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世联:《温济泽自述》

温济泽不是革命史、党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个性表现在晚年为王实味的平反奔走呼号,也表现在他对瞿秋白、博古这些一些机会主义路线“头子”的良好评论。他是党内思想比较解放的老干部,一个“老派”的共产党人。一方面,始终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1980年后就此作过几十场报告;另一方面,当胡乔木要批判“共产主义渺茫论”,认为共产主义的曙光已经冒出地平线,共产主义就在脚下时,温却怀疑:“我们把社会主义建设搞成这个样子,怎么倒要批判‘共产主义渺茫论’呢?”(温济泽,1999:354)  
    1、好心
    1942年6月1日后,中央研究院的整风就是对王实味的批判。时任院部秘书的温奉命去做他的工作,态度比较温和:
    他似乎有点触动,拉着我的手,痛哭流涕地说:“我有错,但是,的确出于我的好心啊!”(温济泽,1999:145)
    但动机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16天的批判会,接连升了四级:由纠正一般偏向引导到对王实味的斗争,由一般思想斗争转变为对托派思想的斗争,由对托派思想的斗争升级为对托派分子的斗争,由对托派分子斗争进而进行组织处理。接着又在中央研究院与中央政治研究室的联合斗争会上,把反王实味的斗争扩大为反对五人反党集团的斗争。(温济泽,1999:165)
    良药苦口,一般情况下提意见者都是好心,否则谁愿去得罪别人或领导?王实味尤其对党忠诚。他的同乡高向明、王伯彦常到他的小窑洞串门,“王伯彦于1937年初入党,是学校的地下党员,平日言行十分谨慎,王实味早有觉察。直到今天,伯彦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看王实味时,他劝伯彦的话:‘已经回到自己家了,还拘谨什么?!’王实味的这种赤诚坦率思想,促使他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令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该说的可以说,不该说的也不能说。民主和自由是有阶级性的。”(高和明,1993)在国统区从事地下工作的人,长期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同志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但回到“家”里,回到同志之间,却发现等级体制、斗争哲学已经使同志之间的关系不那么纯洁亲热。当王实味、丁玲等人呼唤同志之爱时,引来的是更为猛烈的反人性论,讲人情、论私交被定为“自由主义”的表现之一。
    没有人在原则上否认提意见者的好心,所以才要求领导干部要虚心听取群众批评,但事实却是,一些领导干部包括毛泽东在听取不同意见方面谦虚不够,有时甚至把提意见的人打成反党反革命,因言获罪者甚多。这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是缺点太多,担心一有人开头就没法收场。1959年毛在庐山会议上就说:“一个高级社(现在叫生产队)一条错误,七十几万个生产队,七十万条错误,要登报,一年登到头也登不完,这样结果如何?国家必垮台。就是帝国主义不来,人民也要起来革命,把我们这些人统统打倒。”(李锐,1999:166)所以干脆封上提意见的嘴,甚至还想办法把可能有意见、但还没有公开提的人“钓”出来,斩草除根。第二是自信太足,以为自己可包打天下,根本不需要听什么不同意见。这就是毛1955年对梁漱溟说的:共产党对农民没有你理解?
    王实味好心不得好报应当是属于第一种情况。不得好报的王实味继续表现了自己的好心:“大约是1943年,西安演出了一场反共闹剧,为王实味开了个‘追悼会’。延安人称这是‘活人追悼会’。1944年春,中外记者团到延安访问,根据党中央的指示,让王实味出场同记者见了面。见记者的时候是由中社部的干部陪同他去的。当时王实味还是顾全大局的,他说:我是托派,又犯了错误,但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西安说我被迫害死了,还开什么追悼会。……王实味奉命说这番话当然是出于无奈,但他还是分清了西安和延安,反击了西安那些反共的宣传。”(凌云,1999)据在场的赵超构记述:“谈话的表情完全像演讲,时刻舞着手势以加强他的语气,谈到他过去的‘错误’,他的表情严肃到可怕。有时,竟是声色俱厉的。”(赵超构,1992:147)王实味主动配合的好心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而且使整人者放心地虐杀像他这样的好心人:无论怎么处置,他们反正会分清西安与延安,永远会为唱赞歌。
    说到最后,之所以听不进反对意见,因为被提意见者具有控制一切的强大力量,可能借助暴力震慑心灵。经历过“抢救”的诗人郭小川就“颇有感触地对人说:‘政治斗争真可怕!’他屡屡表示,从延安整风运动中得出至死不忘的教训,就是相信群众,相信党。”(陈徒手,2000:177)郭小川的教训当然是运动要达到的目的之一,不过有了这两个相信也不能保证没事。1957年作家协会批丁玲、冯雪峰时,郭是相信党、相信群众的运动领导之一,但他同时写成的《一个和八个》却受到周扬、刘白羽的严厉批评:“诗稿在周扬那里放了一年零4个月,当我给他们驯服地工作时,他一声不吭;当我跟他们闹别扭时,他就批下来叫作协党组批判。”(陈徒手,2000:185)郭的总结只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没有总结出来:这就相信上级。
    2、此“鱼”非彼“鱼”
    1957年的“钓鱼”使几十万人上钩,教训惨痛,也因此使得前两次的“阳谋”不为人重视。
    第一次1942年的春天。3月19日《解放日报》发表《发扬民主作风》的社论,毛亲自起草《关于共产党员与党外人士的关系的决定(草案)》,号召党外人士对党和党的干部进行批评,强调“绝对不可文过饰非,拒绝党外人员的批评,或曲解善意为攻击,而造成党外人员对党的过失缄口不言的现象。”(毛泽东,1983:94)响应组织和毛的号召,丁玲、王实味、萧军、艾青、罗烽等人发表了几篇批评延安生活的文章;一些大单位也创办壁报以活跃民主空气。但不到一个月,3月31日毛就在对这些欣欣然的知识分子发出警告;4月3日,中宣部发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结束了“延安之春”。王实味在劫难逃,丁玲等人也得脱一层皮。
    第二次是1943年的春天。4月3日,中央发出第二个“四三决定”,号召参加整风的同志大胆说话,以大民主的方式批评领导,揭露错误。据此,各单位纷纷召开“民主检查大会”,很多人起来批评官僚主义、压制民主的现象。终于挖出了很多“反革命”和“特务”,为“抢救运动”准备了对象。“钓鱼”不但是发动运动的主要手段,也是展开运动的具体策略。1943年的延安审干运动,据师哲归纳,也有五种“招数”:一是精神折磨,刑讯逼供;二是挑拨离间,相互揭发;三是审查档案,无限上纲;四是布置人员,引蛇出洞;五是坦白光荣,备受优待。(师哲,2001:163—165)
    知识分子既如此不注意历史经验,1957年春天的事也就怨不得他人。论题有二:一是为什么并不隐蔽、高明的“钓鱼”术竟能屡试不爽,成为对付知识分子的法宝?二是钓鱼为什么都发生在春天?难道是因为冬眠之后心灵比较开放容易上钩?
    其实,1957的春天,已经有人有秋肃之感。在统战部召开的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上,屡有担忧和怀疑的言论。5月9日,民建副主席胡子昂介绍说,工商界有人怀疑“放”“鸣”“整”是三部曲,“鸣”“放”之后有被“整”的危险”。(朱正,1998:64)5月21日,九三学社副秘书长李毅介绍:很多人顾虑重重,不敢鸣放,“归根到底,都是怕打击报复。他们说:鸣放三部曲,一放;二收;三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因此,有人说,领导上应该从政治上、组织上作出进一步的保障,有人希望毛主席撑腰,公开讲讲不准打击报复。针对此论,罗隆基在次日的会上发言说,要毛主席出来讲话保证,那是笑话。他提出的办法是由人大和政协成立一个委员会,检讨过去运动中的偏差,鼓励大家申诉,使知识分子没有“收”和“整”的顾虑。(朱正,1998:99—102)5月22日,龙云在会上发言说,过去几个大运动,都是共产党整人,现在是不是共产党测验大家的思想,以便以后整人?他说,现在时机不同了!他认为,共产党员犯错误,不是一个两个,大家都知道,共产党要想办法改变。共产党是执政党,怎会出尔反尔,开这样的开玩笑,让大家把思想暴露出来,然后再整。(朱正,1998:118)胡子昂、罗隆基、龙云等出于对党的信赖,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玩笑”;也许他们已预感到后来的结局,干脆说破以图避免。但无论他们怎么考虑,结局是注定的。5月21日到25日,中央书记处连续开会研究反右问题。据朱正研究,此后民主党派座谈会的目的已不再是帮助党整风,“前一阶段的座谈会上,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这些最大的‘鲨鱼’都已自动浮到水面上来。他们大放特放,材料已经够多。现在要研究的是,还欠缺少哪些人的材料,还有哪几个内定的右派分子材料不足,应该想点什么法子,叫他们也鸣一鸣,放一放。”(朱正,1998:105)千呼万唤,“放”出来的是储安平的“党天下”,“他把许多右派分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深沟高墙、外行内行、特权思想、教条官腔,用三个字概括了起来。”(朱正,1998:112)右派分子在此走到了顶点。
    40年代的“特务”多是党员,50年的右派多在党外。前者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对党真心热爱;后者则多是对新体制不适应、带有自由民主观念的批评者,他们固然没有推翻共产党的野心,但确有改善党的领导的要求,说他们是“右派”,并非全无根据。翻阅当年的“右派言论”,其激烈和彻底,此后几十年也没有超过。至于是不是要用“钓鱼”的方式把他们揪出来,是不是要剥夺向党提意见的“右派”们的公民权利甚至迫害至死,甚至,治党与治国要不要区分等等,都属于另外一个问题。
    3、相信群众
    1942年整风运动开始后,王实味写了《野百合花》等文,暴露延安阴暗面。温是研究院思想文化研究室的秘书,整风后调到院党委帮助工作。
    我到党委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设计和油印一个调查表,调查全院研究人员中有多少人是同意或部分同意王实味言论的,调查结果统计,同意或部分同意的达到百分之八十九。(温济泽,1999:144)
    这就是当年群众(他们一般都受过党的教育、经过革命的考验)的真实思想状态。“郭小川当年在延安时,曾与王实味在一个研究室。郭曾形容很能俘虏知识分子,大部分青年都觉得他的讲话好得不得了。”(陈徒手,2000:177)运动如果真的是群众运动,如果真要走群众路线,就应当尊重他们的意见,王实味就应当受到肯定。然而,如果谁真的这样理解,那只说明他根本不了解“群众路线”。在一些领导人看来,谁越代表群众说话,越得到群众拥护,就越说明他在向领导示威,就越是要整。有哪一次运动是群众自己的运动?
    每一次有人提出比较正确的、与领导想法不相符合的意见,都会受到更多人的批评、反对甚至围攻。有人认为,这怎么还能叫群众运动?实际上是在运动群众,逼着群众屈从于上级的意图而起哄。(温济泽,1999:165─166)
    这不奇怪,如果群众不是工具,不是得心应手的工具,领导还需要群众干什么?群众运动的真正奥秘在于,它是“组织”群众的有效方式。本来“群众”来自五湖四海,其心如面,两弟兄都不能一条心,遑论千千万万的革命大军?这就要通过反反复复的运动找出敌人来教育群众,使群众知所趋避,集中到领导划定的轨道上。这样解释,当然过于简单,但革命如果不能聚集群众、令行禁止,如何能战胜强大的敌人?毛泽东在“七大”上就说过:“党要统一思想才能前进,否则意见纷歧。王实味称王称霸,就不能前进。42年,王实味在延安挂帅,他出墙报,引得南门外各地的人都去看。他是‘总司令’,我们打败仗。我们承认打了败仗,于是好好整风。”(黄昌勇,1994)
    4、主流与支流
    李维汉认为:整风审干期间“形式上,个人反省与集体帮助相结合,似乎是审干的一种好办法,容易取得‘成绩’。事实上,‘逼供信’开始抬头,调查研究退居次要地位,是一种摇摆的表现。”(李维汉,1986:511)温济泽也明确说:“在延安审干运动中,普遍采用了‘逼、供、信’的方法。”(温济泽,1999:165)
    “逼供信”的案例之一是:
    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都在干什么?
    答:父母亲都在战火中死亡,只我一个。
    问:国民党内有你的亲戚吗?
    答:没有。
    问:那么你来延安是国民党派你来的?
    答:不是。
    问:你是怎么来延安的?
    答:坐火车来的。
    问:坐谁家的火车?
    答:坐铁路上的火车。
    问:铁路上的火车是共产党的吗?
    答:不是,是国民党的。
    问:坐国民党的火车,你还能说与国民党没有关系吗?
    答:噢?!(高杰、路平:1989)
    这是文雅的,还有粗暴的。延安县妇联干部谭丁受到审查,蟠龙区区长张仲民在大会上对她咆哮:“谭丁,你这个臭婊子养的反革命、狗日的特务,混进边区来破坏我们的革命,替蒋介石老儿卖命,他是你的干老子还是野男人?看你骚里骚情的鸟样儿,就不是好驴日下的……”(朱鸿召,2001:176)
    语言之外还有行动。在中央党校临时支部,“有一位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同志叫易季光,被审查时,人有用皮带抽他,把他身上的皮袄都抽破了,遍体血迹斑斑,有人用嘴咬他的胳膊,肉都咬掉了一块。有一次用绳子只吊着他双手两脚各一个指头,高高地悬在窑洞的梁上再用皮带抽,真是惨遭不忍睹。”(曾志,1999:340)在边区保安处审讯室,审讯科长布鲁有一次端着一杯开水问“犯人”:“你到底坦白不坦白?”“犯人”回答:“我不是特务,没啥可坦白的,你就是把我枪 ……”,还未说完,一杯开水就泼到他脸上。另一次,在审讯行政学院赵一峰时,布鲁把上厕所后带回一勺大粪往他嘴里塞,使赵神经错乱。(朱鸿召,2001:174)
    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温济泽说:
    有些讲党史的书,讲到抢救运动,说它是整风运动的支流,主流还是好的。这是对的。但是,应当说明,这个支流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次暴发的山洪,伤害过不少同志的心灵,对党造成了不少的损失。(温济泽,1999:179)
    “支流”不但伤害了不少同志的心灵,也毁灭了一些同志的肉体。还在审干运动开始前的1940年底或1941年初,师哲与陈郁到延安白求恩和平医院参观,护士带他们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用布帘隔成几间,“其中一间摆着一个大槽,槽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一具男尸,年约30余岁。临时任解说员的护士长说:‘这是医学解剖用的。原来有三具,已解剖用完一具,另一具只剩下半边,惟这具完整,还未使用。’她又解释说:‘他们都是反革命分子,是由康生批准处理的。他们的姓名、来历,我们一概不知道。’我们听后颇觉诧异,便问:‘他们被送来是活人?’回答是:‘当然。以医病的名义送来,然后处理的。’”(师哲:2001:185)   
    不过,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要看以什么为标准。王实味被砍头了,也有逼死、逼疯的,但“抢救运动”确立了毛泽东在全党的绝对权威,全党终于在毛泽东思想的基础上统一起来了,这就是整风审干的主流。1942年4月20日,毛泽东在《整顿三风》的报告中坚定地说:“延安失掉了还没有什么,张家独立,王家独立,那就不得了。所以就是延安失掉了,反主观主义也要搞,作战也要搞。总之,一定要搞,搞到哇哇叫也要搞,打得稀巴烂也要搞。”(毛泽东,1993:415—416)只要承认整风是革命成功的必要条件,“抢救”所造成的损失就肯定是“支流”。
    几十年后,李普认为,思想改造的“理论根据,应当是这句话:牛都可以改造得能耕田,为农夫所用;人当然也可以改造,为党和革命所用。思想改造的要求是叫这些人成为‘党的驯服工具’,成为‘革命的螺丝钉’,总而言之必须听党的话。”(李普:2001B)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教训要总结?只有换一种标准,这一大发明才可能在另一种意义上进行总结。这就是李普说的:“思想改造是我们的一大发明,一大创造,古今中外都没有过。从前国民党抓到共产党人,开始很快杀了,后来投入感化院,其实还是监狱,暂时留着不杀,你的活路是投降。希特勒对犹太人、斯大林对他认为的异已分子和可能的异已分子,都是一杀了之,不要他们改造思想。思想改造发展到‘文化大革命’,是20世纪中国的大悲剧,也是人类历史的大悲剧。”(李普:2001B)
    5、党籍
    康生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特务的方法是“看”:“看XXX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特务。XXX要不是奸细,我把康生倒写。”“看”出特务是当年一些领导人的特异功能。“抢救”过后,陈荒媒曾问周扬:“那时候认为我是特务嫌疑分子,怎么又没有动我呢?”周说:“我们看你实在不像一个特务。”(陈荒媒,1994:181)“看”出的特务当然不一定是真特务,所以从1943年12月到1944年上半年,甄别工作相当巨大,大多数被打成“特务”的革命者身份得到确认,但仍有一些人一直留着尾巴。其中被关押在保安处的一百多人于1947年春被押往山西兴县,后被全部处决。(仲侃,1982:95)
    被处决的人中就有王实味。王实味所在的中央研究院整风是由李维汉领导的,尽管王实味的定案是由康生作出,但李还是感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责任,1981年,李首先向中组部提出对王案进行复查。直到临终之际,李还要当年在中央研究院工作的“小温”把王的问题弄清楚。
    1982年2月,中央组织部作出《关于潘芳、宗铮、陈传纲、王汝琪等四同志所谓“五人反党集团”问题的平反决定》,但“五人”中的王实味还是没有平反。几经周折,1991年2月,公安部才作出《关于对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查决定》,冤案终于大白于天下。此时离王实味被杀已经44个年头了。
    我在1988年给中组部的报告中,提出了三条建议:一,对王实味错划为托派的问题,予以平反;二,王实味被开除党籍应予以恢复;三,开个小型座谈会,我和当年参加过批判王实味的人参加,总结一下从此案中应吸取的教训。事后了解,1991年,中组部把我的这三条建议送请十几位老同志审阅,对第一条,十几位老同志都画了圈表示同意;第二条,画圈的只有两位;第三条,无人画圈,因此,王实味的党籍没有得到恢复。谈到总结经验教训,除胡耀邦说过一次,再没有人提起。(温济泽,1999:158)
    王实味当年是因为“托派分子”被开除出党、被杀头的,现在既已认定他不是托派分子,党籍不是不可以恢复的。是不是像右派平反后还要保留几个“真右派”一样,不恢复王实味的党籍也还有更重要的考虑?
    6、办事员
    王实味早已被打倒批臭被砍头,对于还活着的妻子女儿,王实味关系着他们的政治生命;对于李维汉、温济泽、刘雪苇这些有“良知”的批斗参与者来说,能否为王平反是他们的一块心病。
    这事可大可小。如温所说,国内外都有人关心此事,这“反映了人们对我们党能否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反映了人们对我国政治改革事业的关心。”(温济泽,1999:157─158)因此这可能成为一件“大”事。但建党建国几十年,一度曾冤狱遍于国中,区区一个王实味又何足道哉?况且百废待举,现实问题还顾不过来,有必要为40多年前被错杀的一个人花很多精力吗?这样从1981年李维汉第一次提出到1991年正式平反,历时10年就不奇怪了。
     既然王实味的平反算不得什么紧迫的大事,就不能要求领导人对此特别关心了。以至于温1988年3月4日给中组部写了报告后,“我怕送不到组织部部长宋平的手里,就将手写的报告亲自交给曾任中组部秘书长的何载,托他把报告送到宋平的办公桌上,并拜托他,有机会告诉宋平说,温济泽有封信,是完成李老的瞩托,请他无论如何关心一下。”(温济泽,1999:154)一找熟人,二拉大旗(“李老”),原因只在于王是小人物,平反与否、何时平反与大局关系不大。
    这份报告由中组部转到公安部,很容易进入转来转去的公文旅行。所以:
    我担心事情又拖延不决。没想到6月30日,公安部派了两个年轻的同志到我家谈话。……他们的态度很认真,很积极,其中一位年龄大几岁的同志说,他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王实味,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大,看到我写的报告后,又听了我的谈话,回去向上级汇报,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认真调查清楚。(温济泽,1999:155)
    王实味既没有重要到要领导人批示、督促的程度,因而,具体经办的处长们、科长们、办事员们的态度就很重要。完全可以设想,如果公安部的来人是对王实味一事毫无了解,甚至对工作不很负责,王实味的沉冤没准还得拖下去。
    小吏的重要性,自古以然。《资治通鉴• 汉纪六》记载,汉高祖手下大将周勃在刘邦死后平诸吕有功,为避功高盖主之嫌辞官回乡,有人告他谋反,“廷尉逮捕勃,治之。……稍侵辱之。”周勃出来后对人说:“吾尝将百万兵,然安知狱吏贵乎。”当彭德怀、贺龙这些元帅们受到“廷尉”们的虐待时,恐怕也会发出周勃的感慨。民间对此的说法是虎落平原被狗欺。
    王实味的平反还得益于一个偶然。1984年4月胡启立在一次会上传达了胡耀邦关于总结党史上经验教训的谈话,其中举了王实味的例子。李维汉《回忆与研究》的写作者、竭力推动王案平反的宋金寿认为,胡耀邦“在1986年提出王实味问题,多少有些偶然原因。……我冒昧猜测胡耀邦可能是看了我在《党史通讯》上的《关于王实味问题》一文,正好同胡耀邦为安徽省社会科学院编辑、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回忆王稼祥的文集而写的一篇文章:《深切地纪念王稼祥同志》一文发表在《党史通讯》同一期上。当然,这是一个偶然性。但正是这种偶然性,引起了胡耀邦重视和关注王实味问题。”(宋金寿,1993)假如没有这个偶然呢?
    7、博古
    延安整风之后,博古被认为是第三次左倾路线的二号人物。80年代以后,对他评价开始客观起来。在现有的公开材料、文章中,温的评价可能是最高的。不仅在他主持《解放日报》时期工作勤奋、关心同志、作风民主,对他在1931年在米夫、王明等人的支持下成为临时中央政治局的“总负责人”,温也这样说:
    在白色恐怖极端严峻的氛围中,博古受共产国际和zhonggong中央指定走上领导岗位,这是临危受命,我认为他是一个不怕牺牲、勇挑重担的人。(温济泽,1999:412)
    延安时的博古肯定有民主作风,因为他已经没有权力不民主了。丁玲1942年因《三八节有感》挨批,“博古同志原是坐在我后边的,这时坐到我身边来了,一直坐到散会,还悄悄问我:‘怎么样?’我当时没有一下子懂得他问的意思,后来,当我有了一些经验以后,我才理解他,我是多么感激他啊!”(丁玲,1984)丁玲有了“经验”,能够体会对别人的关心;博古有了经验,也就有了民主作风。
    但温说的问题还复杂得多。一方面,当时参加共产党、即使担任党的领袖,也要冒很大风险,向忠发、瞿秋白贵为党的“总负责”,被国民党抓到一样要杀头;况且党内也充满如毛泽东所说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做党的领袖确实要不怕牺牲。但另一方面,博古既然入了党,就已经是过河卒子,除非他叛变,否则是不可能再过安静的顺民生活,他只有认准主义、义无反顾地干下去,在这样的情形下,地位越高安全系数也越高。因为,第一,无论国民党是多么愚蠢、多么不懂统战和分化,对捕获的共产党人也还是区别对待的,总的来说,对大官要客气一些。方志敏被俘后,住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瞿秋白在狱中也甚受礼遇。第二,党内也有名利场。1930年代的共产党领袖,拥有数十万党员、十多万军队,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资本。博古“临时总负责”后,周恩来、彭德怀等杰出人才都要听命于他;李立三、瞿秋白等早期领袖也都要受他的气;1933年初,“博古到长汀时,有人提议去看一下正在疗养的毛泽东。博古又说:毛泽东有什么可看的。”(金冲及,1996:300)一般情况下,只要身在其位,他在党内基本上不会有多大危险。
    革命家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住房子。从世俗的标准看,当时的职业革命家是由党的经费养着的,地位越高,津贴越多,而被党遗弃的人则很多是贫病交加,毙死街头。比如曾志的前夫、曾任闽西特委组织部长的蔡协民,在被中央认为是“社会民主党”而遗弃后,“整天在马路上流浪,忍饥挨饿。他甚至想到过,要在上海马路上解手,以便让巡捕抓进去几天,吃上几天饭,由此来解决饥饿问题。”(曾志,1999:147)
    当然,即使如此,温的态度仍然是符合党的原则的:“对他的错误,我们不能忘记,……对博古的贡献和功绩,我们更不能忘记。”他的根据是博古的批判者毛泽东提供的。毛曾说,只是到了抗战时期,我们对中国民主革命才有了正确认识,“过去,特别是开始时期,我们只是一股劲儿要革命,至于怎么革法,革些什么,哪些先革,哪些后革,哪些要到下一阶段才革,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弄清楚,或者说没有完全弄清楚。”(温济泽,1999:413)既然大家都没有弄清楚,博古的错误当然就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毛虽然这样说了,实际上并没有轻易放过博古等人,在他的生前,一有机会就要倾诉他当年在博古手下受到的委屈,而博古等人也得无休无止地自我批判下去。
    8、周公精明
    周恩来精明过人世所公认。1948年新华总社在西柏坡正式恢复,社长兼总编是廖承志,副总编辑有范长江、陈克寒、梅益、石西民。有一天,廖承志对温济泽说:
    周副主席看了新华社领导干部的名单,问我怎么副总编辑以上的领导干部大部分都是从国民党统治区来的,难道延安山沟里没有培养出负责干部?周副主席一问我就知道我错了,现在准备再提两个人,一个是吴冷西,一个就是你。(温济泽,1999:231)
    这里有几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开始拟定的名单大都是国统区的?这是因为国统区有较为专业的新闻机构,培养了许多新闻界人才,而山沟里的新闻业从属于政治宣传,不可能出现范长江这样的人物。因此当新华社要担当一定的新闻职能时,主事者首先想到的是国统区的新闻人才。
    第二,国统区也好、延安也好,都是共产党的干部,谁来负责新华社都是党的分工,周恩来何以专门提出延安干部?这说明党内山头、派系之间还是有严重隔阂,在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和延安的工农干部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矛盾与冲突。周恩来是国统区领导人,在毛凛然的目光下,他当然要避嫌疑、平衡。
    第三,周一问,廖承志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不是廖在彰显自己的聪明,实在是表明国统区、延安之间的差异在当时就已很明显,大家都非常明白了。
    细节不细。“抗昌战争开始后,周扬去了延安,胡风到了武汉,并且在那里见到了周恩来,周对他从事抗战文艺的出版给予支持,加上周的个人魅力,使胡风心悦耳诚服地接受周恩来的也就是共产党的领导,他和周之间应该说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以至私人关系。这时候他摆脱了得不到周扬所代表的党组织信任的阴影。不但胡风,而且当时左中右各方面的人,都不会注意到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微妙关系,更不会预见到在所谓红区白区、八路军新四军等自然形成的区划归属下,这种关系会形成某种成见,周恩来经常处于既要调停矛盾,保护干部,又要避嫌的尴尬状态。”(邵燕祥:2003)周原是毛的上级,1935年他们互易位置,周从此十分小心。1940年3月从莫斯科回延安时,着意把苏联人送的两厢食品省下来送给毛泽东。(师哲,2001:121)对江青也小心翼翼。1967年4月,江青派人到上海,把上海市公安局封存的一厢有关江青30年代生活堕落的材料带回北京,9月27日,周恩来批示,由谢富治、杨成武、汪东兴三人监督销毁这批材料,扫除了江青的一些历史污点。(穆欣,1994:331)用心如此良苦,投挑并未报李,40年代的“整风”、50年代的“反‘反冒进’”,周都作了多次检讨。直到1973年7月,毛还以极为通俗的语言说:“凡是这类屁文件,我就照例不看。总理讲话也在内,因为不胜其看。”同年11月,要政治局开会批评周恩来;12月以“政治局不议政”来批评周恩来,还威胁说:“你们不改,我就要开会,到这里来。”1974年6月,江青公然为一个农村妇女改名为“克周”。(王永钦,2002:351—369)
    9、宿命
    1958年温在中央广播事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补为“右派”。此前他主管国外广播部门。1957年下半年,温在编委小组传达中联部会议精神,其中有“周扬有错误”一句。不久,广播局局长、党组书记梅益拿出一个人的传达记录找温:“你说‘周扬有错误’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心想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开诚布公地问题我?何必背着我检查笔记呢?(温济泽,1999:275)
    可见,梅益对温早就成见在胸了。反右给他提供了机会:温曾说周扬话不适合对外广播,这就是“向党进攻”;他认为对外广播和对内广播不能统一发稿,这就是“对外广播特殊论”,是“反党纲领”;他反对反右时规定人数,就是“抗拒反右斗争”。为此,梅益“背靠背”地审查他起草的、报告、谈话纪录和签发的稿件,从中提炼出一大堆“材料”,通过几个月的批斗,确定温是“国内外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在局级干部“补课”时划为右派,留用察看,下放劳动。
    可叹的是,梅益作为其中一个环节的专政机器在“文革”把梅益吞噬进去。1972年,温请廖承志为他申诉。恰好梅益也想请廖转个报告(梅也在文革中挨整),一心想帮温的廖承志就对他说:“转报告可以,你写两个报告,一个是你自己要求平反,另外再写个报告,要承认错误,说明你过去是怎么把温济泽同志错打成右派的,我将这两个报告一起转到总理那儿去。之后,梅益再没有来过。”(温济泽,1999:327)经过“文革”劫难,梅益还是没有觉悟到整人的错误,为此甚至放弃自己可能得以申诉的机会。
    1978年,温和梅都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在胡乔木的支持下,温再次要求甄别平反,梅益仍拒绝。不久中组部批准恢复温的党籍,成为中国第一个平反的右派。
    他们的纠葛还没有结束。1982年,梅益是社会科学院党组书记,温是该院研究生院院长。1982年,梅要他检查“自由化”;1984年,梅根据一封匿名信蛮横无理地对温进行通报批评。政治而外,工作上似也不支持。研究生院建院时经费不够,温找国家计委主任宋平,要追加2000万,宋让他回去以社科院党组名义写个报告。正常情况下,社科院党组没有理由反对,但“党组中意见不一致,研究生院的要求未能实现,就由党组书记和一位分管基建的党组成员兼副秘书长提出,要我们降低要求,……结果设计成1987年主体工程竣工时的这个样子,比后来几年在附近建造的青年政治学院、针炙学院都差。”(温济泽,1999:347)1985年,温因病住院:
    一天傍晚,收到一张用包香烟的纸写的条子,上面写着,社科院党组已经决定我离休,由另一个同志代理我的工作,祝我安心养病,下面签着梅益的名字。(温济泽,1999:374)
    一张香烟纸就打发了有几十党龄的老同志──当然这时不是划为右派,而是“祝”其退休。历史上运动频仍,每次运动都得整垮一批人。其中相当一部分在“文革”后得到平反,但今天为你平反不代表昨天打你就是错的,所以梅益仍然是官居温之上。一个平反的右派仍然要接受当年蛮横整人、迄今并未认错的人的领导,心情是难得畅快的。温本来已经换了一个单位,岂料梅益还是来当领导。真是20年河东,20年后还是河东。
    10、周扬与胡乔木
    温被划为右派,与周扬有关。1957年,周扬在一个会议上说:香花和毒草在分辨不清的时候,可以先让他们放出来,大家再来辨别;如认为有毒草的话,再把它锄掉,还可以肥田嘛!温认为这不适合对外广播,因为这次听的人下一次就不定听了,怎么“锄”法呢?他在中联部的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得到中联部副部长熊复的赞同后,温向下面作了传达。此事当然有人汇报给周扬,梅益要温去找周说明情况,当温声明“我没有说你有错误”后:
    周扬是不大抽烟的,这时他点起一支烟说:“你说我有我就有错误啦?你没有想想你说这句话会得到什么后果。”我心想你好厉害呀。他转身去了休息室。(温济泽,1999:275)
    周扬当年的严厉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次没有谈出什么效果,几个月后又去:“周扬听得还耐心,他听完之后说:“你不要以为是我查问你,这是陆部长让我查问的,要问你的问题是,为什么在右派向党进攻的时候,你要说我和李维汉同志两个中央委员有错误?”(页276)态度是好了,但一个小小的副局长竟敢批评两个中央委员,当然是右派分子。胡乔木是温的老上级,1972年,温见到廖承志,廖告诉他:
    一天深夜,接到乔木电话,说有急事找我,他进门就问,你知道温济泽被划成右派了吗?我吃了一惊,你给我看了一份中央通报,我同他约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去中宣部。我们对一位副部长说,我们都了解温济泽是个好同志,怎么把他划成了右派?那位副部长说是广播局报来的,中宣部批准后已经报到书记处,没法更改了。乔木听了以后,叹着气说:“又伤了一个好同志。”(温济泽,1999:327)
    不能说胡与周在50年代就有什么立场观点的差异,但如果周肯定属于整人的积极分子,那么胡至少想保护一些人。例子很多,比如周对郭小川是先用后整,胡则对郭多有关照。(陈徒手,2000:227—228)1978年1月,胡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力主把还没有平反的温调入社会科学院任科研局副局长,此时周也已在中国社科院工作。在温要求平反找周扬写意见时,“他说过去的事已记不起来了。”(温济泽,1999:338)“你要证明什么?”(温济泽,1999:456)无论是当年还是后来,胡对温都是关心爱护的,而周即使在“文革”后也没有就当年的事承担责任,原因之一是温还是他的手下。
    世事如棋。在社科院工作期间,温的观点却越来越与周而不是和胡接近起来。“乔木说话变来变去,有时做事令人难以捉摸。我猜想,由于那时许多人把他看作理论权威,因而他变了。”(温济泽,1999:361)自胡1983年组织批判人道主义之后,他们的政治形象似乎对调了一下。尽管周是否有过认真的忏悔和反省是可以讨论的,但在客观上确实参与了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而胡却多次指责周扬、夏衍、巴金是“自由化”的头头,必欲除之而后快。胡绩伟就认为:“像胡乔木这样的左倾头脑,总认为农村改革是搞资本主义,是违背马列主义;改变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体制,就是反对毛主席。”还处心积虑要把力主改革的胡耀邦赶下台。(胡绩伟,2000)当然,这是一家之言。
    温对于己有恩的胡有所疏远,也表明他是有立场有原则的,并不以个人得失来判断领导。温的资格并不浅,1930年就参加过李立三要求组织的南京暴动,但官位一直高不上去,原因也许是他的原则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原则性恰恰容易被人认为是没有原则,比如在王实味问题上,康生就批评他有“温情主义”。原则首先是斗争的原则,而不是道德原则,也不是书本上讲的马列主义。一个人如果不能坚决地、无情地揭发、批判他人,那就是“在政治不开展”,就不可能青云直上。1952年周扬就因此而被一度冷落。
    不过胡和周都是复杂的。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他们整理成文的。但1979年10月29日讨论第四次文代会报告时,胡率先提出不要再提他当年认同的“文艺为政治服务”,周则担心不提会起副作用。“公平地说,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胡乔木比周扬早一步。”(顾骧,1998)此后,胡又坚持要把列宁的《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的改正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为文艺界的思想解放推波助澜。另外,在1980年主持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决议》时,“对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第一个十年,改了多少次以后的稿子对毛病、错误写的分量较重,成绩估计得不够、不充分。我曾经给他提过这个意见。他当时很不以为然。他说,就是这么多错误,不能隐晦。”(邓力群,1994)
    11、希望与悲剧
    划为“右派”后温被下放到河北黄骅劳动。“批斗会结束做了结论以后,几个同志含泪向我告别,问我:‘你不申诉吗?’我说:‘现在不是申诉的时候,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平反的。’我想给我戴的帽子越大,将来我越好翻案,我以为只要过几个月,过一年……没想到一直等了二十年。”(温济泽,1999:285)
    确实,帽子越大越好翻案。帽子大必然就影响大,而对影响大的人和事,“上面”就会考虑得更多一些。从国民党战俘到历次运动中的受冤者,小人物总是没有“统战”价值的。至于翻案的时间是几个月还是一年,也是有根据的。当时温的妻子就安慰他说:
    延安抢救运动不是3个多月就甄别了吗?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到党内的。(温济泽,1999:305)
    “抢救运动”也曾气氛肃杀,冤狱遍地,有人自杀了,有人疯狂了。虽然时间不是3个月而2年多,但毕竟最后刹了车,不少曾被怀疑是特务、叛徒的人不久就当上“七大”代表,一些挨批判的人又继续受到重用。“整风运动”教育了全党,经验之一就是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挨整只是暂时的,只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总有一天会平反昭雪,而且时间不会太久。正因为有此一希望,所以历次运动中的牺牲者极少从自身的冤屈中反省这种以“运动”为生命的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顾准当然是例外),以至于70年代末大规模平反后,人们发现,这些“右派”、“反革命”其实是“左派”、“革命分子”。也正因此一希望,大量的血腥和死亡终演不成一出悲剧。
    12、早春
    第二炮兵政委陈鹤桥晚年回忆说,从1978年11月18日开始的中央工作会议到紧接其后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我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是一段最难以忘怀、最激动人心的历史。”为什么呢?“当时大家提出的许多问题,都涉及到坚持‘两个凡是’方针的中央领导人,如华国锋、汪东兴,以及党的高级干部如张平化、吴冷西、熊复,会上都是指名道姓地提出批评。尽管不在一个组,但大家在各个组发言,都强烈要求他们回答问题,作出解释,提出的问题很尖锐,也就是面对面地提出批评。……当然我们提出批评,他(们)也可以发言,熊复等同志都为自己做了说明和辩护。民主的要义之一,就是尊重少数人的意见,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李普,2001A)
    没有哪一次会议不讲民主,但这一次是真民主。“会议的出席者的确敢想敢讲,勇于闯进‘禁区’,讲人们过去不敢讲的话。会议的领导者也不干预任何人的发言,不给任何发言设禁区、定调子、搞框框,同时发言的时间不限,发言次数不限,发言范围不限。”(于光远,1998:350)党内民主是有领导的民主,这就是说只有领导者允许,民主才能发扬。当时的最高领导是华国锋。听了华国锋作的以工作重点转移为中心的开幕讲话后,于光远感到:“华国锋确是个热心建设的人,情况掌握得不错,思想也开放。粉碎‘四人帮’后他的确想好好干出一点名堂来。”(于光远,1998:31)但会议的分组讨论很快就突破原先的议题,解决冤假错案、为天安门事件彻底平反、真理标准等问题都提出来了。11月25日,中央工作会议第三次大会,华国锋在讲话中对大家提出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回避。于光远认为:“华国锋的态度也值得肯定。我参加过不少会议,但几乎没有见到党的最高领导人能够这样听取大家意见,问题解决得如此明确。”(于光远,1998:106—107)领导既然开放,下面就敢放言。西北组提出了“严禁对干部使用窃听器、检查信件、盯梢、侦察私人来往、抄家隔离,施以法西斯的逼供手段”之类一反传统作法的大胆意见;(于光远,1998:256);一些代表点名批评中央副主席汪东兴等人,提出了汪东兴、陈锡联、纪登奎等人的职务问题。最后,华国锋在闭幕式上就“两个凡是”的错误承担了责任,与会的绝大多数人表示满意;邓小平在会议期间多次表示对陈锡联、吴德、纪登奎等犯了错误的人“找个机会在会上谈一谈就完了,不是一定要作自我批评使大家都满意。他不主张提到三中全会上去讨论,因为一提到三中全会就会有处分问题了。”“常委统一意见,这次会上这些同志讲了即作了自我批评后,不要再讲了。”(于光远,1998:281—282)他还专门找许世友等人“谈判”,“请求”他们不要再揪住陈锡联、纪登奎的错误不放。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只进不出,给这些受到批评的人吃了一棵定心丸;叶剑英在闭幕式上的讲话中特别强调了民主问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1982年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的《三中全会以来》——不论是《选编》还是《汇编》都没有收入叶剑英的这个讲话。”(于光远,1998:227)但叶剑英一口气连续讲了三个“只有充分发扬民主”的观点给与会者极为深刻的印象。
    罕见的民主气氛不是偶然的。原因之一与华国锋有关。从于光远的印象来看,华不是一个独裁的人,也不具有独裁的资历和功勋。事实上,到1978年年底,这位“英明领袖”的地位和权威都已受到挑战,他不可能“一手遮天”。他的处境与43年前博古在遵义会议上的处境差不多。“民主集中制”的内涵包括“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和“集中指导下的民主”两项,民主总是离不开集中,最后的集中权在最高领导人,一旦最高领导人如博古或华国锋集中不起来,民主也就充分地发扬了。
    1979年1月18日到2月中旬,秉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中宣部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联合召开“理论工作务虚会”,目的是要批判“两个凡是”、解放思想在理论上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温济泽说道:
    春节休假5天和继续休会几天后,务虚会继续进行。但情况有些变化,会议由党中央主持,最主要的是在3月30日听取邓小平关于《坚持四项原则》的重要报告,然后进行讨论,到4月初就匆匆结束了。(温济泽,1999:353)
    “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变化”?温没有交代。李锐认为与胡乔木有关:“改革开放以后,胡乔木仍坚持毛泽东‘政治挂帅’的路线,实质上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过不明说罢了。‘理论务虚会’乔木并不赞成,反而夸张当时的形势‘像1957年右派进攻,还说‘为要逼华主席反右派’。于是代邓小平起草‘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大讲专政,贬斥民主,使会议虎头蛇尾,草草收场。1980年8月,政治局刚刚通过邓小平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重要讲话,批判封建专制思想,强调国家政治、经济管理和社会生活的民主化。胡乔木就利用当时波兰发生的事件上书告诫,使这个讲话束之高阁。此后胡乔木不断以‘不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走资本主义道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等罪名,大整坚持经济改革尤其是解放思想、政治改革的人。党校事件、特区事件、周扬事件、《人民日报》事件等等,接连不断,矛头指向胡耀邦,视其为这些人的总后台。”(李锐,2001:30—31)
    可以肯定,受到民主风气的鼓舞,春节前的务虚会批毛过火,解放“过头”了。胡乔木1983年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时“有些同志说(当然这些同志也是好意),毛泽东同志已经犯了那么多错误,还要讲毛泽东思想,群众怎么能接受呢?”(胡乔木,1993:267—268)所以春节后要收束一下。第一,规格提高,不是中宣部和社会科学院,而是“由党中央主持”;第二,邓小平以“坚持”为主题作报告,确定思想解放的界限;第三,既然结论已下,会议也就应当“匆匆结束”。
    当时反毛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小平同志讲话讲过以后,不少的同志是有过抵触情绪的。”(胡乔木,1993:568)会后,李洪林以阐释“四项原则”的方式发表了几篇文章,“被扣了帽子,打了棍子”,“受到严厉的批判和处理,被调到远离北京的福建。”(温济泽,1999:353─354)毛尽管犯了严重错误,但批评毛的人“没有想到,如果我们把这面旗帜丢掉,就会使更广大的群众对于GCD本身发生怀疑,对马克思主义也发生怀疑,中国的前途就不堪设想。”(胡乔木,1993:168)这一方面说明毛的个人印记太明显、太深刻了,以至于过分批评毛就可能否定整个党。如何既解放思想又确保党的形象,就要由党中央领导出来划定限度。另一方面也说明这次思想解放的本质是党内思想的自我调整,是领导下的解放,集中下的民主。解放的阳春季节,它的春花秋实,还需要改革开放的深化。
    13、烈士
    一个夺权成功的政党,理所当然地纪念它的烈士,但尽管1949年开国大典前夕就建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但却没有一本像样的《革命烈士传》。
    1978年,李维汉提出编写《革命烈士传》,此后,胡乔木以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的名义要温主编。1981年,编辑机构成立。
    有一位烈士的女儿、《光明日报》记者戴晴来找我,要求革命烈士传为她的父亲傅大庆立传。……我立即答应为傅大庆立传。同时我和戴晴谈了条件,要她找几个年轻人帮助我编《中华英烈》杂志,她爽快地答应了。(温济泽,1999:368─369)
    是不是烈士,够不够格入只选一千个人的《革命烈士传》,应当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傅大庆的资历(1921年入党)、贡献(参加过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在敌占区建立秘密电台等等)应当是可以入《传》的,但如果戴晴不找上门来,很可能傅大庆就不能入选,因为温是在戴明确提出要求后“经了解”才知道傅大庆其人的;当然不能假设,如果戴晴不答应帮助编《中华英烈》,温就不会让傅大庆进《革命烈士传》。但他这里用“谈了条件”一语,似乎容易使人怀疑:革命烈士进《革命烈士传》难道还需要什么其他条件吗?
    更让人为烈士们鸣不平的是,1986年,《革命烈士传》编委会编了一个刊物《中华英烈》,第一期就得到邓颖超的称赞。可这样一个为烈士树碑立传、得到身居高位的领导人称赞的杂志,却困难重重。1989年下半年,新闻出版总署规定刊物要挂靠部级单位。《中华英烈》原来挂靠中央党史研究室,但研究室自己办的刊物已经达到定额。
    我找了10个部级单位,部长级的同志都表示支持,但当要哪一个司局级具体与我们联系时,又都表示难于管理。我奔波了几个月,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我真感到“山穷水尽疑无路”了,这时新闻出版署却向我指出了“又一村”。他们告诉我,经民政部批准,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成立,周谷城任会长,萧克任执行会长,这是一个部级单位,他们正想办一个会刊,但目前还没有刊号,可以与他们联系,将《中华英烈》作为他们的会刊。我同炎黄文化研究会商量了几次,他们认为《中华英烈》的范围比较窄小,提出将刊名改为《炎黄春秋》,把缅怀英烈作为这个会刊的一项内容。(温济泽,1999:370)
    在1989年的气氛下,新闻出版署的规定无疑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防止有人用出版物来颠覆先烈们用鲜血换来的政权。但以传播革命先烈事迹和精神的《中华英烈》会有什么自由化的倾向?温联系了10个部,那些司局长们都以“难于管理”而推辞,如果不是先烈的牺牲,哪里会有这些官老爷的安享尊荣?一个共产党掌权的国家,连一本宣传本党烈士的刊物都难以生存,这真是匪夷所思了。地下有灵,烈士该作何想?



温济泽简历
1914年生于江苏淮阴。
1930年因读瞿秋白的书而参加共表团。同年6月到南京参加暴动,后在扬州、上海从事地下活动,1932年被捕,1937年年底出狱。
1938年到延安,先后在陕北公学、中宣部、中央研究院、解放日报社、新华社工作。
1949年任中央广播事业局副局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总编辑。
1958年被划为右派,下放劳动。1978年1月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副局长。5月,恢复党籍。1982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长。
1999年去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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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冲及主编:1996 《毛泽东传 1893─1949》,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李锐:记住温济泽的最后留言

温济泽走了!延安清凉山的老同事、老朋友又走了一位。最近两三年他明显老态了,有时我也称呼他:温老。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到他家中,才知道是3月中因肺炎而住院的,4月15日夜弥留前,白天还校阅了《口述传记》的二校稿。我同他最后一次相聚,是今年2月6日的周扬纪念会。那天到会的有四、五十人,发言的多谈到周扬的悲剧,对当年因所谓“异化问题”受到批判,导致冤死、气死(陆定一语),很是愤慨。温老发言,谈自己执行过立三路线,也谈到应为周扬彻底平反,声调很是激昂慷慨,这同他平时轻言细语很不一样。会上每人发了一本刚出版的《忆周扬》文集,其中有温老写的《历史新时期的周扬》,特别赞扬1979年五四运动60周年时,周扬在报告中说的:要允许自由讨论。科学无禁区。科学思想不能听命于“长官意志”,不能少数服从多数,应当允许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要尊重实践的检验。一切理论和学说,包括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都要通过实践的检验,才能够丰富和发展。  
  温济泽比我大三岁,但革命经历却早得多。他1930年入团,三次被捕,受尽酷刑,坐过五年多牢,抗战爆发后才出狱。他在狱中勤奋学习,攻读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1938年初到延安后,即在陕北公学当教员,编写过《自然课本》和不少科学小品文章。1942年他参加了《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的编辑工作,这本书后来列为十二本《干部必读》之一。1982年,根据党的第二个《历史问题决议》的精神,他又约请二十几位同志参加,根据原本新编出《马恩列斯论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他是1943年初从中央研究院调到《解放日报》副刊部的。“抢救运动”之初我被关入保安处,1944年6月提前释放回到报社,同温老才接近起来。感到时局的大变化即将到来,我们几个人一起还复习过英语。我是1945年10月初离开延安赴热河的,从此就天各一方,隔行隔山。直到1979年1月回到北京复职后,我们住到同一幢高楼,成为仅隔一层楼的紧邻,于是经常往来。由于都历经沧桑,都已进入晚年,共同的话题多,无论是议论形势,回顾历史,研究问题,臧否人物,都能毫无顾忌,深入交谈,有时还互相通报非常重要的信息。
  温济泽的为人,人所共知,确实人如其姓,既温和又宽厚,很少见到他有过疾言厉色。因此,1958年反右派斗争“补课”中,他在中央广播事业局任副职时被打成右派,当时是很令所有的熟人大吃一惊的:这样的老好人,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说,“从此坠入万丈深渊,呼天不应,入地无门,简直像在地狱里、苦海中,自强不息地煎熬了整20年。”1979年之后,他“像火山爆发似地一心扑在工作上,要找回20年失去的时光。”(引文见《告别20世纪》)  
  还在社科院主持研究生院工作时,温老即利用业余时间组织一些老同志,编辑10卷本的《革命烈士传》,从全国几十万、上百万烈士中,选择一千人立传,工作是何等浩繁。他对所有的革命烈士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尤其关注瞿秋白的恢复名誉,因为他少年时是读瞿的著作而投奔革命队伍的。早在五十年代,他就写过二十来篇纪念和研究瞿秋白的文章。“文革”初期,瞿秋白被诬蔑为“叛徒”,八宝山的墓碑被红卫兵砸毁。1980年,温济泽组织二十几位“志愿兵”,成立一个虚设的编辑部,没有办公地点,靠电话联系,边研究zhonggong党史和国际共运史,边收集文稿,1985年先出版《瞿秋白选集》,以后《瞿秋白文集》14卷陆续出版。每逢革命纪念活动,他总要写文章做报告,讲李大钊、方志敏等革命先烈的事迹,受到北京广大青年的热烈欢迎;要退团的青年,因听到他的报告而不退了。据陈景润说,他五十年代就受过温的文章的影响。
  1985年离休后,他以全力来编《革命烈士传》。为指导编撰工作,编委会曾不定期出版内部《通讯》,以确定传记预选名单的范围等。为更好“缅怀先烈,激励后人,发扬传统,继往开来”,于是酝酿将《通讯》改为正式出版物,一个新的期刊《中华英烈》于1986年诞生。温老邀我参加了筹备工作,他自任主编,我列名编委,18个编委中如黎澍、廖盖隆、方实等多为延安老人。刊物的重点放在鸦片战争以来的近代,更注重五四运动以来的现代。我常参加编辑部的有关活动,都是在温老家中开会。创刊号刊载了我写的《总理在我心中》,从而推动我写作同类性质的文章。《中华英烈》创办一年后,忽然要换主管单位,为此,温老多次召开编委会,商讨刊物的归宿,最后达成协议,由文联主管,得以生存。但是好景不长,刚刚稳定了一年,又遇到“全国刊物整顿”。于是,《中华英烈》成了一个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为了使刊物继续生存,75岁高龄的温老,到处奔走,八方求援。一个宏扬革命精神爱国精神的刊物,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创刊四年后,竟两易其主,还难以求生。不管有多难,温老硬是挺着,请求新闻出版署宽延注册时间,在无主管单位的情况下,保证刊物正常出版。1990年,以萧克将军为首的炎黄研究会,接手《中华英烈》刊号,创办了《炎黄春秋》。温老以这个研究会副会长的身份,任特邀编委,继续关注这个刊物,在这个刊物上继续发表许多有影响的文章。我也是这个刊物的热心作者,参加一些有关活动。
  温济泽同胡乔木有几十年的密切关系。在怀念乔木的文章《良师·益友·同志》中,他深情地回忆了他同乔木结识的过程,从延安一直到社科院。文中写到乔木如何惊讶他被打成右派,并与廖承志一起设法挽救过。粉碎“四人帮”后,还没有平反,乔木就让他到社科院任职,负责科研局的工作,后来参加院党组,任研究生院院长。文中说了一句:“像对许多人一样,我也看到乔木同志有些弱点和缺点,但是更多看到的是他的优点和长处。”1998年11期《炎黄春秋》刊载的《真理标准讨论中的一段曲折》中,他终于写到胡乔木的弱点和缺点:“乔木谈话变来变去,有时做事令人难以捉摸。在理论务虚会上,开始讨论真理标准问题时,他同大多数人意见一致,而当讨论热烈展开后,他的态度就有些变化了。”文章中还谈到,他听见乔木说过,“现在有人对共产主义失去信心,要批判‘共产主义渺茫论’。共产主义曙光已经冒出地平线,怎么还能说渺茫呢?”他还听别的同志说,“乔木说过,共产主义就在脚下。”他向研究生院传达过乔木的这些说法,“引起一些人的诘问,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我们把社会主义建设成这个样子,怎么倒要批判‘共产主义渺茫论’呢。我不好直接去问乔木,但暗自下了决心,还是应该独立思考,再不随便盲从他人了”。于光远说的“不但要斤斤计较,还要两两计较”受到批评后,他为之辨明:光远是反对吃“大锅饭”时说这话的。“按劳分配就应当看一个人的劳动成果,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不得食。我们不但应当斤斤计较,还应当两两计较。我把这次会上讨论的情况告诉了于光远,以后他自己到会作了说明,还写了一个报告送给邓小平同志。”温老也为黎澍鸣不平。黎澍写了著名的文章《论历史的创造者及其他》,对“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个似乎从无异议的命题,作了正本清源的工作,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新的成功的探索,却被批评为“反对了毛主席”。关于周扬在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周年大会上所作的报告,受到胡乔木批评这一大公案,温老在文中为受到处分的王若水和受到批评的周扬鸣不平,他谈了此事的经过,谈了周扬拍桌子同乔木的争论。“我知道周扬对‘异化’和‘人道主义’问题早有研究。”“我认为他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他是我国研究‘人道主义’特别是异化问题的少数几个马克思主义学者之一。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大加鞭挞批判呢?周扬病已加重,气愤难平。”
  为国内外有名的王实味冤案平反,是李维汉于1981年正式向中央组织部提出来的,认为王实味的问题主要是思想问题。李维汉是当年延安中央研究院的负责人,温济泽和王实味都是该院的研究员。1942年整风时,5月27日到6月11日,温济泽写的斗争王实味大会的日记,曾在6月28、29两日的《解放日报》上发表。后来康生插手,1943年4月将王实味逮捕,用逼、供、信的办法,将王打成托派分子、国民党特务和“五人反党集团”的头头。1982年李维汉去世前,嘱托温济泽找有关部门为王实味彻底平反。经过多年努力,除“特务问题”于1986年出版的《毛泽东著作选集》的注释中平反外;所谓“托派问题”,到1991年2月7日,公安部经过多方查证作出平反决定。1992年1月,温老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长文《王实味冤案平反纪实》。在另一篇《为什么这样“左”》的长文中,他总结王实味冤案的六大教训为:一、要解决历史上对托派的错误看法。二、对敌情的过火估计(当年国民党特务根本不可能混入党内)。三、一个人说了算的主观武断的恶劣作风。四、群众运动的斗争方式(斗争王实味搞了千人大会,“左”风压倒一切)。五、宁“左”勿右的不正常心态。六、不愿意听不同意见的专横态度。我认为这六大教训现在并未过时。
  1995年,温济泽的自选集近60万字的《征鸿片羽集》出版后,送了我一本。全书共分四编:哲学·科学、新闻·广播、历史·人物、青年·其他。书中百多篇文章,80%以上是1978年以后写的。作者在“自序”中说:“回顾我这一生,党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钻研什么,就写点什么。因此,能业余写出这么多东西。由于工作多次调动,我写文章所涉及的领域也就比较宽广。”这段话我有同感,好像代我而言。我的一生也是这样过来的,我也有过20年的“万丈深渊”;1979年之后,我也“要找回20年失去的时光”;我的绝大部分文章和出的十多本书,也是这20年“新时期”中写的。我与温济泽有共同的命运、共同的感受、共同的为人处事原则,只是我没有他那样温和、宽厚;我们都能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文如其人,我们在文章中讲的都是实话、真话,有的放矢,没有空话、套话。这是我尊敬他、我们成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去世之前,他写了《告别20世纪》(刊《炎黄春秋》1999年第1期),文章的末尾说:“我一生经过大小81难,得到了一部真经,这个真经就是:迎接未来世界的机遇和挑战,最重要的就是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坚持创新,勇于创新。创新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创新是我们国家兴旺发达的不竭的动力。人的思想解放是无止境的!科学发展是无止境的!世界发展也是无止境的!”
  这些话也是我想说的,我愿意遵从的。希望我们大家尤其是温济泽的朋友们,都不要忘记他最后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