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胡晓明:唐诗与中国文化精神

胡晓明:1955年8月生,四川成都人。1990年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社会兼职有: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秘书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秘书长等。著有《中国诗学之精神》、《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饶宗颐学记》等,编有《释中国》等。

  两个老先生和两个禅师

  多年前,华东师大的施蛰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时出了一道题目:“什么是唐诗?”这是一个大有意味的问题。唐诗是一个美好的词语。汉语中有很多美好的词语。比如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等。唐诗也是汉语中最美好的词语之一。我们提起唐诗,就有一种齿颊生香的感觉。唐诗只是风花雪月么?只是文学遗产么?只是语言艺术么?当然是的,可是我们又总觉得不够。

  我们仅从风花雪月去看唐诗,或许表明,我们的人生可能太功利了。我们仅从语言艺术和文学遗产去看唐诗,我们又可能把唐诗看得太专业了。唐诗还可不可以指向一些更远更大的东西?

  我知道,唐代有兼容并包的文化精神:丝绸之路,以长安为中心,西至罗马,东至东京,各种宗教,和平共处;有世界主义的文化精神:国力极强盛,版图辽阔,经济发达,文化既大胆拿来,又讲送去主义,元气淋漓,色彩瑰丽;有继承创新的文化精神:秦汉帝国的文化格局、南北朝职官、府兵、刑律等等融为一炉。

  在教科书上,似乎只有这些才是唐诗的文化精神。不是说这些不重要,然而谈到唐诗的文化精神,就只能是“遥想汉唐多少宏放”,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成见。今天我们都不从这些大地方讲起,诗歌毕竟是关于心灵的事情,我们从唐诗的心灵世界讲起。不是说这些不重要,而是心灵性才更是唐诗幽深处的文化精神。

  我常讲诗歌,也常常想起杭州的西湖边上,花港观鱼的旁边,曾经住着近代的老先生、仙风道骨的诗人马一浮先生。

  诗是什么呢?马先生有四句话说得好: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后来叶嘉莹教授说,这是关于诗的最精彩的一句定义了。诗就是人心的苏醒,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事情,是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我们为什么说仅仅从风花雪月、语言艺术、文学遗产、汉唐气象等来读唐诗,总觉得不够呢,那就是隔了一层,没有醒过来跟自己的真身相见。

  这似乎有点玄了。有没有真身,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论证的事情。但是我这里姑且将它作一个比喻:人生有很多幻身、化身,诗是这当中那个比较有力量、自己也比较爱之惜之的那个自我,而且是直觉的美好。

  我又想起古代有两个禅师有一天讨论问题。第一个禅师说了一大套关于天地宇宙是什么的道理。轮到第二个禅师时,他忽然看到池子里边有一株荷花开了,就说了一句:“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我读唐诗,似懂非懂、似问似答之间,正是“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因为读诗是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接触,多读诗,就是多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相接触、相释放,就像看花。也因为读诗读到会心,又恍然好像古人是我们的梦中人,我们是古人的前世今身。

  我只举一个小例子,我十五岁离开家去当工人的时候,心里只是想家呀,沛然莫之能御。有一天读一首小小的唐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忽然就觉得,那个大风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归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啊,心里一下子有说不出的温暖与感动。为什么唐诗会这样呢,我想这是因为唐诗表达了我们古今相通的人性,而且是用永远新鲜的感性的经验来表达。所以唐诗一方面是永恒的人性,另一方面又永远是感性的、新鲜的。而这个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国文化内心深处的梦。我想我们中国文化做梦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精神。永远的风花雪月,背后是永远的人性世界。

  具体而言,唐诗中所表现的中国文化的人性精神,可以从哪几个方面来谈?我先把结论写在下面,然后再来一个一个证明。

  尽气、尽才的精神  尽心、尽情的精神

  人生要尽气尽才,永不舍弃

  唐诗里头有一个主要的声音,是说人在这个世界里要善待自己,要不负此生,不虚此生。以诗仙李白为例,他一生集书生、侠客、神仙、道士、公子、顽童、流浪汉、酒徒、诗人于一身,如果说别人尽十分气、十分才,即是尽气尽才,李白就是尽二十分、三十分。

  《尚书》有一句老话:人为万物之灵。这表明,人的生命,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这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的发现。《诗经》里有句诗:“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意思是说早晨起来,晚上睡下,都要想想,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生命。我想,如果没有古代先民对于人的生命美好的发现,就不会有这样的对于生命美好的爱惜,像一个爱清洁的人家,每天都窗明几净,开开心心地过生活。

  我们简单说,“人为万物之灵”有这样几个意思。一、人是宇宙的善意的创造。二、生命是生来美好、高贵、不可贬抑的。三、人在世的意义,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不负此生、不虚此生。四、无论如何艰难困顿,人生永不舍弃。

  为什么讲唐诗要讲到这里呢?我们说唐诗里头有一个主要的声音,是说人在这个世界里要善待自己,要不负此生,不虚此生,这是我的一个直觉。我们从简单的常识讲,以诗仙李白为例子。

  李白,我常常想,中国文化中有李白这个词语,真是一个美妙的亮点。有点像美国文化里的自由女神,法兰西文化里的马赛曲。如果说别人尽十分气、十分才,即是尽气尽才的生命,而李白是尽二十分、三十分。根据我们的描述,李白一生,集书生、侠客、神仙、道士、公子、顽童、流浪汉、酒徒、诗人于一身,日本学者还说他是官方的间谍,超量付出了才与气。尽才尽气的表现,现代人的说法就是自由。自由有两种。一是积极自由,即充分实现自己生命的美好。二是消极自由,即不受外来力量的束缚。

  积极自由在李白身上,好像有光有热要燃烧,有不能自已的生命力。李白的消极自由表现在鄙弃权贵、笑傲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是中国知识人中,最能自尊自爱、最不受拘限的一个典型。李白,几乎成为真正的文人自爱的一个美好的理想。

  杜甫是一个厚字,结实扎根在地上。他最后死在回中原的船上,伏在船上写诗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中国唐代诗学的两座主峰,一个是天的精神,一个是大地的精神,真实做人、积极用世,不管他们有没有建立了什么功业,他们的生命是活得有声有色、有光有热。他们对于他们的时代、社会,是尽心、尽气、尽才的,他们并没有从他们的时代得到什么,但是他们的时代却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伟大。

  唐代第二线的大诗人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都是做人做事有担当,有作为的。韩愈一生最精彩的是谏佛骨,苏东坡说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在举世滔滔的佞佛大潮中,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柳宗元一生最突出的是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被贬谪的后半生不屈身降志,又做出了影响深远的政绩。白居易最亮点的是领导了中唐的新乐府运动,“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让诗歌文学发生社会良心的作用,深刻影响了后世中国文学。

  李商隐与杜牧都是博学多识、才华盖世的士人,不仅仅是诗人。正是他们压抑的才华得不到实现,才成全了他们美丽的诗歌,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诗歌,正是他们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证明。所以我们可以说,唐代的第一流的诗人,个个都是要拿出自己生命的美好,要做一点事情,都是想要让自己的才智充分得到表现的。

  有关唐诗学的一些关键词,譬如盛唐气象、兴寄风骨、诗赋取士、诗史精神、歌诗合为事而作、讽谏诗等,都指向刚健有为、向社会负责、以天下有道的关怀,做到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精神。这些关键词,正可以简明有力地代表唐诗的基本精神。我看唐代人对唐代人的诗歌评论,也是推崇尽气的精神。

  譬如盛唐诗人任华《寄李白》:“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可见我们不是无根据的。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高度概括了这种时代精神,表明:好诗是天意之所在,天意之肯定。这是一整个要好诗的时代。诗人最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是要让天下都成为美好的诗。

  大家会问:你说的是盛唐精神,那么晚唐呢?不是都有点气脉衰败了吗?如果是跟盛唐比,晚唐是不够尽气了。但是不要忘记,晚唐诗人使尽才的生命精神突出出来了。到了晚唐,好诗才成为一种可以使人终身赴之、类似于宗教信仰一样的美好追求。

  王建说“惟有好诗名字出,倍教少年损心神”;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所以,从初盛唐尽气的生命到中晚唐尽才尽情的生命精神,其实仍然是善待生命、高扬人性美好,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文化精神的表现。如果没有中国文化的这个人性亮色的底子,就不会有唐诗的这种表现。所以,我认为唐诗背后有一个秘密,有一种很深的精神气质,就是尽气尽才的精神,就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集体意识。如果有谁敢说自己的生命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用中国文化的说法,我们就可以说他是得了唐诗的真精神。

  唐诗是早晨,不是下午茶

  早晨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清新的样子,是神采飞扬。我们要让我们的民族在千年长途的风霜满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风尘仆仆中,有做梦的机会,那么,就让我们的下一代多读唐诗吧!

  现在我们来读读那些千年传诵的名句吧。我们看诗人动不动就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动不动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诗人动不动就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动不动就说“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我们发现唐诗的世界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迈得很。

  初盛唐的人要是失恋了,痛苦了,说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就会哂然一笑,心情好起来了。要是暂时经过苦难,重新克服了困境,就会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就会对前途重新有希望。诗人要是曾经被打败,曾经受大挫折,后来又东山再起,拨云见雾,就会说:“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又重来!”心里充满自豪的感情。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就会有这样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唐人看不惯有些小人得势,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唐诗中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骂得很有力量,以历史时间作尺度,眼界十分开阔。

  唐诗是可以提升人的人格,振作生命的活气的。读到不少唐诗,真的就是“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心花怒放的感觉。这也是我们喜欢唐诗的一个原因。所以,叶嘉莹教授接着马一浮先生的话说,诗歌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不死的心灵。

  唐诗中常常提到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因为唐诗主要是中国北方文化发展到极盛时期的诗,所以要写就写高山大河,所以宋词多半是小桥流水,唐诗多半是高山大河。

  中国文学写高山大河写得最好的作品,我敢说至今没有超过唐诗的。比如“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豪情雄壮,比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比如“白日依山尽”“大漠孤烟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比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都力量充沛得很,生命强健得很。

  长江、黄河、高山、大川、太阳、月亮,唐诗就是想来一个惊天动地,就是想贯通宇宙生命之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这个风烟,大气得不得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天姥连天向天横”,这个“上青天”、“向天横”都是直上直下将人的生命与宇宙生命相贯通。

  盛唐诗人、宰相张说大书诗人王湾的诗于政事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正是代表唐人的审美意识:天地之大美、自然之伟观———黎明、春天、新年,一齐来到人间,使人间成为美好的存在。“生”字、“入”字,热情奔放,是生命化的大自然。天行健,生命刚健、积极有为,迎向清新与博大。

  有些看起来很平常、很安静的诗,也有一种有天有地、贯通宇宙的元气之美。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个“水穷处”,通往那个“云起时”,都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气脉。“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青未了”三个字,不正是生生不息的春色天边无际地流淌么?

  有一个诗人有一天晚上突然睡不着觉了,找不到原因,只觉得身子很暖和,原来经过了一个冬天,地气开始回暖了,于是他写诗说“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你们看,诗人的生命节奏,感通着宇宙的生命节奏。

  老杜有一句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后代的诗人特别喜欢。那是安史之乱后黑暗的唐朝社会,一个无月的黑夜,诗人忧心如焚,彻夜不眠,忽然,窗外那黑黝黝的山嘴里,一下子吐出了一轮晶莹的明月,楼外的水池,月色之中,也波光粼粼,明亮起来了,诗人的心境,也由忧苦而惊喜,而充满了对天意的默默的感动。

  杜甫有一首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里的文字,小孩子都懂得,平凡得不得了,但是读起来舒服极了,通透极了,有一种生命与宇宙透气的感觉。杜甫还有一首绝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一种生意盎然之美,一种随处生春之美,读久了就觉得生命很亮丽,很新鲜活泼有力。

  有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些感伤的诗,实际上骨子里生命的力量依然充沛得很。比如柳宗元的《寒江独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么,是不是宇宙就死掉了呢?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越是雪大风寒,越是千山万径,越显得那个钓鱼的渔翁,生命力十分强健。又如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听起来诗人好感伤呀,怜香惜玉的一个样子,但你没有读懂。你想一下诗人半夜里被风雨声惊醒,但清晨又是一个好天气,又是一个春光明媚,他也又是一个好心情,躺在被窝里,听叽叽喳喳鸟儿窗前啼叫,阳光透过窗格儿满满地洒进来,好不开心!那些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总会过去,而人类社会,宇宙自然,正是这样,在风风雨雨中,花开花落中,永恒地往前生长,往前发展,任何东西也阻挡不了生命的生长。

  小小的一首唐诗,一共才不过二十个字,说的竟然是这样有益于人生,有益于生命的道理,敞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无限的世界,你能说唐诗不是一个不死的心灵么?唐诗难道不正是这样表达了中国文化青春少年的梦么?唐诗是早晨,是少年,不是下午茶。下午茶的精神是反省的、回味的、沉思的、分析式的,要不停想问题的,而早晨是不提问题的,不分析的,不反省的,早晨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清新的样子,是神采飞扬。我们要让我们的民族在千年长途的风霜满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风尘仆仆中,有做梦的机会,那么,就让我们的下一代多读唐诗吧!

  唐诗中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生命精神,不仅来自国力、开放等时代气象,而且来自开明、先进的政治文化:即科举、尚贤、纳谏。“进士致身卿相为社会心理群趋之鹄的”,这跟科举考试有很大的关系,跟汉魏以来中国古代知识人的地位大幅度上升有很大的关系,跟全社会崇尚诗歌、崇尚人文、崇尚美有很大的关系,跟唐代的国力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之象。只有这样的时代,才会有尽气的精神突出表现,只有社会上有一种尽理尽心的气象,文学上才会有尽才尽气的表现。

  我们今天似乎特别缺少英雄主义了,特别缺少提澌生命的真实力量了。这跟我们对人性的看法有关。现代以来,科学主义将人性不当回事,以为只不过是DNA的合成,可以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现在甚至还有了譬如百忧解这样的医学成果了。

  科学的傲慢,加上消费主义的物化浪潮,人性这个东西,要么是零散化,成为没有理性构架、没有主心骨、没有人格意识的拼贴;要么是空洞化,成为没有真实内容、真实需求的虚无主义;要么是幽暗化了,成为一团人欲物欲;要么游戏化,成为一种商业性大众化的表演。现代性主张人是经济动物,是潜意识盲动与升华,是宇宙中的过客。这些问题很大,我今天不可能讨论现代思想的利弊,但我们对于现代思想的反思与怀疑,也成为我们读唐诗的一个背景,使我们懂得珍惜,懂得引申发扬。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与杜甫
2006-11-28    王学渊      




李白是仙,杜甫是圣。仙是超凡脱俗的,圣是超凡入俗的。仙出世,李白一生都在作浪漫的想象飞行;圣入世,杜甫一生都在现实的荆棘与泥水中行走跋涉。



  李白是侠,愤世嫉俗,快意恩仇,醉眠酒家,笑傲王侯,飞扬跋扈,挥金如土,一付豪客形相;杜甫是儒,书生意气,匡济情怀,仁民爱物,悲天悯人,身无半文,心忧天下,一片菩萨心肠。



李白近道,故有仙灵气,得天人之妙相;杜甫近佛,故有慈悲心,生般若之智慧。



  孔子曰:“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李白是狂,杜甫是狷;李白是狂中有狷,杜甫是狷中有狂。



  韩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与杜甫一生都在燃烧,李白是天上的陨石,杜甫是人间的火种。



  在读者眼里,李白是超时空的,他不受时空束缚,不需要任何舞台背景。他以天地为庐,独来独往,“孤帆远影碧空尽”,“骑二茅龙飞上天”,他离你渐行渐远,只能望着他高唱远去的背影喝彩。杜甫与你是同时空的,他以具体的生活时空为舞台,不但身入,而且心入,每一首诗既是时代实录,又是心灵告白,“堂前扑枣任西邻”,“隔篱呼取尽余杯”,他与你近在咫尺,不能不为他的诚挚和热情深深感动。



李白属于黄河,黄河一泻千里、奔腾咆哮的性格,显示他的伟力;杜甫属于长江,长江茫茫九派、深沉壮阔的形象,显示他的襟怀。



  李白更爱山,“一生好入名山游”,几乎半生都在山中度过。他从西蜀来,北上幽燕,南下吴越,东极齐鲁,简直无山不登,无峰不攀,峨眉山、泰山、庐山、华山、徂徕山、嵩山、天台山多次留下他攀登的身影。《庐山五老峰》诗云:“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处巢云松”,不就是山之灵秀独钟么?而杜甫则更爱水,在长安时常游曲江,到成都后面对锦江,卜居浣花溪畔,日夕与水为邻。“一夜水高二尺强”,“新添水槛供垂钓”,“舍南舍北皆春水”,真是写尽了临水居的乐处。杜甫从山路入川,又从水路出川,在夔门滞留两载,阅尽巫山云雨,长江风物,然后出三峡,经汉水,入洞庭……《登岳阳楼》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正是水之气象万千么?



  然而,李白的诗是流动的,行云流水,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流动变化中显示他的桀傲个性与飞扬神采。他的《江上吟》通篇都是行进的节奏,江水流转,日月流转,历史与人生都在不断流动转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那种巨大的推进力与震撼力只属于江河湖海——惊涛骇浪与风暴海啸。杜甫的诗是沉稳的,山耸岳峙,有万笏朝天、博大深沉的气概。无论是读他的歌行或者律诗,都有一种特别的稳定感、厚重感。如《秋兴八首》,虽写社会颠沛流离,时代风雨飘摇,历劫沧桑,仍不失雍容大度与宏伟气象。“蓝水远从千涧落,两山高并玉峰寒。”大气磅礴,那种山岳般的伟岸、峻峭的风骨、气质岂是其他诗人所能望其项背?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两者的区别可见端倪。



  李白是仓颉造字,鬼神夜哭;杜甫是嵇康操琴,广陵散绝。



  李白是敦煌壁画的飞天,明眸皓腕,长裾广带,曼妙飘忽,如嗔似喜,缤纷花雨中幻化出一片空灵的艺术天地。杜甫如汉墓唐陵的翁仲(石俑),峨冠象笏,仪容肃穆,风骨凛然,威不可犯,在森森松柏中描画出十分浓重的历史氛围。



  李白诗是开放的,是内敛的开放;杜甫诗是内敛的,是开放的内敛。



  李白诗秀在神,杜甫诗美在骨。



  李白诗是天山雪莲花,杜甫诗是湘江木芙蓉。



  李白诗如川江上行船,异峰奇岩,山花竹海,扑面而来。忽而岚雨飘洒,薄雾缭绕;忽而满天彩云,气清日朗。顺流而下,听不尽两岸猿声,看不完屏风迭嶂……杜甫诗似蜀道间跋涉,崇山峻岭,连天蔽日;羊肠小道,盘曲纡回。有时是“枯松倒挂倚绝壁”,有时是“石水崖转万壑雷”。逆行而上,虽然惊心动魄,却是志坚胆壮。



  李白诗如横笛,清丽浏亮。有诗为证:“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杜甫诗似直箫,深沉悲怆。有赋为证:“客有吹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余光中写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我套用写杜甫:“行吟万里,八方布满了荆棘,瘦弱的两肩披挂风雨,赤脚踩过便一部史记。”



  李白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李白诗有复古倾向);杜甫是狄更斯的《双城记》(此处指长安、洛阳)。



李白诗如高度烈酒,俗称“烧刀子”,一饮入喉,便有酒精刺鼻,热力入肺,胸胆开张。但不宜浅斟,而要痛饮;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需有量者方可。酒酣耳热,一醉陶然,便飘飘有凌云之概。杜甫诗如百年陈酿,初入口便有香气扑鼻,不甚刺激,只觉甘醇,如逢知己,难舍难分。但不宜牛饮,而要细品;不宜俗人,而要与雅士共酌。酒酣最易伤感,过量转为苦涩,唏嘘啼哭,似醒如梦。



  同是写江行即景:“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李白)“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甫)李白比杜甫更单纯而明彻,杜甫比李白更复杂而丰富。



  李白是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杜甫是川江石桥,“南浦清江万里桥”。



李白诗以气氛拟虚景;杜甫诗以实景画气氛。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是虚晃一枪;杜甫说:“关塞萧条行路难”,是大实话。



  李白与杜甫都憧憬向往光明。李白的诗多写日光(而且是“白日”),杜甫的诗多写月色(而且是“迷离中的月色”),这自然与他们所处的时代与个人环境有关,但也显示他们不同的个性色彩。李白从光明中看黑暗,直面黑暗的丑恶行状,横眉魑魅魍魉,故愤世嫉俗,嬉笑怒骂,锋芒毕露,不留余地;杜甫从黑暗中看光明,渴望光明的熹微曙色,倾心丽天白日,故忧时伤乱,忍辱负重,美刺比兴,止之微讽。



  李白以主观写客观,客观为我所役,以我观物,物亦着我之色彩。杜甫以客观写主观,主观寓客观之中,推物及我,我亦著物之色彩。李白的主观是“万物皆备于我”;杜甫的客观是“我与万物同一”。



  李白是唐朝的贾宝玉,天生异相,一付叛逆性格,不谙世务。贾宝玉衔石而生,李白死于采石矶,都是石头命。杜甫写长安与洛阳是荣宁二府的豪华版,开元天宝与康乾盛世何其相似乃尔!



  李白是大鹏,在云天高飞;杜甫是骏马,在大地奔驰。但是,大鹏也有飞不动的时候,李白的《临路歌》写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骏马也有中箭受伤的时候,杜甫《白马》写道:“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临路歌》与《白马》都写于他们逝世前几天几月,大鹏与骏马是他们的自画像,是对于英雄末路的预感竟成了诗谶!



  楚国衰有屈原,西汉衰有司马迁,东晋衰有陶渊明,唐衰有李白、杜甫,宋衰有苏轼、陆游,清衰有曹雪芹……大作家必生于时代盛衰的转捩点,无盛何以见衰,无衰不能写盛。



  “是真名士自风流”,后人学李白,往往是假名士。“长使英雄泪满襟”,来者学杜甫,倒出了几个真英雄。



  李白是不可学的,止于欣赏。你可以学鱼在水中游,学鸟在树丛飞,你能够学夭矫海天的龙么?杜甫是可以学的,止于模仿。篆隶行楷草你都可以学,你能超越王羲之、张旭、颜鲁公、米芾么?



  写饮酒的诗很多,李白的《将进酒》,古往今来只能有这一首,不可能再有第二首;写悲秋的诗也很多,杜甫的《秋兴八首》,天上人间只能有这一章,不可能再有第二章。“上穷碧落下黄泉”,难道还会有第二部《红楼梦》?



  读李白可以化解许多俗气,伧夫气,小鸡肚肠气,匹夫匹妇气,卑琐气,穷酸气,乃至怨气,戾气;读杜甫可以增强仁心,爱心,同情心,慈悲心,事业心,自信心,责任心,乃至雄心,天心……



  李白写幻想,杜甫写现实;李白写过往未来,杜甫写当今时事;李白写梦中世界,杜甫写梦醒时分;李白多好梦,杜甫多恶梦;李白多开心事,杜甫多失意事;李白写复杂为单纯,杜甫写单纯为复杂;李白是传奇,杜甫是编年史;李白是天之骄子,杜甫是国之人杰;李白是喜剧演员,杜甫是悲剧演员;李白是帕瓦罗蒂,杜甫是莎士比亚;李白是庄子作逍遥游,杜甫是孟子见梁惠王;李白是狂草,杜甫是行楷;李白是小李飞刀,杜甫是独孤九剑;李白是摇滚、迪斯科,杜甫是歌剧、狐步舞;李白是飞碟,杜甫是“神舟5号”;李白是如来,杜甫是观音……



(本文系《李白与杜甫面面观》的结尾部分)
主帖说到了韩愈,而我唯独对韩愈很不喜欢,而最不喜欢的恰恰就是他的《谏佛骨表》,可谓是滔滔不绝,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