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杂说《论语》

杂说《论语》
何满子
  孔子诞辰,在电影荧屏上观赏了色彩斑斓的盛大祭孔典礼。西装革履者献花圈鞠躬致敬,古装服饰者叩首跪拜尽礼,歌声与赞词并奏,红绸共彩带齐飞。或曰,这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目的在于以祭孔营造文化的软实力。果然,最后展示了以孔子的格言如“和为贵”等五幅大字道德规范的横条,大概是宣示孔子学说的普世价值吧。其中有一条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初看,这格言很难,很讲人道。连你自己所不喜欢不乐意的事物,怎么可以施之于旁人呢?仔细一想,这格言却是很片面的道德自律,追究起来还大有问题。因为据此语推演,己所不欲者勿施于人,那么积极而言,己之所欲者就要施之于人了。那就得看你所欲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孟子曰:“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鱼与熊掌都是美味,倘能将这些己之所欲的美食施之于人,当然慷慨大方可嘉。但此人如果是一个吸毒上瘾的,其最所欲的海洛因、冰毒、摇头丸,他也将其所欲施之于人,岂不害死人么?
  别以为这是抠字眼、株求、深文周纳,凡是一句可以单另提出劝勉世人的格言,都必须有自律律他、不能作歧解的完整性。有时还须消极自律与积极劝勉并举,如佛家的箴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涉及人际关系和公共事理的尤须说得正反面完整不悖,如伏尔泰的名言:“我反对你的意见,但我坚决支持你发表意见的权利。”同时代的启蒙主义大师狄德罗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将用尽一切手段维护自己的人格独立,我也同样用尽一切手段不干犯他人的人格独立。”
  孔子的有些训教是一厢情愿的放言空论。比如,后世最有争议的“毋友不如己者”一语,如遵此办理,世界上就没有人能交到朋友了。人的各方面都有等差,你想交一个胜于你的人作朋友,显然你不如他,他以“毋友不如己者”自律,就不会来交你。此人追求胜于他的人作朋友,得到的是同样的对待,照此办理,世上便无朋友一论了。
  孔子学说虽然只适应于专制王权统治,但他也确有不少人际关系间古今通用的嘉言良谟,多数见于《论语》对弟子的答对。《论语》一书虽然比较浅显活泼,易于解读,但毕竟古今字义和语言习惯不同,可派生的误读误解也比比皆是。前人的句解也未必正确,以讹传讹之处亦复不少。比如,我曾在记傅斯年的一文中,讲到他认为《论语·学而》开头的三句,传统的解释就是错的。如“学而时习之”一句前人遵朱注,释“时习”为如鸟之数飞,傅孟真先生说,此解大误。“时”,他说应是“时下”、“时人”之意,“习”应是“习服”之意,意即自己的学说为时人所服习,所以才“不亦悦乎”;时人竞习其学,才有从远方来切磋议论的朋友,方“不亦乐乎”。反过来,下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才上下正反相承,一气贯通,后一句也合于孔子“古之学者为己”的意思。
  我深以傅斯年先生的解释为合于原意,比将“时习”比喻为“鸟之数飞”为正解。傅先生诸如此类的剖释法还有多处,可惜年事已久,都记不起来了。
  如今这阵“国学”热中,《论语》十分走红,大男小女都在宣讲《论语》,不知是否有喜抠字眼的先生有新的发明。老年昏 ,神疲力殆,敬以闲语为《论语》热凑趣。
  2007年10月,上海
只在此云中,山深不知处。
孔子是可爱的,非常可爱。孔子也是可敬的,非常可敬。
至于祭孔者,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既不觉其可爱,也不觉其可敬。
我感兴趣的,是傅斯年先生对“学而时习之”一句的解释,听起来好象挺有道理,不懂,想听听达人的指点
俺喜欢翻案言论,呵呵,惟恐天下不乱地说。
只在此云中,山深不知处。
说实话,这正是汉语经典最要命的地方。作为普通学人,如果他在领会深湛的思想方面遇到些障碍,需要苦思冥索,那是应该的,搞了半天,却连最基本的字义都设置了重重关卡,导致别人根本无法缓步登楼,那就不是学问,而是搞笑了。
读书先须识字,前人虽言之谆谆,作为后人,实在觉得代价过昂。而古希腊的学问,据罗念生先生说,根本不会在基础的语义层面给读者设置障碍,意思的表达都是清清楚楚的,读者可以直奔思想而去。
朱子来头甚大,傅斯年作为黄侃的高足,来头也不小,如把范围局限在时贤,恐怕无人够格向他挑战。他们各说各的,作为读者,何去何从呢?其实,就在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里,他也提供了另一派更加简易的见解: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后来者就按此理解,难道,会对孔子构成重大曲解?
无所谓,阅读本来就是误解。圣经不也是歧义丛生?经典不被一种声音垄断就成。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傅虽是黄侃学生,但此处的解释却也有他师友胡适之做学问无疑处有疑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