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再坚硬的女人也有一道隐秘的伤口——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文本细读

关于《伤心咖啡馆之歌》,作家苏童有如下评述:“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我读过两遍。第一遍是高中时候,我用零花钱买了生平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通过这本书我初识美国文学,也初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当时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昧。到后来重读此篇时,我不禁要说,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围,什么叫底蕴和内涵,去读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明白了。”
看来,对于《伤心咖啡馆之歌》这样的杰作,如果你一目十行、走马观花,那你只会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 不懂其中三昧”,只有悉心揣摩,细心领会,用心去读,才能明白作品的底蕴和内涵。


转换的两极:引人入胜的情节



在作品的开头,作者以其细腻、精致、带有梦幻色彩的笔调刻画了爱密利亚小姐这个人物,她高大、坚硬、怪异、孤僻。旁人眼中她,总是高挂一脸秋霜,让人难以接近难以捉摸,通常,她的表情不仅拒人于千里之外,且予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感。正因如此,当外貌更为怪异的“罗锅”打着投奔亲戚的旗号找到爱密利亚小姐时,幸灾乐祸的旁观者以为有好戏看了,凭着对爱密利亚的暴躁脾气的了解,他们断定,即使她不把这位来路不明的“罗锅”暴揍一顿,至少也会把他轰出家门。然而结局却使人们大跌眼镜,爱密利亚一反常态,不仅收留了这个形迹可疑的“罗锅”,而且对这个不速之客关怀备至。“罗锅”的到来使爱密利亚仿佛变了个人,冷硬的她变得温软起来。“罗锅”唤醒了爱密利亚内心密封多年的温情,惟其密封多年,一旦被唤醒便呈泛滥成灾之势。爱密利亚对“罗锅”的呵护到了不折不扣的溺爱程度。
爱密利亚由冷硬转向温软,使作品波澜陡起,悬念顿生。急欲获悉内情的读者也开始兴味盎然,欲罢不能。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不仅没能如愿以偿找到爱密利亚由硬到软突然转换的原因,反而“遭遇”了作者精心设计的另一次两极转换。
爱密利亚的溺爱使“罗锅”变得有恃无恐,骄横跋扈,在爱密利亚的放纵下,这个原本委琐窝囊的可怜虫变得像纨绔子弟那样任性和骄横。更令人困惑的是,对于爱密利亚的关心与呵护,“罗锅”不仅没有予以回报,反而在爱密利亚生死攸关的时刻,给了她致命一击。当爱密利亚与前来寻衅的前夫马文·马西扭打正酣,且爱密利亚即将获胜之际,“罗锅”恩将仇报,竟用手去抓爱密利亚的脖子,结果让爱密利亚功亏一篑败在前夫马文·马西手下。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就在胜利即将赢得的时分,咖啡馆里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喊,使人起了一阵猛烈的寒颤,从头顶顺着脊梁往下滑。这时候发生的事从此以后就是一个谜。全镇的人都在,都是见证,可是有人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蒙表哥(小罗锅)所在的柜台离咖啡馆中心格斗的地方,至少有十二英尺远。可是就在爱密利亚小姐掐住马文·马西喉咙的那一刻,罗锅纵身一跳,在空中滑翔起来,仿佛他长出了一对鹰隼的翅膀。他降落在爱密利亚小姐宽阔的肩膀上,用自己鸟爪般细细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

这以后是一片混乱。还不等人们清醒过来,爱密利亚小姐就打败了。”



爱密利亚对罗锅的爱换来的却是罗锅的恨,这样的转换委实令人费解,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这“就是一个谜”。
以上提到的两次转换构成作品中的两大谜,它使作品显得扑朔迷离的同时,也为我们的阅读设置了障碍。事实上,只有破解了这两个谜,你才能像苏童那样明白这篇小说的底蕴和内涵。
“梅菲斯特将浮士德的生活变成艺术创造之后,浮士德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他所在的每一个环境,都变成了有灵性的舞台布景;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或神,都是一个比喻,一个深而又深的谜。整个大千世界也成了这种永恒之谜。梅菲斯特的最大功绩就在于让浮士德在猜谜中学会两极转换的魔术——这个艺术的真谛。”【1】
看来,如果我们破译了作品里的转换之迷,我们也就能领悟到“艺术的真谛”。


诡谲的人性:耐人寻味的底蕴



在通常情况下,爱密利亚确实坚硬、冷漠,然而,在面对某种特殊的群体,在某个特别的时候,爱密利亚温柔和善的一面便显露出来。比如,作品中特别写道她喜欢给人治病:
“办公室也是爱密利亚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欢给人治病,也经常给人治病。整整两个架子上放满了各种药瓶与医疗用具。靠墙根放着一张给病人坐的长凳。她给病人缝伤口时用的是烧过的针,这样伤口才不至于化脓。治疗烧伤,她有一种让人凉快的糖浆。对于不能确诊的病痛,她也有各种各样亲自按秘方煎制的药。这些药吃下去对于通便非常灵验,可是不能给幼儿吃,因为吃了会抽风;对于幼儿,她特地配置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药,温和得多,也甜得多。是的,总的说来,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大夫。”

这说明,爱密利亚的坚硬和冷漠完全是自制的盔甲,作为一名孤单的女性,躲在盔甲里的她才感到安全、自在。一旦面对病人面对弱者,她紧闭的心门会悄悄打开一条缝,她的柔情和温存会从中泄露出来。只有在弱者、孩子面前,爱密利亚才如同脱下战袍的花木兰,恢复了柔软温存的女儿身。
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罗锅”的到来会唤醒爱密利亚内心封存的温情,为什么“罗锅”的出现会让爱密利亚由坚硬转向温软了。因为,“罗锅”正是以弱者身份出现的。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品质,使他们有别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这样的人具有一种原先只存在于幼儿身上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们与外界可以建立更直接和重大的联系。小罗锅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坚硬、冷漠的爱密利亚是戴着面具的女人,一旦卸下面具,这个冷漠的女强人就变得温情脉脉了。换言之,坚硬的爱密利亚和温柔的爱密利亚其实是一个人。作者麦卡勒斯洞悉了心灵的奥秘,便在作品里完成了这样的两极转换。戴着面具的爱密利亚和卸下面具的爱密利亚既是不同的又是同一的,这正是作品令人感兴趣的所在。作家残雪对作品中两极转化有如下看法:
“可以说,关于人生的演出同化装舞会十分类似,而处在社会中的人就是戴着面具表演的人。在为魔术操纵下的艺术舞台上,更是面具下面还有面具,以至无穷。令人感兴趣的是面具同面具下面的‘人’既是不同的又是同一的,奇妙的演出随时可以打破表面的禁忌,让下面的东西直接展露,而同时还要让人感到那种深层的和谐。歌德堪称是这种表演的大师,只有极其深邃的心灵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种转换。”【2】
我以为,麦卡勒斯也是“这种表演的大师”,因为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作为作者的她完成了这种两极转换。


在爱密利亚的呵护下,“罗锅”的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他的自我也一天天强大起来。作为孩童的“罗锅”,对爱密利亚的关切甘之如饴;然而,在爱密利亚一腔柔情的滋养下,“罗锅”的自我迅速进入青春期,这时候的罗锅,则把爱密利亚的溺爱视为温柔的枷锁。为了显示自己日益丰满的羽翼,展示自己日益强大的力量,“罗锅”变得骄横恣睢,在叛逆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当爱密利亚以前的丈夫现在的对手——马文·马西刚一出现在小镇上,罗锅的叛逆便有了明确的方向,他一整天都跟在马文·马西后面,并且把他请进自己和爱密利亚共同的家中。
“小罗锅瞧瞧站在柜台后面的爱密利亚小姐。他脸上没有一点恳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后,自负地竖起耳朵。他双颊通红,眼睛闪亮,他的衣服完全湿透了。‘马文·马西要上咱们家来作一阵子客,’他说。”



“罗锅”崇拜马文·马西,心甘情愿做马文·马西的跟屁虫,他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自尊,表明自己并不在乎爱密利亚的关心、呵护,他想以此告诉人们,他之所以寄居在爱密利亚家中不是走投无路乞求爱密利亚的施舍和怜悯,而是出于好心来填补爱密利亚情感的巨大空白的;另一方面,“罗锅”这样做也是故意向爱密利亚示威:我罗锅并不稀罕你给我的一切,恰恰相反,是饱受孤独煎熬的你离不开我,我离开你反而可以活得更滋润更自由更潇洒!“罗锅”崇拜马文·马西,且大张旗鼓在众人面前张扬这种崇拜,其道理在此。
“罗锅”出现以前,爱密利亚丝毫不怕马文·马西,事实上,马文·马西就是被爱密利亚赶出家门的。然而,现在,爱密利亚却有点胆寒马文·马西了,为什么?因为爱密利亚内心的温情已被“罗锅”唤醒,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心硬如铁的“铁娘子”了而是一个温情四溢的小女人了,当一个人露出了她内心最柔弱的部分时,她事实上已暴露出自己的伤口,这样一来,她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畏惧了。另外,由于“罗锅”崇拜马文·马西,整天跟在马文·马西后面跑,爱密利亚即使横下心和马文·马西交手,也不可避免产生投鼠忌器之感,因为,即使把马文·马西打跑了,罗锅肯定也跟着跑了。这样对她来说不是鸡飞蛋打虽胜犹败吗?那么,爱密利亚为什么怕罗锅离开自己呢?请看文中这段话:
“也许是这样的睡眠不足,蒙蔽了她的智慧;她打算陷害马文·马西的一切行动都反弹回她自己身上来。她掉进了自己布置的圈套,发现一再落在悲惨的处境里。可是她仍然没有轰马文·马西出门,因为她怕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人。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了以后,再独自过日子就会变成是一种苦刑了。这是时钟突然停止其的嗒声时,生了火的房间里的那种寂静,是空荡荡的屋子里那种让人神经不安的影子——因此,与其面临单独过日子的恐怖,还不如让你的死对头住进来呢。”



由此可见,罗锅的存在正是爱密利亚的伤口。马文·马西控制了罗锅,就等于直捣爱密利亚的痛处。
在我看来,小说的结尾颇具象征意味。爱密利亚在和马文·马西决斗时,本来已经胜利在望,关键时刻,罗锅用手去抓爱密利亚的脖子,结果爱密利亚败下阵来。我认为,罗锅去抓爱密利亚的脖子,具有双重象征意味。首先,罗锅这一举动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因为他这样做无异于自绝后路,帮助马文·马西击败爱密利亚,表明他要彻底告别寄生虫的生活,义无返顾踏上流亡之旅,成长之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很多大学生毕业后立志“下海”,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烧掉文凭,这样做的目的是给自己打气,显示破釜沉舟的决心。“罗锅”抓爱密利亚的脖子的行为类似于此。在罗锅投奔爱密利亚时,他徒具一副嗷嗷待哺的沉重的肉身,精神自我则付之阙如,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他的精神自我慢慢复苏,且茁壮成长,最终强大到不能不选择离开。罗锅从投奔爱密利亚而来到追随马文·马西而去,就是他从自我丢失到自我重建的过程。我以为,罗锅追随马文·马西而去既是为了摆脱爱密利亚的过度溺爱而带来的阴影,也是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人生。其次,爱密利亚被“罗锅”突然袭击从而败下阵来,表明爱密利亚不是被谁打败的,她的失败完全是自戕的结果。因为,“罗锅”正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柔软最致命的部分。
当一个人动了善念,当一个人内心的柔情被唤醒后,她的生命就有了伤口,这伤口也许可称之为“阿喀琉斯之踵”。既然有了“阿喀琉斯之踵”,爱密利亚在和马文·马西的恶斗中当然只能以失败而告终。罗锅正是爱密利亚的“阿喀琉斯之踵”。
小说中的两次转换使作品波澜起伏,悬念顿生,扑朔迷离。从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两次转换可谓奇峰突起,跌宕起伏,令人讶异,然而从人性的深度来看,这两次转化又是那么丝丝入扣,入情入理,让人叹服。


注释:
【1】【2】引自残雪著:《地狱中的独行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59、177页
在燕谈第一次被加精.珍贵的第一次.
家里有一本,俺就是一目十行、走马观花读的
俺改正,从细读楼主的评论开始~~
唉,说到小说,俺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无论如何,也得跟在后面翘个拇指,权当起哄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