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周扒皮原型:1947年在土改中被打死的农民周春富
发信人: CheGuevara (放假了), 信区: Triangle
标 题: 周扒皮原型:1947年在土改中被打死的农民周春富
发信站: 新一塌糊涂 (Tue Oct 7 18:07:35 2008), 本站(NewYTHT.Net XinHuTu.Net)
农民周春富的腰间常年捆着破布条,“从不闲着”,他一辈子最大的努力就是勤俭,勤俭
,然后买地。1947年,在土改的暴风骤雨中,这个富户家长被划为“地主”,并且死于批
斗中。而以周春富为原型塑造的“周扒皮”,成了中国家喻户晓的“地主”代表。
1951年,土改中,农民斗地主。1950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颁布,
土改运动开始,一直持续到1952年。
1947年,黄店屯村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是这年6月,共 产党打回来,村子“二次解放”
了;第二是工作队进村,发动大伙搞土改,“平分了土地”;第三则是,村里的大户——
老周家的户主周春富死了。
黄店屯村位于辽东半岛中西部的复县(今瓦房店市)。东北光复不久,八路军接收了伪满
政权,1945年10月,复县民主政府成立,黄店屯村也随之“解放了”。可没想到,一年之
后,*军队又打进来。又过了半年,辽东地区东北民主联军反攻胜利,黄店屯又迎来了“
二次解放”。
“二次解放”后,黄店屯最激烈的变化,就是土改工作组进村了。工作队来的时候,是1
2月,村里的老人们回忆,“工作队的人当年大都是兵,还有干部,有从沈阳来的,有从
胶东来的。”
也就是在这个月,随着土改的进行,周家的户主周春富,被当作“阶级敌人”的典型,打
死了。
家业
“老周家也是闯关东过来的。”83岁的黄店屯农民阎振明说。具体哪年哪月从山东迁来的
,周家后人也不明晓,周春富的玄外孙孟令骞推测,大概是在清初。
和东北其它地方一样,复县长期地广人稀。清初召民垦荒,一些山东人来到这儿。雍正十
二年(1734年),人丁才增至5278名。当时,八旗官兵“跑马圈地”,戍边官兵“按丁授
田”,包括周春富的先辈在内的移民们,则自己动手垦荒。周家的先祖在这里定居下来,
开荒、种地、生孩子,一户人就这样繁衍生息下来。
后来的移民,能选择的好地越来越少,有人干脆租地。天灾*、家道中落等变化,也会导
致土地的流通和集中。即便如此,这里的人地关系远没有中原地区紧张。民国三年(191
4年),政府丈量登记,明确土地所有权, 3年后统计,复县共有耕地面积1517570亩,农
户46610户,其中87%是自种户、自种兼租种户,仅有少量农民完全靠租地为生。
周家到了周春富这一辈,并不算富裕,按阎振明的说法,周春富“继承了一些土地,但不
多”。但在周春富看来,那些浮财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土地才是结结实实的保障,地里
出一家人的吃喝,子孙也能受益。
于是,这个勤俭、精明的农家子弟,开始一点点地攒钱、置地。他的勤俭甚至到了苛刻的
程度。在黄店屯,年长些与周春富有过接触的老人都知道,“周春富这人无论吃的还是穿
的,都很寒碜,裤腰带都不舍得买,是用破布条搓的。”周春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抠门
。一个流传甚广的细节是,“周家吃剩的粉条用筷子捞出来,放到盖子上晒干了日后吃。
”
在周家做过多年长工的王义帧回忆说,周春富从“从不闲着”,伙计铡草的时候他帮着续
草,他续草铡出的苞米秸长短匀齐,牲口爱吃。“有个特殊要求,无论是伙计还是儿女媳
妇,干活时不准穿红挂绿,怕粘灰就不能撒手干。”
“周家院子里是不能有鸡粪的,孩子回家了就拿起小铲子往院坑里拾掇。家里不养牛养骡
马,脚力快也干净。我在他家要早起。他家人养成了习惯,冬天天没亮点了火油灯,家里
人做饭的做饭,喂牲口的喂牲口。人家都起来了,你伙计还能赖在被窝里吗,起来没有事
掴着筐拣狗粪。”2006年,王义帧在接受周春富的玄外孙孟令骞访谈时回忆说。
在黄店屯,老周家的5个儿子也让人羡慕,“家里人手多,大儿子干农活,二儿子管家,
三儿子赶车,几个儿子都有分工,个个勤快。脑子也灵,都能挣钱。”
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太姥爷,孟令骞多年来寻访了几十个与周家有交往的人,据他介绍
,周家“挣钱了就买地,地多了就雇长工,从三五个到七八个的时候都有。太姥爷和长工
一样干活,一大早就赶马车出去,回来挂一胡子霜。”
长工王义帧对周春富买地的嗜好印象深刻:“老头把家,就愿意买地。和人家在地头说话
,末了就问,你卖不卖啊?”
周春富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为周家积攒了一大份家业。1947年,也就是土改队来到黄店
屯的那一年,这份家业包括40天(约合240亩)土地,还有“四大坊”——油坊、磨房、
染坊、粉坊以及一个杂货铺。
阶级
在土改队到黄店屯来之前,周春富对“土改”这个词儿已不陌生。此前一年5月4日,zhonggong
中央发布《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决定放手发动与领导群众运动,“从地主
手里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东北党政军万余干部下乡,在各地党委领导下组织了
许多小型工作队,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迅速掀起了土地改革高潮。
“土改”很快成为东北农村的流行语。不过,1946年那次土改跟周春富没太大关系。当时
的主要内容是“减租减息”以及分配“敌伪大汉奸”土地给无地和少地农民,周家没土地
出租,也没人当汉奸,算不得改革对象。
1947年年底,当土改工作队第二次进村的时候,周春富年逾花甲,和黄店屯的其他老人一
样,他夏天上身不爱穿衣服,后背晒得黑紫黑紫。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也快像其他老人一
样,不用再自己下地,把土地彻底交给下一辈,自己含饴弄孙。
但周春富的命运却因为一纸通知而发生了彻底改变。这年10月,zhonggong中央召开全国土地改
革会议,之后发布了《中国土地法大纲》,东北局发出《东北解放区实行中国土地法大纲
补充办法》,辽宁各地党政领导决定,“贯彻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消灭地
主阶级的阶级路线”,“彻底解决平分土地问题”。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一年1
2月,zhonggong复县县委抽调上千名干部,组成工作队进村了。
早在1933年,*在《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对农村的阶级关系进行了分类。那些“
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而靠剥削农民为生的,叫做地主。”“地主
剥削的方式,主要地是收取地租,此外或兼放债,或兼雇工,或兼营工商业。”而对富农
的描述则是,“富农一般都占有比较优裕的生产工具和活动资本,自己参加劳动,但经常
地依靠剥削为其生活来源的一部或大部。富农的剥削方式,主要是剥削雇佣劳动(请长工
)。此外,或兼以一部土地出租剥削地租,或兼放债,或兼营工商业。”这一分析成为农
村社会关系分析的主要依据,但是按此判断,周春富似乎划为富农更合适,因为他雇佣了
长工,但并无土地出租。
学者黄宗智则把这类人,称之为“经营式农场主”——他们雇佣了3到8个,耕种100到20
0亩土地。在黄抽取的33个村庄的样本中,有17个村庄里有这样的农户。
对于这些“经营式农场主”,最初在1942年,zhonggong内部曾提出应当视作为资本主义,而不
是封建主义的,应当和富农归为一类。因为党内很多人看来,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要先进
。
但在1947年的大环境下,这些理论上的划分只是参考,村内的政治氛围和工作组的工作方
式决定了一切。在黄店屯,拥有20多口人,200多亩土地的周家最终被划作了地主。人均
十亩地,在地广人稀的东北农村,算不得突出,但周家除了土地,还有几个坊铺,这在村
里是被认为“很有钱”的象征,而“有钱”,则是划分阶级,平分财产的一个前提。周春
富费尽心思积攒起的家业,最终成为了致命的包袱。
同样在黄店屯,拥有40多亩地,10口人的阎振明家,被划为中农。阎振明回忆,黄店屯以
及附近三个屯,有300多户,被划为地主富农的有六七户,贫农和雇农不到20户,其他都
是中农。
批斗
革命作家周立波,在1948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故事内容即是1946年到1947年
的东北农村土改,可以看作是黄店屯土改的一个背景说明。
在小说中,“土改工作队”的萧队长率队进驻元茂屯。他们调查研究,组织队伍,发动群
众,在《白毛女》的歌声中,通过“诉苦会”等多种形式,不断强化农民对地主阶级的仇
恨,调动他们参加土地改革的积极性。于是,村民们逐渐意识到,村里的富户不仅有钱,
不仅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东家,不仅是乡亲,而且是“我们的阶级敌人”。
1947年12月的某天,黄店屯的男女老少都被通知去村小学。“周春富被拎过来,贫下中农
代表们控诉完毕之后,上去围攻,打啊踢啊。” 阎振明至今还记得当年的场景。
“你踢了吗?”阎振明一楞,沉默了两秒钟,脸扭向一旁,苦笑着说:“谁敢不踢啊,阶
级斗争,阶级一划分那就是敌人。你不踢,不表态,就说明阶级立场有问题。”
在这样的氛围中,周春富的一些问题,逐渐被“挖掘”出来。一个当年在周家放过猪的小
孩,若干年后回忆,“这地主真太可恨!周家的四个儿媳妇,得被他逼着干活!一个月头
10天,大儿媳妇做饭,二儿媳妇做菜,第三个儿媳妇当‘后勤部长’,推碾子拉磨什么都
干。这10天四儿媳妇可以‘休息’,给孩子缝缝补补做衣服。下一个十天,就按顺序‘轮
岗’……对家人他都这么抠,对我们扛大活的长工,你想想得狠到什么地步!”
这种忆苦思甜式的批斗方式甚至一直持续到文革。文革中,时任革委会主任的孔庆祥找到
曾在周家当过长工的孔兆明,要他上台讲讲周春富的问题,对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他是
当年周家4个长工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孔兆明上台开始讲周春富如何剥削长工,讲着讲着不自主地说起,老周家伙食不错,“我
们吃的是啥?吃的都是饼子,苞米粥,还有豆腐,比现在还要好。” 干部们一听,急了
,赶快拉他下来。
60多年过后,当“阶级斗争”不再流行,周春富的苛刻似乎被逐渐淡忘,而他为人“厚道
”的一面也慢慢被追忆起来。曾在周家打过短工的孔宪德说,“农忙的时候,就去帮忙,
好吃好喝不说,你还得给我工钱,不给工钱谁给他干?一天的工钱还能买十斤米呢。你不
好好待我,我就不给你干。”而孔宪德的哥哥孔宪丞在周家做过多年的长工,“一年挣8
石粮食,养活全家。”老长工王义帧则说:“都说老头狠,那是对儿女狠,对伙计还行。
没说过我什么,我单薄,但会干。老头说,会使锄,能扛粮就行。”
但在1947年的大环境下,这样带有传统乡村温情的话语是不可能得到表达的。“我经常听
父辈们回忆,唉,人家周家有那么坏吗?但那个时候谁敢说他好?”1947年,赵桂春出生
于黄店屯附近的黄堡屯。61年后,她坐在大连图书馆,看书,反思以前的事儿:“在暴力
面前没有人道,在血面前谁不恐惧?”
暴风骤雨很快席卷了周家,“数不清的脚踏进院子,翻箱倒柜挖地刨坑,然后把筛糠样的
地主老财父子婆娘揪斗到街上戴高帽挂铁牌,鞭棍啐骂一浪高过一浪。太姥爷的几个孩子
扶着破碎的窗棂惊恐万状。亲朋们早就鸟兽散或作壁上观或劈天跺地划开界线。” 孟令
骞根据自己的寻访复原了当时的情景。
2005年5月15日,高玉宝在浙江省台州市与来自温岭市城东民工子弟学校的少先队员交谈
。高玉宝著有自传体小说《高玉宝》,其中的《半夜鸡叫》是名篇,刻画了“周扒皮”的
形象。
土改
周春富的遭遇,只是1947年“平分土地”运动中,地主命运的一个缩影而已。包括《中国
的土地改革》在内的不少史志都记载,一些地区在1947年冬至1948年春,“挖财宝”运动
成为风潮,不仅仅如此,还发展成了“打堂子”运动。开始还以村为单位,即让地主、富
农净身出户,把他们的财物都拿来分掉。后来觉得本村的是熟人或亲属,不好下手,便发
展成为以区、甚至以县为单位的“联合打荡”,在村与村、区与区之间互相“扫堂子”。
在重新划分阶级,彻底平分土地的大风潮下,不仅仅是地主,就连一些中农也未能幸免,
在山东黄县,“同一时间封了全县各村地主、富农和部分中农的门,将其全家扫地出门,
没收全部财产,实行武装管制,并责令一切富裕些的农民献房、献地、献东西。”
面对土改逐渐“暴力化”,“左倾”的现象,*表示了隐忧。1947年12月25日,zhonggong中央
召开工作会议,*谈到,“农村户口中,地主富农只占百分之八左右……中农、贫农、雇
农合占百分之九十。”他还提到,对杀人问题,不可不杀,不可多杀。只要不积极破坏战
争,破坏土改的人,都可不杀,要从群众的利益着想,把这些人当作劳动力保存下来。
1948年2月15日,*为zhonggong中央起草的“新解放区土地改革要点”中又一次强调:“反动分
子必须镇压,但是必须严禁乱杀,杀人愈少愈好。死刑案件应由县一级组织委员会审查批
准。政治嫌疑案件的审判处理权,属于区党委一级的委员会。”从那以后,“暴力土改”
日渐降温,局势慢慢缓和下来。
但周春富显然没有等到那一天,几乎是土改刚刚开始不久,他就被“镇压”了。周春富具
体是怎样死的,由于没有正常的法律审判程序,已经找不到档案记载。村里的一些老人们
说,周春富就是开批斗会时,被活活打死的。
而那个给高家放过猪的那个小孩,多年后回忆,“周春福(富)让人民政府召开公审大会
给枪毙了!那天我们家乡人山人海地去看,尤其是老人们都非常高兴。”
典型
周春富的死,在这样的大风潮下,并算不得什么特别突出的事件。但让周春富“扬名”的
则是另外一件事情。周春富死后两年,那个曾在周家放过猪的小孩,参加了解放军,在行
军打仗的途中,开始动笔根据自己的经历撰写长篇小说。
后来,“在总政文化部首长和解放军文艺社领导、编辑的关怀、帮助下,在老作家荒草同
志的具体指导下,我每天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反复修改书稿。《解放军文艺》把我改出
的书稿全部连载了。”
这个小孩,就是著名的“文盲作家”、“战士作家”高玉宝。1955年4月20日,中国青年
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单行本的自传体小说《高玉宝》。高玉宝讲述了一个小孩子在一家周姓
地主家备受剥削,最后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
小说的第九章,叫做《半夜鸡叫》。在这个故事里,绰号“周扒皮”的地主,为了让长工
早起干活,半夜钻进鸡笼学鸡叫,最后反被长工们戏弄。《高玉宝》在国内外有二十几种
版本,仅汉文版印数就高达450多万册,并被改编为24种连环画和12种文艺演唱形式及其
戏曲书籍,其中尤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4年拍摄的同名木偶片影响深远。
黄店屯村的孔庆祥回忆,“有一年我在到黑龙江的火车上,正好遇见高玉宝,我问,大舅
,有半夜鸡叫这回事吗?他没吭声,说是这是文学创作的艺术性问题。然后又说,咱们这
儿没有,不代表全国其它地方就没有。”
但真实与否已不重要,这个“周扒皮”的绰号,以及“半夜鸡叫”的荒唐举动,最终成为
了中国千千万万地主的代名词。
黄店屯9 3岁的老人高殿荣,至今还住在土改时分给她的周家三间老屋里,她回忆起周春
富时,只说了一句,“不是恶人,不霸道。”在传统的乡村道德语境内,“好”和“恶”
是最基本的两个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