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长向文人供炒栗

在一个讲究“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的国度,饮食从来就不仅仅是营养或美味,而是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以及“韵外之致”。那些飘荡在都市或乡村、刺激着你我好胃口的各色美味,古往今来,曾凝聚着无数文人学者惊羡抑或忧伤的日光。反过来,这些或迷茫、或笃定、或情色、或好奇的目光,附着在具体食物上,又使得其在“酸甜苦辣咸”(借用唐鲁孙的书名)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妩媚,大大扩展了其文化内涵。在众多“意蕴闳深”的食品中,我选择了飘香干年的“糖炒栗子”,来敷陈作为文学、文化以及政治的“饮食”。
  盛产于大江南北的栗子,作为一种营养丰富的食物,已经深深嵌入中国人的历史记忆。翻阅《诗经》、《论语》、《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山海经》等古书,你很容易发现其窈窕的身影。至于历代文人的“吟咏”与“引用”,借助各种电子数据库,更是不难觅得芳踪。可我讨论的不是“原料”,而是“美食”——从植物形态的栗子,到吾曹口中的美食,不只主厨在发挥作用,文人学者也都不敢示弱,纷纷以其擅长的语言文字来“添油加醋”,以至我们今天谈论诸如糖炒栗子这样的美食。必须兼及“古典”与“今典”(借用陈寅恪的概念),神游冥想,古今同席,于美味之外,更多地体会历史与人心。
  有日本学者称:“在中国文学中,详细地描述现实饮食生活的例子并不太多。”之所以出现这种误解,那是因为古今“文学”概念的歧异。只在具有“文学性”的诗文、小说、戏曲里找,当然是吃力不讨好;若扩展视野,将“文学”还原为传统意义的“文章博学”,则中国人谈论饮食的文字,实在是不胜枚举。记得汪曾祺曾为中外文化出版公司选编作家谈饮食文化的《知味集》,其“征稿小启”有曰:“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文人很多都爱吃,会吃,吃的很精;不但会吃,而且善于谈吃。”不仅仅是张岱、袁枚,中国文人中喜欢且擅长谈论美食的,可谓比比皆是。
  借用《礼记·中庸》的说法:“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我所理解的“味”,兼及味蕾的感受、知识的积累、历史的氛围以及文人的想象。那么,就让我们在此“文学的餐桌”上,与宋代的苏辙和陆游、清代的赵翼和郝懿行,以及现代的周作人和顾随等,共同品鉴让他们一往情深的栗子——尤其是那早已香飘四海的糖炒栗子。
  一、食疗与乡思
  关于栗子的科属、别名、性味、营养成分等,此等植物学知识,不在我的视野之内。我关注的是“吃什么”以及“怎么吃”,即栗子如何成为美味。谈到栗子的吃法,大的分类,不外生食与熟食。恰好有两位宋代文人,为这两类吃法留下了千古传扬的华章——生食的“代言人”是北宋散文家苏辙,熟食则有南宋诗人陆游作为“形象大使”。
  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合称“三苏”的著名文人苏辙(字子由,1039—1112),其《栾城集》中多有涉及栗子处。如卷五《寄孙朴》之“相逢语笑夜踌躇,烹煮梨栗羞肴蔬”、卷七《寄孔武仲》之“煎茶食梨栗,看君诵书史”,还有卷十《次韵王适食茅栗》之“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甜酸”等。这满篮子的山栗,黑白相间,视觉效果甚好,极具观赏性;而且,将其与煎茶、村醪并置,说明确系诗人酷爱的美味。只是这栗子到底怎么吃,生食还是熟食,糖炒还是水煮,诗人没有明说。故我们只能推断,起码在诗人眼中,日后声名显赫的糖炒栗子,或尚未“闪亮登场”,或并非其“最爱”。
  再看看以下这首流传久远、常被医家或提倡食疗者引述的《服栗》(《栾城三集》卷二),当能明白,苏辙确实倾向于生吃栗子:
  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
  经霜斧刃全金气,插手丹田借火光。
  入口锵鸣初未熟,低头咀噍不容忙。
  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桨。
  作为食物的栗子,对人体有滋补甚至药用功效(比如养胃健脾、补肾强筋等),这点常被历代的文人或医家提及。如唐代的医药学家孙思邈就说,板栗是“肾之果也,肾病宜食之”;其《千金方》卷二十二“果实”更有曰:
  栗子,味成温,无毒。主益气,厚肠胃,补肾气,令人耐饥,生食之,甚治之腰脚不随。
  也就是说,治疗苏辙晚年所患“腰脚病”,不是一般的吃栗子,而是生吃栗子,而且必须早晚“低头咀噍不容忙”、“三咽徐收白玉桨”。苏辙所说的“旧传方”,不知与唐人孙思邈有无关系,但其《服栗》诗,却明显影响了明人李时珍。李撰《本草纲目》卷二十九“果部”,引录孙思邈等人诗文外,还专门摘引苏辙《服栗》诗的首尾四句,然后断曰:“此得食栗之诀也!”“栗生食,可治腰脚不遂”——这说的是疗效;至于吃法,则“细嚼,连液吞咽,则有益;若顿食至饱,反至伤脾”。如此说来,苏、李二君对于“服栗”的理解,若合符节。
  不过,明知生食栗子能健体治病,世人似乎还是更倾向于熟吃。这点。清代学者郝懿行已经注意到了:“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不仅仅是熟吃,作者还排除了煎煮焖炖等各种制作方式,惟独推崇一“炒”字。如此选择,大有深意,而让“炒栗法”变得如此神秘兮兮的,正是南宋大诗人陆游。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1125—1210)的《剑南诗稿》中,多次提及作为食品的栗子。像“豆枯狐兔肥,霜早柿栗熟”(《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蝟刺坼蓬新栗熟,鹅雏弄色冻醅浓”(《初冬》)、“丰岁鸡豚贱,霜天柿栗稠”(《随意》)、 “开皱紫栗如拳大,带叶黄柑染袖香”(《病中遣怀》)等,都是只提作为食品或风景的栗子,并没细说制作方式。而卷四的《闻王嘉叟讣告有作》可就不一样了:“地炉燔栗美刍豢,石鼎烹茶当醪醴”——这确凿无疑的,就是炒栗子了。至于卷十三的《昼寝,梦一客相过,若有旧者,夷粹可爱,既觉,作绝句记之》,更是趣味盎然,值得全诗引录:
  梦中何许得嘉宾,对影胡床岸幅巾。
  石鼎烹茶火煨栗,主人坦率客情真。
  炒栗子不仅香气四溢,且与特定的史事相勾连,那就更值得当事人或后人追忆品鉴了。我指的是《剑南诗稿》卷五的《夜食炒栗有感》:
    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
  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来。
  此诗题后有自注:“漏舍待朝,朝士往往食此。”南宋都城临安的“漏舍”有两个,一在大内南门丽正门外,一在北门和宁门外。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天晓诸人出市》条,提及每日交四更,诸山寺观已鸣钟,“盖报令诸百官听公上番虞候上名衙兵等人,及诸司上番人知之,赶趁往诸处服役耳”。这个时候,“御街铺店,闻钟而起,卖早市点心”。陆游等“和宁门外早朝来”的百官,见到的是这么一幅情景:“和宁门红权子前买卖细色异品菜蔬,诸般嗄饭,及酒醋时新果子,进纳海鲜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这“如汴京气象”五个字,实在太刺眼了,让人感慨万端。了解南宋历史以及陆游生平的,对其晚年因“夜食炒栗”而忆及年青时的“漏舍待朝”,当平添无限惆怅。
  说到“汴京气象”,不能不提及《东京梦华录》。那位因战祸而“避地江左”的“幽兰居士孟元老”,晚年“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撰成《东京梦华录》十卷。作者深情追忆并仔细描摹那已经永远失去的“东京”之城池河道、宫阙衙署、寺观桥巷、瓦市勾栏,以及朝廷典礼、岁时节令、风土习俗、物产时好等,希望后人“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卷八涉及秋天的汴京风情,如“中元节”条谈盂兰盆会及“目连救母”杂剧;“中秋”条描述“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重阳”则是摹写“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都人多出郊外登高”。而最值得关注的,是“立秋”一则:
  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是月,瓜果梨枣方盛,京师枣有数品:灵枣、牙枣、青州枣、亳州枣。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中贵戚里,取索供卖。内中泛索,金合络绎。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麝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这里的“鸡头”。当指鸡头米,即新鲜芡实。芡实是一种多年生睡莲科水生植物,多生于池塘或湖泊沿岸浅水之中,夏季开花,初秋结实。从鲜鸡头中剥出的鸡头肉鲜嫩可口,可生食,也可煮食,有健脾益肾之功效。因果实呈圆球形,尖端突起,状如鸡头,故名。此果品在宋代声名显赫,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八“物产·果之品”有关于“鸡头”的介绍,苏辙《栾城集》卷五之《西湖二咏》,包括《观捕鱼》和《食鸡头》二则;而欧阳修的《初食鸡头有感》和陆游的《建州绝无芡,意颇思之,戏作》,同样对此果品念念不忘。如此说来,以卖鸡头出名的李和家,“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这位汴京城里卖鲜果的小老板,并无特殊功业,本该早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没曾想到,就因为陆游的一则小文,此君竟流芳千古。“生识前辈,年登耄期,所记所闻,殊可观也”的《老学庵笔记》,其卷二有这么一则记载: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对于曾歌吟过“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的诗人陆游来说,记录这则凄婉的故事,自然是寄托遥深。至于后世无数读书人,只要稍有正义感及历史常识,很少不被李和儿之递送南宋使臣炒栗子,以及“挥泪而去”的身影所震撼。至此,炒栗子已上升为一种文化符号,代表了某种不便言说或无须明言的“故国之思”。
  二、考辨与文章
  要说借吟咏食物来表达“故国之思”,最让我牵挂的,莫过于“清初三大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很可惜,在他们的集子中,我没发现糖炒栗子的“靓影”。反倒是乾嘉年间的赵翼和郝懿行,在各自的笔记中,谈及那流寓燕京的李和以及糖炒栗子。当然,不用说,入口处都是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作为诗人,赵翼(字云崧,号瓯北,1727-1814)与袁枚、蒋士铨齐名,合称“乾隆三大家”。除了论诗重“性灵”(参见《瓯北诗话》),曾留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论诗》)这样的千古名句,赵翼还是一个重要的史学家,其《廿二史札记》至今仍常被学界引用。至于作者“日夕惟手一编,有所得,辄札记别纸,积久遂得四十余卷”㈣的《陔余丛考》,前十五卷纵论经义史籍,按传统的思路,应是重中之重;可我偏偏更喜欢三十至四十三卷的杂考,因其辨识名物制度、称谓礼俗、语言文字等,对于我们理解古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及风尚,大有俾益。就以卷三十三的“京师炒栗”则为例: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日,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
  这里所说的“宋人小说”,毫无疑义,应该就是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大概是史家而又兼诗人的缘故,赵翼的考证,小处不够谨慎,误“十裹”为“十枚”,未免贻笑大方。除了考辨不精,还有过度阐释的嫌疑——想象今天北京的炒栗法就是宋人李和所传,实在太大胆了。因为,糖炒栗子的香味遍及大江南北,各地的制作方式大同小异,怎么能证明李氏炒栗法“千年一线”呢?在我看来,此等民间工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无法找到真正的原创者;即便那汴京城里“炒栗最佳”的李和,也没有“专利权”。
  比起赵翼的挥洒才情、驰骋想像,我更喜欢郝懿行(字恂九,号兰皋,1757-1825)的笃实与诚挚。作为有清一代的著名学者,郝懿行著述甚丰,计有三十余种,均收在《郝氏遗书》中。除代表作《尔雅义疏》外,更有闲涉物情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记海错》、《宝训》等杂著。并非空谈性理,也不将眼光局限于书斋,郝兰皋学问驳杂,趣味广泛,这点很对周作人的口味——“清代北方学者我于傅青主外最佩服郝君,他的学术思想仿佛与颜之推、贾思勰有点近似,切实而宽博,这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境界也。”
  正是这种打心眼里的喜欢,使得周作人在1935年,连续写了三篇谈论郝懿行的文章。先是1935年3月13日撰《(食味杂咏)注》,评论东墅老人嘉善谢庸的撰述:“东墅老人对于土物之知识丰富实在可佩服,可惜以诗为主,因诗写注,终有所限制,假如专作笔记,像郝兰皋的《记海错》那样,一定是很有可观的。”后又有1935年11月21日所撰《郝氏说(诗)》,介绍郝懿行和夫人王照圆合撰《诗问》、《诗说》,称赞其“体察物理人情”,“训诂名物亦多新意”。同年12月24日,周作人又撰《(记海错)》一文,提及诸多记载地方物产的好书,特别强调:“至于个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欢郝懿行的《记海错》。”与诸多乾嘉学者埋头考辨经史不同,郝懿行还旁及各种地方性知识以及人情物理。正是有感于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郝懿行撰写了贴近日常生活、体现自家“游子思乡”情怀,而又可以“资考证”的《记海错》;1181至于《蜂衙小记》的“小引”,挥洒自如,情趣盎然,更是值得专门引证:“昔人遇鸟啼花落,欣然有会于心。余萧斋岑寂,闲涉物情,偶然会意,率尔操觚,不堪持赠,聊以自娱,作《蜂衙小记》十五则。”
  有了这么多铺垫,回过头来看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卷四中的“炒栗”则,当不难明白其好处: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衙鬻,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明闻天下,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
  与赵翼之断言京师里的炒栗就是李和遗法相反,对博物有浓烈兴趣的郝懿行,却在“惜其法竞不传”。正如前面谈及的,将李和视为糖炒栗子的祖师爷,相信其掌握某种秘诀,这思路在我看来大有问题。争论此“炒栗遗法”到底是湮没无闻了呢,还是已被发扬光大,其实没有多大意义。还是周作人的评述精彩:
  郝君所说更有风致,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
  周君说的没错,“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子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而我更看好的是,一个严谨的学者,竟有如此情致,在考辨名物时,敢将笔墨荡开去,穿插自家的生活记忆——“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云云,实在妙不可言。
  至于周作人所说的,赵、郝二君之谈论《老学庵笔记》,全然没有失去家国的悲愤与隐痛。故与陆游原话宗旨不合,这确实是个问题:可这更多地属于时代风气——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从糖炒栗子的遥远记忆中,体悟放翁那念兹在兹的“故国之思”。
  三、伤心最是李和儿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仅仅两年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周作人(原名魁寿,号启明、知堂等,1885-1967)便面临如何“与放翁原来的感情相接触”的难题——那原本让人垂涎三尺的糖炒栗子,如今竟变得浑身是刺,搅得人辗转反侧,坐卧不宁。
  1937年3月30日,周作人撰《(老学庵笔记)》,开篇即语带调侃:“吾乡陆放翁近来似乎很交时运,大有追赠国防诗人头衔的光荣。”具体论述时,启明先生承认“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并引《放翁题跋》卷三《跋吕侍讲岁时杂记》,称:“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其实,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翻开《老学庵笔记》,此类黍离之思比比皆是。暂时置身度外的周作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清儒的考辨虽精巧,但放过了作者压在纸背的心情,殊为可惜。体会陆游的心境不容易,追摹乃至实践,那就更难了。周作人没想到的是,这“知行合一”的考验,竟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七七事变”后,名教授周作人没有随北大南迁,而是选择了“苦住”北平,不能不让人捏一大把汗。此后,一直到1938年2月9日,周氏公开出席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召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标志着其正式附逆,这中间的半年多时间里,敌我双方都在努力争取。而周作人的内心深处,更是翻江倒海。就在此天人交战之际,10月11日,周作人写下这么一首打油诗: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
  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诗后有同年12月11日的自注:“一月前食炒栗,忆《老学庵笔记》中李和儿事,偶作绝句,已忘之矣,今日忽记起,因即录出。”二十天后,周作人意犹未尽,重写一绝,目的是“怀吾乡放翁也”: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竟何如。
  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
  后面照样有注:“先祖妣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过鲁墟’者是也。”这里的怕过鲁墟,大概是怕见那位念念不忘光复的陆放翁吧?
  身为“标志性人物”,在炮火纷飞的年代,周作人其实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一旦失足落水,更是很难重新上岸。以启明先生之聪明才智,当然明白其“附逆”给抗战军民造成的打击与伤害。1939年4月28日,借撰文纪念亡友钱玄同,周作人引余澹心编《东山谈苑》,称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谈,或问之,答曰:一说便俗——“这件事我向来很是佩服,下现今无论关于公私的事有所声说,都不免于俗。”1940年5月29日,周作人撰《辩解》一文,重引《东山谈苑》,还是那句“一说便俗”,称回想以前读过的古文,明白辩解未必有什么益处。之所以再三声明“不辩解”,实则还是想辩解,只不过自觉理亏,担心辩解无效反落笑柄而已;尤其是刻意披露那两首包含内心隐痛的打油诗,更看得出是在努力地洗刷自己。
  1940年3月20日,周作人撰《炒栗子》,刊同年6月《中和月刊》1卷6号,后收入《药味集》中。此文在立意以及史料排比上,跟三年前所撰《(老学庵笔记)》互有同异——最大的区别在于,作者在文章末尾巧妙地引入上述那两首表现故国之思的打油诗。又过了四年,也就是1944年10月,在《杂志》14卷1期上,周作人发表《苦茶庵打油诗》,共收入其撰于1937年11月至1944年10月的打油诗24首,打头阵的,正是这“伤心最是李和儿”!此类“述怀”,私下吟咏是一回事,公开发表又是另一回事;不只刊于杂志,还收入《立春以前》,可见周作人确实希望此中心迹能“广为人知”。
  《苦茶庵打油诗》后面,有作者撰于1944年9月10日的《附记》,其中有两段,值得认真玩味:“这些以诗论当然全不成,但里边的意思总是确实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怀,当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少隐曲而已。”其实,不断辨析《老学庵笔记》中的糖炒栗子,说什么“伤心最是李和儿”,意思一点也不隐曲——除非对中国文化十分隔膜。另一段则是:“从前读过《诗经》,大半都已忘记了,但是记起几篇来,觉得古时诗人何其那么哀伤,每读一过令人不欢。如《王风·黍离》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其心理状态则云‘中心摇摇’,终乃如醉以至如噎。”这同样是自我表白(或曰自我辩解),只不过没有彻底卸下盔甲、放下架子而已。
  对于周作人抗战中借谈论李和儿献炒栗子,间接表白自家心迹,钱理群的《周作人传》第八章有详细的描述。黄裳的《关于周作人》,更是直指那两首涉及《老学庵笔记》的打油诗:“看他反复抄引,多次谈及,可以看出这实在并非偶然的。这两首诗也实在含有非常刻露的禾黍之感,只差没有明说王师北定中原。以已经落水的汉奸而写出这样的凄哀欲绝的诗,表面看来正是一种绝大的矛盾,然而却是周作人祈求内心平衡而流露出来的心曲。”钩稽这么些隐藏在糖炒栗子背后的故事,并非想洗刷周作人的汉奸罪名,而是希望理解“落水文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有趣的是,周作人早年的学生、也被认做京派文人的顾随(字羡季,晚号驼庵,1897—1960),抗战中困守北平,也吃糖炒栗子,也读《老学庵笔记》,还写下了《书(老学庵笔记)李和儿事后》:
  秋风瑟瑟拂高枝,白袷单寒又一时。
  煼栗香中夕阳里,不知谁是李和儿。
  顾随的弟子叶嘉莹对尊师在抗战中“曾写了不少以比兴为喻托而寄怀故国之思的作品”,极力表彰;另一位弟子周汝昌,更是直接引述这首有关李和儿的七绝(字句略有出入),然后追问:“一个炒栗子的怀念故国的典故,顾先生用了写成那样的诗句,你说这是爱国不爱国?”其实,单说使用“怀念故国的典故”还不够(若讲用典,周作人的诗文更出色),还必须补充一句:北平沦陷八年,顾随先后在燕京大学、中法大学、辅仁大学、中国大学等校任教,从未与日伪政权合作,保持了传统士大夫的气节,无论讲诗论文,还是为人处世,均显示了鲜明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
  1943年元旦,顾随去沈兼士家拜年,不幸被日本军宪扣留了十多天;同年,顾随吟成《书(老学庵笔记)李和儿事后》,二相对照,不难明白其中的忧生与感怀。1945年秋,抗战胜利,顾随撰《病中口占四绝句》,其中有云:“吟诗廿载咽寒蛩,一事还堪傲放翁;病骨支床敌秋雨,先生亲见九州同。”从《老学庵笔记》到《示儿》,从“炒栗”到“王师”,正是陆游的诗文,使得同为诗人的顾随身陷逆境而不甘沉沦。
  有趣的是,周、顾师徒二人,当他们需要表达“故国之思”时,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李和儿以及糖炒栗子作为媒介。谈论秋冬弥漫在北平街头的炒栗香,一旦认准其蕴涵着“民族大义”,“美食”迅速转化成了“政治”。可也正因为过于看重自家心迹的披露,在周、顾诗文中,本该十分随和、家常的糖炒栗子,变得日渐高大、严肃起来,俨然成为一种政治一文化符号,而失去了其本味。
  四、桂花栗子重糖炒
  栗子是好东西,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吃法;我要追问的是,即便同为熟吃,为何大家格外推崇“糖炒”而不是“水煮”?追问糖炒栗子为何“爆得大名”,除了李和儿的故事,应该还有别的因素。
  清代有两种谈及栗子吃法的著名食谱,一是朱彝尊(字锡,号竹坨,1629-1709)的《食宪鸿秘》,其下卷“果之属”有“栗子”则,几种吃法中,“熟栗入糟糟之下酒佳,风干生栗入糟糟之更佳”,让我辈大长见识。至于诗人兼美食家袁枚(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1716—1798),其《随园食单》记载“栗子炒鸡”这道今人十分熟悉的荤菜,此外,“点心单”里还有两处提及栗子,一是作为“重阳小食”的“栗糕”——“煮栗极烂,以纯糯粉加糖为糕蒸之,上加瓜仁、松子”;一是“新出之栗烂煮之,有松子仁香”这样的小窍门——袁枚甚至抱怨“厨人不肯煨烂,故金陵人有终身不知其味者”。有趣的是,这两种食谱都没提及大名鼎鼎的糖炒栗子。《随园食单》所著录,除作者常居的江浙之风味菜肴外,还旁及鲁、皖、粤等菜系;《食宪鸿秘》更是兼采南北,不分彼此。糖炒栗子之所以榜上无名,关键不在于地域,而在于此乃休闲性质的点心,根本上不了台面——时至今日,正式宴会上,绝少上糖炒栗子的。
  进不了食谱,不妨碍其进入千家万户,更不妨碍其被无数文人学者所记挂。原因是,这种食品与特定的岁时相联系,故显得别具风情。有两本记载北京岁时的好书,可作此“大胆假设”的注脚。清初潘荣陛撰《帝京岁时纪胜》,八月部分之“时品”则:
  白露节蓟州生栗初来,用饧沙拌炒,乃都门美品。正阳门王皮胡同杨店者更佳。
  清末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十月之“栗子、白薯、中果、南糖、萨齐玛、芙蓉糕、冰糖壶卢、温朴”则,其中有云:
  京师食品亦有关于时令。十月以后,则有栗子、白薯等物。栗子来时用黑砂炒熟,甘美异常。青灯诵读之余,剥而食之。颇有味外之味。白薯贫富皆嗜,不假扶持,用火煨熟,自然甘美,较之山药、芋头尤足济世,可方为朴实有用之材。
  如此“都门美品”,包含浓烈的岁时记忆,一闻炒栗香,便知已入秋冬。古代中国人对于“岁时”的品鉴,往往是和特定食品联系在一起的,不像今人之喜欢“反季节”蔬菜或果品。经由一代代读书人的“纪胜”与“杂咏”(如宋人蒲积中编《古今岁时杂咏》),“岁时感”已经深入人心;而能与特定岁时相联系的食品,便显得“很有文化”——糖炒栗子便是一例。
  1970年代初崛起于台北文坛的“新进的老作家”唐鲁孙(1908-1985),其撰文描述故乡北平的岁时风物、市井风情、饮食风尚,三十年前曾风靡台湾,如今则流行于大陆。虽然作者“自己规定一个原则,就是只谈饮食游乐,不及其他”,读者还是能从中读出某种“历史的惆怅,京城的乡愁”。像《吃在北平》、《再谈吃在北平》、《北平的甜食》、《北平的独特食品》、《二谈北平的独特食品》、《故都的早点》等系列文章,确实是“馋人说馋”,别有洞天。糖炒栗子虽只是被偶尔提及,也都显得神采奕奕:
  金风送爽,一立秋,大街上干果子铺的糖炒栗子就上市啦!卖糖炒栗子,得把临时炉灶、大铁锅、长烟筒,先搬到门口架上安好。等太阳一偏西,就把破芦席干劈柴点着,先在锅裹炒黑铁砂子,等砂子炒热,放下栗子,用一种特制大平铲,翻来覆去地炒,不时还往锅里浇上几勺子蜜糖水,等栗子炒熟,便往大铁丝筛子里盛,把砂子抖搂回锅,热栗子可就拿到柜台上用簸箩盛着,盖上棉挖单,趁热卖了。热栗子又香又粉,愈吃愈想吃,时常吃得挡住晚饭。您如果把吃不了的糖炒栗子碾成粉,用鲜奶油拌着吃,那就是名贵西点,奶油栗子面啦。
  就像周作人欣赏郝懿行对于糖炒栗子的描写“简明可喜”;我之喜欢唐鲁孙这段文字,也是这个意思。作者另有一文,比较韩国、日本、杭州以及北平的炒栗子,不及此文之笔墨细腻,情深意长。
  糖炒栗子之诱人,不仅是味道,还有场景。换句话说,此举具有“表演性”。可品味,也可观赏。别的山珍海味,只能在厨房里制作。食客所见,已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即便有好奇的食客想溜进厨房去观赏,也很可能被拒之门外。糖炒栗子就不一样,为了趁热吃,把整个炉灶、铁锅等都搬到大街上,现炒现卖。1909年刊行于上海的《图画日报》,曾长期连载《营业写真(俗名三百六十行)》,其中第七十一幅乃孙兰荪所绘《糖炒栗子》(图一),图中题诗曰:
  桂花栗子重糖炒,魁栗不及良乡好。
  长生桥堍绮园前,两个摊头名最噪。
  此物最宜炒得松,第一要等火候到。
  不可夹忙头里火忽停,致使冷镬子里热栗爆。
  清末民初,烟草公司为了商业竞争,曾随香烟赠送小画片,俗称“香烟牌子”或“烟画”。这些烟画的内容极为丰富,从植物到仕女到京剧脸谱等,无奇不有,甚至还专门描摹“三百六十行”。蓝翔、冯懿有著《中国·老360行》中,便收录三幅介绍糖炒栗子的烟画。画面上,除了标明“天津”、“良乡”、“魁栗”等字样(图二),呈现今人习以为常的激烈的商业竞争,更让人欣喜不已的是,那炒栗子的器具以及架势(图三),与郝懿行、唐鲁孙所描摹的,以及我们今天所见识的,并无多大差异。
  秋风乍起,落叶满地,都市里的大街小巷,开始弥漫着糖炒栗子特有的焦糊与甜腻。这时候,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可能被这种历史悠久的“闲食”所吸引。是美食,但价格低廉,一般人都消费得起;更重要的是,此物“吃相”不难看,“气味”也挺优雅。正因此,糖炒栗子的制作以及品味,可以入诗入画。即便是老饕,其品鉴美食,也都受时间地点的限制:不若糖炒栗子,可随意进食,不受周围环境影响,也不碍阅读、写作或神聊。大街漫步时可以吃,友朋聚会时可以吃,“青灯诵读之余”可以吃,甚至连“漏舍待朝”也都可以吃。这就难怪无数文人学者喜欢像郝懿行那样,“买之盈袖,恣意咀嚼”。不仅吃相优雅,而且有助文章——想想诸多价格昂贵的大餐,其入诗入文入画的效果,哪有清幽脱俗的糖炒栗子好?
  糖炒栗子背后。确实有动人的故事,值得你我仔细品鉴;可过分追究“美食”背后的“故事”,会落入另一个圈套,即“思想深刻”,但“品味低劣”。且不说故事有真有假,有雅有俗,有广告促销,也有文人幽思。即便“故事”与“美食”相得益彰,其阐释也都必须适可而止。记得袁枚撰《随园食单》,有“戒耳餐”一说:“何谓耳餐?耳餐者,务名之谓也。”炫耀性消费固然是“耳餐”,过分夸大美味的“文化内涵”,以至于让大脑取代了舌头,精神压垮了味蕾,也是一种“耳餐”。逯耀东曾提及唐鲁孙的饮食文章,“最初其中还有载不动的乡愁,但这种乡愁经时间的冲刷,渐渐淡去”。在我看来,这才是聪明的举措——有文化情怀,但不忘食品本味。
  十几年前,客居日本东京,路过上野车站,大老远就闻到那熟悉的香味,又见“天津甘栗”招牌,顿时热泪盈眶;除夕傍晚,朋友风风火火闯进来,抖落肩上的雪花,掏出好几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开口就是“别废话,趁热吃”;友人归台北,走前一天,驱车几十公里,到城南天坛附近去买“王老头”,理由是诸闺中密友正“嗷嗷待哺”。这些日常记忆,对我来说,同样十分重要。换句话说,今人之欣赏糖炒栗子,除了苏辙的旧时秘方,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郝懿行的精彩考辨,周作人的苦涩文章,还有各自多姿多彩的口感与记忆。正是这种兼及琐事与典籍、日常与历史、个人趣味与集体记忆,使得炒栗子有血有肉,而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符号。有人别具幽怀,有人考古成癖,有人讲营养,有人图便宜,有人什么都没想,“就好这一口”……所有这些,各得其所,合起来,方才构成了有品味且有市场、能风光且能持久的“糖炒栗子”。
  套用七十年前周作人的诗句,秋冬北京的诱人之处,在于其“长向行人”——当然,也包括馋嘴而又喜欢舞文弄墨的“文人”——“供炒栗”。只是面对如此“日常”而又“丰富”的栗子,你我读出来的,会是同一篇文章吗?

《学术研究》2008年1期
雅极。

这样的文字适合捧在手里读的。
我也喜读这类文章,是不是心态趋近退休了,呵呵。
呵,喜欢读这类文章,也是出自一颗中国心。这类文章有江南茶味,旧苗好茗,读它正好匹配。
呵呵,此类文字,佐酒亦佳。
地炉燔栗美刍豢,石鼎烹茶当醪醴”——这确凿无疑的,就是炒栗子了。
——燔栗就是炒栗,作者说得这么肯定,我还是有些疑心。燔,是烤,烤不等于炒。之所为怀疑,是作者没解释啥是地炉。地炉我怀疑就是地塘火,即在屋内地上挖坑,四周砖石砌成。中间引柴为火。火上可以烧水煮肉,也可烤东西,旁边炉灰中可以煨土豆、红薯、板栗,这些我都干过。——我是猜的,不一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