我才被叫入一间房间,里面有几个穿着香港政府海关制服的男女职员,一个女职员手里拿着我的证件,盯着我看,像要发现什么。
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什么名字?”我作了回答。“什么?”她再问,一连几次,一直听不懂我说的王元化这三个字。直到她看了看我填写的表格,才大声念道:“哦!王云发嘛!”好像在责怪我的发音为什么这么古怪。不过,她听普通话的功能障碍,幸而一下子就过去了。接着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这回对话进行得顺利了。最后她严厉地对我说:“你不可以在香港久住,到时候不回去是不行的。懂不懂?”这种无礼的态度大概是一向对待大陆人的。我也不客气地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去?我并不喜欢香港,没有事我是不会来的。”
抗战初,我在上海租界住了四年,我早就见识过替洋人办事的各色中国人了。记得七七事变后,我随父母从北平逃难到天津。当我第一次踏上天津的法租界土地,就碰到一件令我难忘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我们刚刚经过日军占领的铁路线。在法租界惠中饭店安顿下来,劳顿不堪,惊魂甫定。这时几个带着礼帽穿着黑衣裤的彪形大汉,突然闯进了饭店大堂,向一个旅客问话,没有三言两语,就朝着这个人身上狠狠地擂了几拳。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事后才有人告诉我,他们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来饭店进行检查的。大概那位被殴打的旅客,也是初到天津,不知底细,没有答理他们,因而遭到了殴打。
不过我对香港的印象也并不都是不好的。应该承认,英国人在市政规划和城市管理上,是有丰富经验的。香港的市政、环卫、交通各方面都管理得很好,香港的经济是繁荣的,居民一般都较富裕,也较有教养,马路和公共场所很少见到争吵,而且也都注意公共道德。这和日本人在统治东北时有着天壤之别。在那里,日本人所行的是敲骨吸髓的掠夺政策,一切资源和财物都被抢劫一空,民穷财尽,人人过着牛马般的生活。但是香港和英国本土毕竟两样,英国人并没有把他们的母体文化带到香港,这一点正像我过去在上海租界所见到的一样。虽然殖民者在上海和在香港并没有两种不同的统治政策,但是上海由于时代的特殊原因,形成了中国的一个文化中心。
香港的情况却不同,尽管香港也有完善的大学、也有普及的中小学教育、也有各种先进的文化设施,也有卓越的学者,……但是正如汪丁丁在《学术中心何处寻》一文中说的,香港却并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把香港称为“文化沙漠”固然过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香港的传媒有着值得称赞的地方,比大陆好,其他方面则未免逊色。香港有着第一流的学者,但人数很少,影响有限,对社会几乎没有什么作用。
香港学生上学目的是将来就业,只讲实用,不务精深。在学院中,一些重要基础学科和精深的学问,往往无人问津。图书馆里虽然也挤满读者,借阅的书籍则多偏实用和工具性读物。文艺作品出借的比重很大,但只限通俗性大众读物。我在香港期间为了查阅资料,曾去九龙中央图书馆看书。这个图书馆很大,设备也完善,但大量藏书都是经济和工具性方面的读物,我要借一本《吕氏春秋》却没有。倘要研究英国文学,这家图书馆也会同样捉襟见肘的。我说英国统治者没有将其母体文化移植到这块殖民地来,就是指此而言。过去我在上海租界居住时,法租界禁止电影《左拉传》公演,英租界禁止卓别林的《大独裁者》公演,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居港期间,由于借书的偶然机缘和中大教授刘述先会面了。这次来港完全为了家庭的团聚,我不打算和外界接触,所以当友人陈方正要我去中大演讲或座谈时,我都一一辞谢了。我的来往只限于几个熟人。其余的时间为写作扬朱的论文,大多用在阅读资料上了。我早答应陈鼓应为他编的《道教研究》投稿。有关杨朱的资料很少,《列子杨朱篇》是后人的伪托,虽然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远远是不够的。为了收集有关杨朱的更多资料,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重读了《庄子》,作了较详细的笔记,准备再读《吕氏春秋》。既然九龙中央图书馆没有这部书,我只得拜托陈方正再向中大图书馆去借。那时承义住在美孚新村,我向方正说,中大如果有人住在美孚新村附近,就可以拜托他将书带给我。方正是熟朋友,他愿帮助我。果然过了几天有人把书带来了,这人就是刘述先。原来他也住在美孚新村,这真是十分凑巧的事。我们从此就来往起来,我几乎天天吃完晚饭都和他一起在靠近海边的行人道上散步,一边走,一边谈。他和夫人刘安云都在中大教书。刘安云是脾气十分爽快的人,她正在翻译一本美国出版的谈论中国文化的书,她说书中也讲到了我。
刘述先的父亲静窗先生,和熊十力先生是朋友,时相过往,他们都是湖北人,二人常在一起谈学问。静窗先生也住在上海,但我去访问熊老时没有见过他。刘述先还告诉我,张之洞五世孙遵骝先生,现在北京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他们可能是世交,很熟识。他说张遵骝曾向他推荐过我的著作。过了几天,他拿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沉思录》,打开书,指着上面的圈圈点点说:“这是他圈的,他读得很认真。”我不知道张遵骝,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起过他。听了刘述先的介绍,我除了知道他比我年长外,只了解了一些简单的情况。回到上海,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不久他也写来了回信。正当我想通过书信来增加我们之间的理解和友谊的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他去逝的讣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这使我不禁为之惆怅。
在香港居住的两个多月中,我和方正、观涛、青峰一起吃过几次饭,此外和外面再没有什么接触了。家居时间多半用在为撰写杨朱论文,读资料、写笔记上去了。我的生活并不寂寞。我没有去看望什么人,也没有打电话把我在香港的消息通知一些熟朋友。我准备探亲时间一结束,就这样悄悄回上海。可是没有料到,我在香港竟意外碰见了马悦然和他的夫人宁祖。这次偶然的相会是由于他利用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休假,来香港中大讲学。陈方正向他讲起我也在香港,他打电话来说要见见我。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就在美孚新村承义家中会面了,马悦然和宁祖夫人一起来的。承义和倬如就留他们在家吃饺子。不知是不是异地遇故人的缘故,这一天我们都过得很愉快。
我和马悦然相识在八十年代初,他是由钱钟书介绍给我的。当时钱先生曾向我说,“我不会把不相干的人介绍给你,这个人是不错的。”当时马悦然还不是瑞典皇家学院的院士。他当选为院士(同时也就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以后,不知为了什么,钱钟书和他的交往逐渐疏远,以至断绝。有一次我听到钱钟书批评他说:“他的董仲舒也搞不下去了。”马悦然第一次来找我,还带了个录音机准备进行采访。他要我谈谈大陆文学界情况,现在我还留有一张他在录音时的照片,当时他的关注似乎偏重于现代文学方面。他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以后,曾受到大陆方面的许多责难。一九八六年在金山举行的国际汉学研讨会,他也应邀前来参加。会上不少人提出中国作家从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马悦然在发言中试图作些解释,提到翻译的质量会影响评委对作品的理解。这一说法顿时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有人马上质问他:“诺贝尔奖究竟是文学奖还是翻译奖?”话音未落,就引起一片谴责声,在群情激愤下,他显得有些狼狈。我看到他那发窘的样子,心中不禁对他有些同情。他的话倘从实际方面去考虑是有一定道理的。
诺贝尔奖自然不是翻译奖。但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八个评委中,只有他一个人懂中文,其余十七位评委阅读中国作品全都需要依靠翻译,而作品是否可以获奖是要靠全体评委投票通过的。请你说说看,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中,翻译重要不重要?我不知道这些评委中有多少人懂日文?纵使有也不会多。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靠翻译好。据说那一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时,他是带着他的译者一起去领奖的。他在获奖后的致词中,也特别对这位译者表示了谢意。大陆许多作品的翻译,纵使出于著名译者之手,恕我直言,往往是并不好的。翻译不仅需要母语与外语兼优,而且还需要业务的素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有它的独特风格,有它的蕴藉、含蓄以及意在言外的表现方式,有它带有作者性格烙印的抒情写意的特征……
这些都要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可以说是很困难很困难的。我相信马悦然的说法,中国作品能不能获奖,翻译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是每逢争论到情急的时候,就会出现以意气代替理性的慷慨陈词,所以他的多少含有善意的发言,被表示激愤的抗议声所淹没,最后只落得一个“马悦然对中国有成见”的坏名声。(补记:刚刚读到文洁若的一篇文章,提到一九七八年挪威汉学家伊丽莎白。艾笛访问萧乾时曾说,诺贝尔文学奖本来已决定颁发给老舍,但就在那一年八月,查明老舍已去世,此事遂寝。我可以证明这是确实的,因为马悦然也向我说过同样的情况。)我对马悦然是比较理解的。一九八九年那场政治风波后,我们再会面时,他曾问我:“你看我要不要再去中国?”那时许多人不再来了。我建议他再到大陆来,后来他真的到北京去了一趟。我听到这个消息很觉高兴。他喜欢北岛的诗,但对北岛也不是一味赞扬。有一次,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北岛曾对他说不喜欢中国的古书,表示对传统的厌恶。他说,他不能理解,一个作家倘使把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都当作是要不得的东西,还能写出什么好作品。我认为他向我说这话并非是酬酢语,他知道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也不会在文化问题上赞同返本的主张,而且我在那时还带有一些反传统的思想色彩。
我和马悦然在香港会面后两年,又在斯德哥尔摩重见。这次分手不太久,就得到了从瑞典寄来的陈宁祖去世的讣告,讣告是罗多弼寄来的,其中还附有一篇马悦然用英文写的悼词,记述了宁祖的生平和他们两人的感情。我收到讣告后马上寄去一封吊唁信,表示了我的哀悼。我在斯德哥尔摩时,宁祖对我很好,几次请我到她家去吃饭,出门又多次为我开车。她患癌症已经很久了,开过好几次刀,这是她去世后罗多弼告诉我的。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和她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精神饱满,从不显出病容,她是一个很坚强很有毅力的人。
我在香港原打算住三个月,得了杜维明邀请去夏威夷开会的信后,需要在一月内离开香港,回上海去办出国手续。张可一个人留下来,以后由承义送她回沪。我在香港最后逗留的时期,为出国事忙碌,人已经十分疲劳,别的事全都顾不上了。终于在上海办完最后一道手续,可以在二月中旬按时出去了。机票是由邀请单位(夏威夷东西方中心)寄来的,全程机票有两张,一张是先乘日航飞机飞东京成田机场,另一张是由成田机场再转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飞机直飞夏威夷。过去出国都是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这次还是第一次乘外国飞机出国。同机去东京的中国乘客很多,但到了成田机场,要找美国西北航空公司飞机的候机室却不容易。成田机场太大,旅客又多,我不懂日语,机场人员服务态度也差,问了好几次,跑了不少冤枉路,总算找到了。
候机室里空荡荡的,我是头一个乘客。一会儿乘客陆续来了,都拿的是日本红色护照。
现在正是学校假期,一些日本学生是到夏威夷去旅游度假的。
飞机起飞的时间一点点临近,终于检票员放旅客进入甬道去上飞机,日本旅客差不多全上飞机了,只有我还被拦在候机室等候。正在着急的时候,一个日本机场人员招呼我跟着他走,他领我出了候机室,走了一段路,又下了一层楼梯,进入一个房间。
房间内已有两个人等在那里,再看看他们的脚旁,正是我的那口旅行箱。原来他们要我打开箱子,重行检查我的行李。这很使我气忿,因为这口箱子是在上海上飞机前作为托运行李联运的,要到抵达夏威夷后才能取回,我一直没有接触过它,并且在上海已经检查过,为什么现在还要检查呢?这是没有理由的。已往我在国外旅行,有时要经过一两个国家,也托运过行李,从来都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为什么这次是例外呢?
当时虽然是海湾战争爆发的时候,但这样做总是不合理的。我又急又气,向机场检查员提出质问,他们不理睬,只是埋头在我那打开了的箱子里翻检什物。他们那么不慌不忙的细细察看,我真担心要是飞机马上起飞,我怎么来得及走完来时的那一段路程。
这时机场检查员从箱子中取出一包中药和一盒黑色药丸,带着有些怀疑的神情仔细察看。这是吴琦幸的姐姐要我带到夏威夷转交给他的。我有些埋怨琦幸这位姐姐,竟想得出要我带一盒像大烟泡似的黑糊糊大丸子出国,偏偏又碰上了倒霉的日本海关人员来检查!我用英语解释这是中药。还好机场检查员相信了我的说明,就把药丸重新装进盒里,放回到箱子中去了。不过他仍继续在箱里翻检着。我想他要是一直这样认真查,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这时我的箱子已翻得很凌乱,里面的什物已高出箱口约一尺,等检查完我来收拾的时候,不知要花多大力气。
我正在着急,看见机场检查员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在手里翻阅着。这是甲斐胜二发表在福冈大学《人文论丛》第二十二卷上的我的一篇论文的日译抽印本。我向他说我就是作者,我想这也许可以使他的检查快一些。没有想到这句话居然生效。他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还向我点点头表示友好,检查立刻停止,没有等我自己动手,他就帮我清理箱子。我把箱盖关好,上了飞机,飞机马上启动了。我的机票座位是在飞机的上层,那里座位宽敞,旅客不多,全是日本人。服务员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子,他问我要什么饮料,我说茶。他又问是日本茶么?我没好气地说,“不,中国茶。”接着我就靠在沙发座椅上休息了。飞机升高到云层的上面,澄蓝的天空一望无涯,显得分外明净,我几乎感觉不到飞机正在迅速向前航行……
夏威夷之会是东西方中心召开的,会期由二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会议的名称是《文化与社会: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反思》(CultureAnd Society:Historical Reflections on 20th Century China )大陆被邀请的还有汤一介、陈来、徐民和、董秀玉、沈昌文等。(朱维铮因手续来不及办未能到会)。我的博士生现居洛杉矶的吴琦幸听说我参加会议,也申请列席参加。在五天的会议里,碰见不少的旧雨新交,陈方正、金观涛、刘青峰、成中英、刘再复、傅伟勋、韦政通等都是熟人,其中有些久未见面,比如再复,他来美以前就有一年多未见了,这次重逢很是高兴。六十年代初,我就知道他了。那还是彭柏山从青海调到福建厦大去教书的时候。
(这是柏山自反胡风以来,在流离颠沛中所过的最美好的日子,可是时间很短暂,不到一年就结束了。)
就在这时期,他放假回到上海,我们见面了。他向我说,他很欣赏在厦大所教的两个学生,其中的一个就是刘再复。过去我一直没有向刘再复说起此事,这次向他说了。
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听了十分感动。他要我把我写的一首赠柏山的诗写给他,我找不到毛笔宣纸,就用水笔写在一张信笺上作为纪念。
来开会的熟人中还有韦政通和傅伟勋,他们都是我在八十年代才认识的。韦政通在台湾,他在那里主编一个刊物叫《中国论坛》。他给我的印象厚实而朴素。傅伟勋在美国大学教书,他是研究老庄和佛学的,曾出版过一部谈阐释学的著作。八十年代来过中国,和我比较熟识。他在这次会上发言,很出我的意料之外,扯到他和另外五位教授在海滩游览时见到一个妓女,这个妓女问他要不要陪伴。他反问, 如果同时接待他们一行五个人要付多少钱?我至今不明白傅伟勋在会上为什么要谈到这样一件与学术毫不相干的事,这样突兀而不合时宜,又是如此轻浮与为人师表的身份不相称?
他是一个怪人。过去他到上海见面时总是十分讲求礼貌而客气。然而出我意料的是这次我来夏威夷和他相见时,他竟装作不相识的样子,我去招呼他,他勉强点一下头就转过身去了。但是过了两天,他的态度又变了。在杜维明举办的宴会席上,他被安排坐在另一桌,席间他站起身,举着酒杯走过来敬酒。有了前几次的经历,我认为他不会向我敬酒,所以没有站起身来。谁知他突然越过身边几个人来到我面前,举着酒杯说:“向我们的大师祝酒!”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我仍旧坐在那里,冷冷地回答他说:“我不是什么大师,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傅伟勋这次的举止和他在会上的发言,都是令我难以理解的。我始终不明白什么原因促使他这么说这么做。他在会上作了惊人的发言之后,夏威夷大学一位教授第二天就在会上声明说傅伟勋说的不是事实。
因为他是傅所提到的和他一起去海滩的五个人中间的一个,这位教授声明他没有提过这类问题。我甚至觉得傅伟勋那些使人难以捉摸的言谈举止,很可能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表现。他喜爱老庄,是不是受到魏晋风度不修拘检的影响?我对他的性格特点还很少了解。我从夏威夷回到上海不久,就收到他的一本著作(谈论老庄哲学佛学和阐释学的书)。第二年,杜维明又在哈佛大学举办了《文化中国:诠释与传播》研讨会。
我和他都被邀请参加会议,可是当我到了康桥以后,听说他不能来赴会了,因为得了癌症。大家都为他担心,杜维明在会上报告了这个消息并默祝他恢复健康。这代表了参加会议的他的所有朋友的心愿。可是他始终没有好起来。当我听到他逝世噩耗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在夏威夷的那次宴会席上,我不应该对他那么无礼。
我来夏威夷的目的主要是想多了解一些海外的学术动态和结识一些新朋友。这次来开会的人我大多数都不认识,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国际性学术会议,过去出国只是作为代表团成员进行礼节性访问。这次来开会的除来自大陆的外,还有来自港台的,全是中国人。美藉华裔学者中有余英时,林毓生、张灏、李欧梵,我和他们都是头一次见面,但他们的文章早就读过了。后来这几位都成为我的友人,林毓生更是成为我的挚友。香港的劳思光是哲学家,我和他也是初次相识,台湾的陈忠信和王杏庆也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后来由于陈忠信投身政海,很少参加学术活动,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王杏庆虽然见面机会也不多,但后来我去台湾时,却和他作了深谈。他曾以笔名南方朔撰写过有关《清国夜读》的书评。文字不长,但言简意赅。我以为他的理解是很深入的。
在几位美籍华裔教授之中,我和林毓生接触最早。我们在这次见面以前曾发生过一场论争,后来我在港台版的《思辨发微序》中曾谈到这件事。我说,我们之间的争论并不含有学术以外的动机,虽然我对他提过反对意见,但他并不以我的驳诘为忤。
我们都持学术民主的立场和态度。在我们经过比较激烈的争论后,他成了我最敬重的朋友,虽然那时我们的意见并未达到一致,但心灵的相契有时比观点上的分歧更为重要。我抵达夏威夷的第二天,他也来了。我们见面后,他就约定当晚到我房间来看我。
这天晚上我们的交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直到深夜十二时以后才散。他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说话甚至时时会口吃。我逐渐了解到,他讲话的时候,对于遣词用语是非常顶真的。但这并不是为了语惊四座,扬才耀己,也不是为了刻意雕饰,炫人耳目。
他是平实的。了解他的人可以懂得,这是由长期从事理论工作所养成的习惯。加上他那毫不苟且的认真性格,使他在讲话的时候,唯恐词不达意,尽量想说得最准确、最完善,因此他无论在与人谈话或在会上发言,有时都会讲到一半突然而止,口中喃喃,似乎在与自己商量,斟酌如何表达。每逢出现了这种情况,会场上总会有人发出笑声,但是他全不在意,下次仍然一样。
后来我们接触多了,我发现这种认真精神在他修改自己文章时更为显著。经过催促,文章交来了,于是修改的漫长历程开始,他的传真一个个发来,约他稿子的刊物编者开玩笑说,他的传真永远是逗号,而没有打上句号的时候。他的认真被有些人视为“迂”,但我不这样看,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性格,虽然在程度上我是比不上他的。我们在夏威夷最初见面的长谈中,他向我谈到台湾问题。他的谈话使我感觉到,他不是关在书斋里啃书本的学究,而是一个关心世事和人类命运的知识分子。他小时随着双亲到台湾落户,对台湾有着深厚的感情。(后来我听王蒙说,他在北平上小学时,林毓生也在北平,上同一个学校,在同一班级,而且两人都常被老师所称赞。)他关心台湾的民主进程,他是以一个超党派偏见的学者来谈论这一切的。他还谈到他到美国后和台湾一位青年学人的交往,当这位青年学者由于在台湾争取民主而被关进监狱,他想方设法去救援,按时探监,送去书报,并共同学习讨论问题,长期不懈。这些经历都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徒然对他升起了好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在谈论中,所显示的那种出于自然的对人平等的态度,这是许多人不容易做到的。他们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使人慑服,对人考量,或向人炫耀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是质朴的,在他的身上你不可能找到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人类的感情是微妙的,你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不是对这个人经过了审慎的衡量或理性的分析,而是凭借着他所说的某一句具有个性特征的话语,或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它们好像是他的心灵窗口,把他的内在人格呈献在你的面前,而这一切又多半是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发生的。那天他坐在我的房间内,夏威夷的夜晚仍旧炎热,虽然是冬天,却仍开着电扇。凉风阵阵吹到身上,我们谈得很高兴,忘记了一天的劳累。他谈到了自己的师承,谈到了他的老师海耶克,谈到了他的自由主义的信仰,他认为自由并不废弃纪律。他很注重躬行践履,使自己的行为符合自由主义思想原则。后来有一次,我和他在一个大厅中听演讲,我觉得演讲内容空洞,就约他一同出去在哈佛校园散步。没料到竟遭到拒绝,他认为这样做不好,他在这方面也是极其认真的,虽然我知道他对这类演讲也不会感到兴趣。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决不像我们这里的那些人一样,抢旗帜,立山头,拉帮结派,在行为上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他把自由主义原则贯串在自己的行动里,这是他值得敬重处。
这次会议在夏威夷东西方中心Jefferson Hall的一间会议室举行的。会议讨论的问题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在两个问题上我都提出了意见。一个是会上有人把当前思想界划为激进、自由、保守三种类型的问题。我对这种划分感到困惑。我在发言中说,在大陆上我们有左中右的三分法,把所有的人按照一定的模式去分类,穿上一样的号衣。这种机械的分类,将人的复杂思想化为一种简单的符号,阉割了人的有血有肉的性格与生命,再没有比它更粗暴、更违反真实了。我没有料到,来到夏威夷,也碰到了同样性质的分类法。在激进、自由、保守三种人中,如果要我站队,我不知道应该站在哪里。有些方面我的主张是激进的。但在另外一些事上,我又是很保守的。至于自由呢,我自认为自己的思想,基本上属于自由主义的。
人的思想很复杂,很难装进一种简单的模式里。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我在《知性的分析方法》(一九八○年载《上海文学》)一文中,就对“文革”中风行一时的《抓要害论》(指对事物的分析主要在于抓主要的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感到厌恶。
我在这篇文章中说,“抓要害”这一知性观点,经过任意套用,已经变成一种最浅薄最俗滥的理论。许多人以为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但事实上,由此所得到的只是与特殊性坚硬对立的抽象普遍性,它是以牺牲事物的具体血肉(即多样性的统一)作为代价的。有人曾从自然科学举出下面的例证:半导体材料主要是锗或硅这两种元素。这两种元素按照抓要害的理论,即半导体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但是它们却不能形成所需要的半导体的导电性能。因为必需在这两种元素外掺进某些微量杂质,(如锑、砷、铟等,)才可以使半导体的特性充分发挥出来。只有对事物作出全面的考察,才能认识事物的整体,“抓要害”这种知性的分析方法,其实是支解了事物的具体内容,使之变成简单的概念,片面的规定,稀薄的抽象。
由于我在十年前就有了这样的认识,因此在这次会议上我作了反对三分归类法的发言。不过我没有从上面所提到的哲学基础上去阐述这种分类法的错误,因为我的发言不能太长,同时我也担心过多的哲学探讨,会显得太学究气了。我的发言并未得到赞同,也未引起反对。也有别的人发表了反对意见,同样没有什么反应就结束讨论了。
但问题并没有完。九十年代中期后,大陆上也兴起了激进、自由、保守三分法的划分。
关于这个问题的种种说法,几乎和我在夏威夷会上所听到的一模一样。其间差别只在于我们这里更多用它来作为一种批判手段,如称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是什么什么主义之类。一九九八年,朱学勤去哈佛燕京学社前来找我,说杜维明指定要他请我写鉴定和推荐信。他是申请去那里做访问学者的,因此必须有一个研究的课题,而他自定的课题就是关于大陆上学术界的激进、自由、保守。我当即向他说明我不能对这一课题写推荐意见,因为我在夏威夷曾发表过我的看法,许多人知道我不同意这种划分。可是他说课题已定,不能改了,要我还是勉为其难就这个课题写点意见。我只得勉强写了,虽然采用了一些委婉的说法,然而我毕竟不能完全作违心之论。学勤看后对我说,这会影响他是否被接纳,要求我重新写。最后我避开了他申报的课题,只就他的治学经历和研究成果作了一般的介绍。他满意了。关于激进、自由、保守的分类,在夏威夷会上提出这一观点的人,后来似乎没有再谈了,倒是在大陆上成了一个热点话题,直到本世纪末尚未消歇呢。 我在这次会议上的发言是复述了我向大会提交的论文的要旨,内容是关于农民意识问题的阐述。这个问题是被当时大陆上许多主张民主改革的人所共同关注的。我像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样,认为中国主流政治中所含有的封建成分即来源于农民意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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