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元气与功夫

在与人合作的《齐人物论》里,我说过一段霸道话:“中国不少作家如果不幸盛年早夭,作为读者也许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读者的损失,多半只是少读一些他借成名之便放肆撰写的龙钟散文和不可计数的应酬序跋。”——当然,限于那本书追求痛快的笔墨取向,我没能展开分析。时隔七年,我再来补足下文,说说当年那段话的潜台词。

出于分析之便,我且把作家分成两类:元气型和功夫型。

有个成语叫“江郎才尽”,说南朝一名唤江淹的文人,年轻时才气惊人,撰《别赋》《恨赋》倾倒众生。然壮年过后,锦心不再,绣口难觅,一枝秃笔摇上半天,再也无力让人“黯然销魂”。那一声“江郎才尽”,指责里原也含有几分惋惜。若要对这个成语做做翻案文章,亦未尝不可,比如有人认为,江淹根本不是“才尽”,而是生逢乱世,为求明哲保身,故意装傻充愣。结合江淹的生平宦历,此论倒也聊备一格,但本文想借题发挥的是:江淹本属“元气型作家”,“才尽”是必然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元气型作家的特征是,他们的创造能力没个定数,还格外讲究机缘场合,当元气充盈、气氛对路之际,他们的笔墨足以腾云驾雾,“石破天惊逗秋雨”,一旦情移事迁,那颗佑护文运的星辰急剧坠地,他们也就春光泄尽,“泯然众人矣”,再也没有服人傲众之资——除非,吃老本也算。他们的写作与农人种地有相似之处:虽然离不开自身努力,但更多地是靠天吃饭。

再看功夫型作家。功夫型作家不是元气型作家的反面,并非创造元阳有所亏欠的家伙,才会以“笨鸟先飞”的态度转型为功夫型作家,不,除了天赋的创作才能,这一派作家还具有自我更新、自我推进的能量,其创作借助但不依赖于环境,渴求但不取决于机遇。他们携带着创造的使命而来,不似元气型作家,写出震惊世人的作品往往好像并非自己要写,而是出于不得已。比如,把大哲人老子视为元气型作家虽有点不伦不类,但若非关尹子把住关门执意相劝,老子是宁可什么都不写的。大诗人王勃的成名作《滕王阁序》也是应景之作,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这样一篇奇文,显然只能归结为运气,反正,那并非有意为之的创作。这篇少年时代的即兴文字,穷作者一生,竟然再也无法超越。王勃才尽了吗?未必,他只是“元气型诗人”而已。

中国作家的创作能量总体不足,我们永远不缺灵光熠熠的才子,却历来匮乏以持久高效的创造力为人瞩目的大作家,原因在于,他们生活在一块盛产元气型作家的文化土壤上。反观西方,我们甚至无需空口说理,只要扳扳手指数数他们数量惊人的作品,就不得不承认:他们属于另一个传统,一个更适宜产生功夫型作家的传统。古希腊几大悲剧家、喜剧家,几乎每人都创作了数十上百部剧本,亚理士多德与柏拉图两人留下的学术著作,大概就超过现存先秦诸子的文字总和了。

元气型作家通常热衷于谈论灵感。我们知道,传统中国文学里的审美概念,大多有点虚幻缥缈,一个长期沉浸在神韵、文气、意境等文字仙境里的文士,写出让人拍案惊奇的奇句奇语,自不在话下,但怀揣一颗巴尔扎克的雄心,就勉为其难了。作为对照,西方功夫型作家大多视灵感为无物,比如,亚理士多德《诗学》里就没有“灵感”的概念,米兰•昆德拉提到:“波德莱尔懂得‘灵感的天然惰性’”。所以,作家越是强调“灵感”,也可能越是说明他的创造能力不甚牢靠。

如果诗人不算,中国作家里极少出现写出一部以上伟大作品的人物,他们的文学使命,似乎就为了完成那一部命定之作。这部作品是如此依赖于灵感,以至需要作者以“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度,全力以赴。一旦大作杀青,作家的创造元阳也随之耗尽,“嗒焉若丧”,再也回不过神来。

功夫型文字需要反复研磨,就像制作咖啡,工序越多,质量越高;而元气型文字,修改过度,有时还可能使文章散去魂魄。我曾辨别过才气、才情和才华这“文人三才”,在我的概念里,才气和才情大致归于元气,得诸天授;而才华,则与功夫有关,更要求一种结合了思辨力的综合才能。元气型与功夫型作家的神秘分野,八成即在此地。

2008年2月25日,《北京日报》
这篇小文,是在我一个论坛回帖的基础上形成的,其中有几句话,直接采自某个回帖。
嘿嘿,偶也觉得老周玩论坛是工作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有现成的靶子可以射击。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也有高产作家,不过是google牌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兮兮逮得准。泡论坛与写作,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不想把两者分得太清楚。想想,以泡论坛的态度写作,以写作的态度泡论坛,也不坏。
平平说的那号人,在我眼里,属于河外星系的物种。管不过来了,由他自生自灭吧。
曾经到泽雄家小坐,才知道周兄写文章不在书房在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写作、上网四不误,就这功夫,非书房类作家能比。

请问周兄,曹操戎马生涯还能写出那么大气的诗文来,算不算功夫型作家?还有杜甫?
罗贯中、曹雪芹算元气作家、还是功夫作家?
不说文章本身的美,只说观点,那么这个两分法似乎稍嫌简单,所以我拜读之后,也有类似猪头兄的疑问。
这个两分法是简单的,目的不在于把所有的作家都概括在内,而是提出元气与功夫这一对概念。
具体到猪头的质疑,就难办了,比如曹操,他不是职业诗人,甚至也不以诗人自居,写诗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所以,很难按职业文人的标准去评估他,何况,曹操集早已亡失了,曹操到底写了多少诗,我们并不知道。
至于杜甫,当然属于功夫型了,何况,我还说过,“功夫型作家不是元气型作家的反面,并非创造元阳有所亏欠的家伙,才会以“笨鸟先飞”的态度转型为功夫型作家。”
罗贯中好像写了很多作品,我曾经见过别人的统计。不过,此人的生平事迹都不甚了了,我们唯一确知的,只是一则不足七十字的小传,真要评估,怕是困难了。
至于曹雪芹,那是元气与功夫俱佳的典范,《红楼梦》是特例,不能与其他作品相提并论的。

也罢

泽兄的两分可和静安先生的两分一拼(互为参看)。《人间词话》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当代中国文坛论元气大抵是光着屁股进当铺——拿什么当钱。论工夫,则近于腰上系老鼠——浑充猎人。也罢……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多谢老范批阅小文。
静安先生的主观化、客观化,在当时看来,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因为,“客观”的概念,历来不为中国传统文士所知,更不为他们所重。中国盛产主观化诗人,以至静安先生为举例方便,不得不在小说家里找到两位代表。
卡内蒂说过一句话:“个性坚强的标志之一是热爱客观。”这话,似乎也只有西方人说得出来,在我们的传统里,对主观化人物的推崇和热爱,至今不息。
又想起泽兄和俺在安吉山乡夜聊时说及文事上有“凌虚而蹈”和“有所依凭“之两分,似亦和元气和工夫之两分多少有关。然否?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哈,俺当时说的,好像指取材,记得俺以射击术语为例,将写作分为有依托和无依托两种。老范情性趋雅,记成“凌虚而蹈”和“有所依凭”,自然更有滋味了。

太周纳恐怕也说不出话来

原帖由 城骁 于 2008-3-4 20:17 发表
不说文章本身的美,只说观点,那么这个两分法似乎稍嫌简单,所以我拜读之后,也有类似猪头兄的疑问。
我的理解是,主帖谈的有这么一个现象,理通文顺、有据有节(制),能够对当下有所启发,可以了,太周纳怕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原帖由 吹笛在湖北 于 2008-3-5 15:23 发表


我的理解是,主帖谈的有这么一个现象,理通文顺、有据有节(制),能够对当下有所启发,可以了,太周纳怕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吹笛兄说的是。能给人启发的就是好文章。我的意思并不是就文章本身,而是就观点而说的。文章没有疑义,只要是泽雄兄的文章,总体上可以说都属于上乘,我等只有感叹的份,但观点可以或者说不妨探讨,权当顶贴。比如,泽雄兄的“元气和功夫”两分法,和尼采“日神和酒神”两分法是大不相同的。前者是关于文学创作的经验性说法,这种说法是有偶然性的,因此,也必定是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的。
功夫作家可以以此为业,元气作家则业余一下才不至苦于为稻粮谋,虽然业余的未见得就逊色于职业的。

不知道算不算难题

泽雄有否能力(胆子)给当代中国作家(汉语)按此“两分法”列个名单出来?
老童这作业布置得,怕怕。
泛论好做,细论难为。实际上,对绝大多数作家来说,元气与功夫只是一个配方问题,而不太可能只有元气没有功夫,或反过来,有功夫而没有元气。例外虽然有,实在不多。比如上海有位赵丽宏先生,写作不辍,貌似功夫一族,我却从未在其文章里觅得一丝淋漓元气。
通常,有功夫的作家,元气也是过得去的,属于气韵悠长那一类,比如老童欣赏的韩少功先生,还有上海的王安忆,大概算当代作家里的突出代表。作家方方,这方面的平衡感也相当出色。散文家里元气压倒功夫的突出例子,好像是刘亮程先生。反正,我一面欣赏他的生花妙笔,一面又随时准备接受他的江郎才尽。
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8-6-6 16:41 发表
比如上海有位赵丽宏先生,写作不辍,貌似功夫一族,我却从未在其文章里觅得一丝淋漓元气。
哈哈,这位校友的文章实在是有点阴气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这个阴气指的是什么,俺懂,就是有点不敢点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