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其实算工作日志]读胡发云中篇小说(更新了媒鸟5)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灯红酒绿,一直蔓延到远方,蔓延到长江对面的大汉口。从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灯招牌,到远方那些塔楼上闪闪烁烁的航空灯,横跨长江的两座大桥被桥灯缀出的身影,还有江对面的龟山,那浑圆的背脊已被破开,盖了许多房屋,竖了许多广告,架了一付索道,还硬生生地在龟山头上插进了一杆巨大的电视发射塔……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
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胡发云《思想最后的飞跃》
    思想不仅仅是一只猫,还是孟凡一家没落以及整个时代断裂的见证。孟凡是本地一家报社的记者,一家住在极不方便的蛇山老屋中,48岁的孟凡差不多有一半的年月在为住房奋斗,单位每一次分房,他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拒绝,直到房地产商师总出现。师总承接的工程存在重大质量问题,孟凡几次要报道,都被撤稿。师总通过孟凡的朋友认识了孟凡,并给孟凡500万广告项目。孟凡的新房分到了,他也不再坚持报道工程的问题。随后,师总又以高价购买了孟凡家的老房,为孟凡解决了装修的费用。这一切都那么自然,普通人的生活总有很多无奈,在孟凡一步步的退让中,我似乎看到一个被生活压得近乎麻木的中年男人的样子。日本有一句俗语,只有鬼才能渡过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生存的压力之下,人的脊梁很容易被压垮。
思想和它的前辈们应该是孟凡一家保持高贵家风的象征。思想的前辈是宫廷御猫,孟凡的祖父是辛亥革命党人,祖父没有因为反清而讨厌家里的猫,思想的奶奶在困难时期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保证猫的生活。孟凡家的猫世代延续,直到思想这一辈,孟凡没有留下思想的后代,孟凡的父亲沉痛的说:“败落了——真的是败落了,连个猫都养不起了。”
败落的何止是孟凡一家?如果不是九爷爷一次造访,不是九爷爷不顾政治风险,将祖上的风光不厌其烦讲给孟凡,孟凡恐怕也不知道自己从小生活的蛇山、他所生活的武昌是一个优雅的地方。“武昌是一个平和沉静大智若愚的城市,如果不炸掉那么多山头,不填掉那么多湖泊,武昌还是一个真正的,全国少有的山水园林城市。武昌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城市,光是一座蛇山,一座黄鹤楼,在那里留下的诗文,便可以连缀成一部唐宋以来的中国文学史……”
然而,现代化的脚步不会因此停歇,历史文化只不过是现实的物质的生活的点缀。二者之间是否可能调和,究竟何者更重要呢?孟凡住在旧房子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现代化生活,而当他搬进新居后,又开始怀念蛇山的种种好处来。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灯红酒绿,一直蔓延到远方,蔓延到长江对面的大汉口。从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灯招牌,到远方那些塔楼上闪闪烁烁的航空灯,横跨长江的两座大桥被桥灯缀出的身影,还有江对面的龟山,那浑圆的背脊已被破开,盖了许多房屋,竖了许多广告,架了一付索道,还硬生生地在龟山头上插进了一杆巨大的电视发射塔……”
不管孟凡家多么重视猫,思想也不过是他家的一个附属品,就在它选择最后一跃的时候,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

[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08-3-11 17:25 编辑 ]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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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以后,所有手续办完,师总派人送来一张存单。这是孟凡一生中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
拿到存单,孟凡惆怅起来,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揪心揪肝地在牵扯着他,竟有想哭一哭的感觉。他想起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也像自己一样,将祖上的房屋卖了,将自己的一段生活割断了,如果说当年祖父卖房,祖父义无反顾地割断与往日的联系,是为了一种信仰,一种理念,或一种正义的冲动,而今天的自己呢?
那天晚上,孟凡楼上楼下屋前屋后转悠了好久。这幢他们祖孙四代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屋,这幢他深恶痛绝巴不得早日弃之如敝屣的老屋,一瞬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面对梦想已久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孟凡心里空落落的。
袁源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在寻什么呢?
孟凡强笑笑说,看祖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袁源说,你拿一把铁锹来挖一挖,说不定能挖出光绪皇帝的玉玺或孙中山的手谕来呢。

孟凡来到后山坡上,许多年来,他已很少来了。山上树木日渐稀少,先是过江铁路像剖鳝鱼一样,将蛇山的脊梁纵向劐了一刀。修建了黄鹤楼公园之后,大半个蛇山建满了钢筋水泥的亭台楼阁,且被高墙沿山围了个严严实实。山尾也被其他一些单位瓜分殆尽,圈地的圈地,盖楼的盖楼,几乎已看不出什么山来了。儿时,这座山是他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是都市中一处天赐的自然博物馆。山上有鸟,有刺猬,有野兔,还有乌龟和蛇。山涧和水洼中有青蛙,春末夏初,会生出许多黑黝黝的蝌蚪来。他常和小伙伴们拿了玻璃瓶来捉一些回去养,一直养出两条腿、四条腿,养出一只翠绿的指尖大小的青蛙来。有时忘了换水,也有养死了的。山上还有许多昆虫,蝴蝶,蜻蜓,蚂蚱,和一种像蚂蚱但是尖头尖尾青绿色的昆虫,他们叫它“修子”。还有知了,会叫的叫“响子”,不会叫的,叫“瘪子”……许多昆虫和植物,都由他们自己命名或跟着大孩子们叫。如一种浑身金亮的甲壳虫,他们叫它“金姑亮”。“金姑亮”很好看,飞行能力极强。抓来之后,用细线系住它脖颈处的沟槽,便可以放飞了。它可以拖着很长的线快速又有力地飞翔,就像后来的那种无线电遥控的模型飞机。“金姑亮”是很宝贵的,在班上同学中可以用它换几粒糖或十几张烟盒纸。山上许多的植物都可以吃,如地菜,竹笋,马齿苋,苜蓿草,野蒜,野葱……有些还可以生吃,如槐花,如野葡萄,如一种叫“爹爹婆婆”的小红果,如一种叫“酸鸡子”的绿叶草,还有一种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他们叫它“地甘蔗”。在那些没有零食的童年,蛇山赐予了他们许多的口福。最令他们激动的是在蛇山上建造自己的窝棚,用树枝扎成三角形架子,铺上长长的山茅草,几个小伙伴钻进去,到天黑也舍不得出来。如果刚好碰上下雨,缩头缩脚蹲在里面,听雨滴打在窝棚顶上的声音,那意境就更是美得无法说了。
因为孟凡家得蛇山之地利,成为班上同学最喜欢来的地方,因而孟凡也变成最为同学羡慕的人。如果他对谁说,再也不要你到我屋里来了,那便是最有打击力的一句话。很傲慢的同学也会软下来,拐弯抹角来讨好他。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灯红酒绿,一直漫延到远方,漫延到长江对面的大汉口。从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灯招牌,到远方那些塔楼上闪闪烁烁的航空灯,横跨长江的两座大桥被桥灯缀出的身影,还有江对面的龟山,那浑圆的背脊已被破开,盖了许多房屋,竖了许多广告,架了一付索道,还硬生生地在龟山头上插进了一杆巨大的电视发射塔……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
他记起与师总第一次吃饭时,他曾以炫耀的口气谈起武昌,说武昌是一个优雅的城市,武昌是一个平和沉静大智若愚的城市。如果不炸掉那么多山头,不填掉那么些湖泊,武昌还是一个真正的,全国少有的山水园林城市。武昌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城市,光是一座蛇山,一座黄鹤楼,在那里留下的诗文,便可以连缀成一部唐宋以来的中国文学史。那天,他顺口给师总报了一串名字,直报得让师总目瞪口呆――李白、王维、孟浩然、杜牧、贾岛、白居易、苏轼、苏辙,李商隐、陆游、岳飞、辛弃疾、刘过、姜夔、范成大、王阳明、张居正、袁宏道、袁中道、袁牧……直到近代的黄遵宪、康有为,刘光第、吴研人……多少千古绝唱一代名章,都是在这儿问世的,孟凡随意背诵了一些,如“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如“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如“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孟凡说,他小时候,还在他家屋后的山脊上见到过刻有岳飞诗文的石碑。这样美丽深厚的文化传统,北京都比不上的。最后孟凡说,武昌还是一个豪侠仗义之城。结束了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其实是一次武昌人民的起义,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完备的组织,当时,革命党的高级领导人全都不在湖北,他们当中有的人根本不同意在武昌举行起义。辛亥革命更多的是武昌人民在形势危急时――更准确地说,是情绪激昂时一次自发的暴动。至今,在武昌的一些老人中,还流传着“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说的就是革命党和市民们通过互赠月饼,在其中夹带纸条,约定中秋起事的故事。本来一群过得平平安安的人们,为了一些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为了甲午海战的惨败,为了圆明园的焚毁,为了四川的一条铁路,为了几位党人的牺牲,无数武昌市民,包括那些已在统治者军营中服务的军人,和像孟凡祖父那样锦衣华屋生活优裕的人们,拼出自己的安宁及身家性命,向一个巨大的王朝作决死一搏。这在全国城镇中也是少有的。
这是孟凡最后一次对武昌的抒情。他觉得以后大约不会再有这样的情致,也不再有这种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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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新居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家里三天两头人来客往。踏看新房,已成为如今都市的一个新节目。亲朋好友,街坊故旧,同一座大楼里的新住户们,一拨一拨川流不息。这其中既有庆贺乔迁之喜的旧俗,又有视察比较各家各户装修陈设的新风。
经过这一番互相踏看之后,孟凡才发现,尽管全都是工薪阶层,但在新居上的花费,大多不在他家之下。要靠规规矩矩的工资,是绝对不够的。
在这种来来往往之中,最受罪的就是思想了。来客之前,就得早早地将它关起来,以免它到处乱跑拉屎拉尿,或在四处落下猫毛。也怕有人嫌猫,扫了人家的兴致。这样,一天来上个两三拨,落座时间稍长一点,甚或再留下来吃饭,思想就得被关一个长长的禁闭了。自由高傲了一生的思想,哪受得了这些。待客人走后,将它放出来时,它常会不吃不喝,一下子便蹿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后来客人往来渐渐少了,孟凡发现思想已变得格外沉静,吃喝也极简略,连大小便都少了许多。那一段时间,正是祥云准备中考的紧迫日子,思想这个样子,弄得全家人都很心疼。特别是祥云,每天放学一回家,就要搂着思想说许多劝慰的话,将一些好吃好喝的端到它眼前。可它只是闻闻,便将脸转开。它只喜欢伏在祥云的怀里。思想这副样子,弄得祥云功课也看不进去了,泪汪汪地问它究竟想要什么。
孟凡猛然意识到,思想怕到了要归山的时限了。这一点,他从前一直未想过。他以为思想会一直跟他们这样过下去的。孟凡不敢对女儿直说,便将思想抱开,让女儿温习功课。可是祥云进了自己的房间,思想便会从孟凡身上挣脱出来,蹲在祥云的房门口,一声一声地叫着要进去。祥云尽管知道中考前时间的珍贵,但又实在忍受不了思想的呼唤。她打开门,让思想进去。思想便跳上祥云的书桌,找一块空地方趴下,一直陪伴祥云熬到深夜。常常就那样睡着了。
思想在孟家的最后几天,已经非常瘦弱了,以致它的许多动作都显得古怪又夸张。它跳上祥云的书桌时,会比平日跳得高出许多,因为它的身子已经非常轻薄了,而它还记得用原来的力气。思想落下的时候,飘飘忽忽的像一片羽毛。它常常不能站稳,四肢像快要散架的藤椅腿,摇摇晃晃的。最后两天,它已全然不吃不喝,只是焦躁地在房间里寻找一块隐蔽的地方。可是,装修一新的房间,到处都规规整整,亮亮堂堂,没有什么私密之处。有几次,思想乘孟凡家开门的一瞬间冲了出去,可楼梯间也是空空荡荡,也无藏身之处。它又急匆匆地沿狭窄的步行楼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向楼下冲去。没冲下两层,便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孟凡见它执拗刚烈如此,又心疼又气恼。孟凡说,将它送回蛇山那边去吧。话刚说完,祥云便大哭起来,说,那我陪它一起去!今年我不参加考试了!
那天晚上,孟凡抚着思想空虚的身子,轻声对它说,好好活着,我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呢。你就是要怎么样,也等祥云把考试考完,行吗?
也怪,说完这些之后,思想果然不再折腾,它变得十分宁静。白天躺在祥云的床头,夜里伏在祥云的桌上。一副即将圆寂的模样。你若唤它,它便柔和地抬起眼皮,很慈祥地轻轻应一声。
祥云中考的第三天中午,孟凡两口子赶回家,张罗祥云吃完饭。祥云离家前对思想说,好好睡一觉,等我今天考完最后一门,我天天陪你玩,带你回蛇山。孟凡夫妇将祥云送到电梯口,千叮咛万嘱咐打好最后一仗。待他们转回家中,却发现思想神色怪异地站在客厅中间。它非常精神地四处环望,四条腿也立得笔直,眼光又恢复了从前的炯炯光泽。孟凡两口子见状大喜,以为它前一阵子的不适已经过去,便一边唤它一边朝它走去。思想望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腾空跳起,落在了窗台上。立定后,又回头看了孟凡两口子一眼,然后很坚定地向窗外一跃!
等孟凡两口子绕过沙发扑到窗前伏下身子往下探看时,思想的身体正在半空中飘飞,如一块素白的绢巾。思想飘落的地方,是楼下杂乱的工地上遗留下的一片茂密的矮树丛,绿幽幽的。思想眺望这片地方已经很长时间了。
那块素白的绢巾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片绿色上,很快便融入其中。

孟凡两口子飞也似地冲进电梯,跑到楼下,绕到大楼后面,寻到那一片杂树丛,也不顾乱草绊脚,也不顾刺棘划脸,一边凄苍地呼唤,一边张惶地搜寻,但怎么也找不到思想了。

一个星期之后,蛇山坡上的几户老邻居结伴来探看孟凡的新家。参观了一圈,坐定下来,其中一位问起孟家的猫来。孟凡如实说了。另一位听后大惊,说,前些天,在孟凡老屋的房顶上,见到一只猫,久久立在屋脊上,有点像思想的模样,特别是那尾巴,但又老又瘦又脏,远远看去象一个丑陋的小野兽,再一想两地隔江过河几十里路,怎么说也不会是它。夜里还听它叫了一阵子,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平平好文,胡发云小说看上去也很不错。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童志刚是否把胡发云请过来?偶是他的粉丝丝,很多年啦!
原帖由 初十 于 2008-3-6 11:14 发表
童志刚是否把胡发云请过来?偶是他的粉丝丝,很多年啦!
好主意这是。
先要请教老童大哥及其他武汉的ggjjddmm一些方言,虽然大致能猜出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想知道具体怎么来的,还有没有更多微妙意思什么的。
第一个,小锤子。
原文:“老人也笑了,边笑边骂道:你们这些小锤子!没有老子的那一抓,你们现在早就给小日本当亡国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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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鸟5,我准备放弃的一篇

媒鸟,在小说中,其实就是密探,有点像克格勃安插在人群中的眼线。小说中的齐齐也是密探,只不过他这个密探不是自愿的。齐齐口才好,有点说书人的天分,他能把枯燥的文件宣讲得生动有趣。齐齐以此为生,以此为乐。因为口才好,他得以从小山村调到城里的009厂。
    齐齐从宣讲中得到的成就感和快乐,他是天生的演讲家,如果没有那次谈话,他的演讲生涯还会继续下去。单位宣传部的人要他做媒鸟——定时将部门同事言论上报后,齐齐的快乐生活结束了。尤其是他的身份被揭穿,原本关系不错的朋友都不再愿意跟他交往时,齐齐的生活一下子崩塌了,他只有在人群中说话时才最快乐。
    后来齐齐变得沉默寡言。要让一个人转性儿,需要多大的刺激啊。这种人为的破坏彼此关系的密探制度,破坏着本来就很脆弱的人际关系,也是正常人生活的阴影——每个人都有隐私,我们生活中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这种正确还有着随时可能变化的不确定性。被监视的生活,被控制的感觉,总不那么舒服。善良的齐齐做了媒鸟,也总斟酌着保护他的朋友同事,可是他这样做既得罪上面,也不会赢得朋友们的谅解。上面还有其他眼线,会说他工作不够负责,一旦成为监视别人的人,大家自然会用警惕的态度对待他。

    这篇小说对小人物的刻画也很成功,齐齐的无奈和被动,生活的前后反差,让人唏嘘。可是我不能用它了……
    以前会说别人改编作者的书稿,会说人家挥刀自宫作太监,现在自己也这么做了,其实不随波逐流很难,随波逐流也不怎么容易……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