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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10-25 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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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向宇宙敞开——刘再复教授专访之二
林幸谦
故乡就在心中与笔下
一九九五年,刘再复夫妇曾一度有过返回北京看看故园的念头,然而就在他们归国前夕,北京故地发生了一件令他们深感痛心的“劫持寓所”事件,伤害了他们对乡土最后的眷恋。这事件,引领刘再復进入更深广的精神之路,年轻时代被他诗意化了的故国乡土再没有浪漫的想像。此次劫难给他提供了另一次心灵大解脱的契机。
这些年来,刘再复不断重新定义故乡,更深地踏上另一种故乡形态的追寻之路,在精神世界中发现他的另一个故乡,他的漂泊原乡。自从他被祖国逼走之后,他发现很早以前,他的故乡就已经在西方/海外漂泊。经过这些年后,此时此刻他所说的故乡是“方块字”,是母亲的语言,是《红楼梦》和中国的古代人文经典,而不是地图上那个一块“版图”,自然更不是某种权力机构。
刘再复曾在《漂泊的故乡》序文中感叹:昨天,故乡就已开始漂泊;今天,故乡再次同他一起漂泊。经过这许多年来,他在海外的放逐生涯几度经历了精神上的转变,用他自身的话来加以强调的话:那是一次脱胎似的转变。
刘教授在访谈中告诉笔者,这种转变是他对精神家园的一种特殊感受历程,如今已变得更加单向化了:
“我想说,我对精神家园的定义愈来愈简化了,但与真正的故乡却愈来愈贴近了。不必设想故乡在什麼地方,只要感觉到摇篮般的实在,感觉到心灵归宿就好,我愈来愈贴近这个心中的故乡。这些年来这种感觉十分真实。”
对於家园故乡,刘再复曾作了各种界定,他把故乡的概念定义得非常宽广,而现在,刘再复很高兴地对故乡作了如此简化。他说:
“此时此刻,我的笔下就是我的故乡,我心中原初的那一片净土就是故乡。铺开稿纸,铺开书本,我手写我心,我所耕耘的这片土地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快乐不在於我的作品的发表,或是外部的评价,或是轰动效应。我的快乐,我的满足,就在表述的此时此刻。故乡就在我的心中和我的笔下,回到生命本源和生命本土我就满足了,此时此刻我就满足了。生命中的本真本然注入笔下,就是回归故乡,能回归我就满足了。”
刘再复借流亡美国的德国著名作家汤玛斯·曼的话说:“我到哪里,德国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乡。刘教授指出,这是说,文化就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到哪里,文化就跟到哪里:
“文化是跟人走的。文化在活人身上。文化的载体主要不是图书馆,而是人,是活人。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不需要寻找縹緲的故乡。心中的那一片净土,就是故乡的原野,故乡的处女地原野与处女地跟我来到美国,跟我在全世界漂流。”
漂流与回归
经过这些年的漂流生涯,我们不难从刘再复的漂流手记系列作品中,看出他的心境经历了几次不同的变化。然而,刘教授说,这十餘年来的漂流生涯中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体认到漂流生活永远不会有终点,不会有结论。
他告诉笔者:
“漂流永远没有句号。生命中所谓的漂流,原是一个不断寻找、不断发现的过程,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句号,而且,没有才好。”
因此,刘再复认为,漂泊生活让他的人生有了另一次新的啟航。他曾借波兰流亡诗人的话来强调此一观点:漂流是生命之程真正的起点。漂泊生涯让刘再复再三地感悟到漂泊是“没有终点,没有结论”的事实。
笔者追问,没有终点和结论,是不是没有方向呢?刘再复答案是:不,漂流是有方向的。他表示,漂流的内涵既包括“出走”,也包括“回归”。希腊两部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就概括了人生经验的两大模式,前者是“出征”,后者是“回归”。他说:
“我的漂流也有这两大内涵。但荷马的史诗讲的是外部回归,我讲的是内部回归。老子所讲的:『复归於朴』,『复归於婴儿』,就是我的回归。这是回到内心的质朴与本真,回到人之初那双赤子的眼睛。这就是我的方向。”
十餘年以后,经过“远游岁月”、“西寻故乡”、“漫步高原”、面壁沉思等历程,故土祖国积淀在刘教授的内心原野——他的这些情感,一般读者都不难在他所出版的九本漂流手记中找到蛛丝马迹。近年来,刘再复已在自己身上找到祖国与故乡的诗核诗心。在海外经过一段痛苦忧伤的磨难之后,他走出了地理意义的故乡而进入以心灵为内在空间的新领域,更贴紧生命。刘教授有时候不禁想到,这样愈走愈贴近心灵最深层的历程,“也许正是贴近神意的深渊”。
他说,以前他也曾用过灵魂的乡愁去形容他的怀乡情感,甚至是用一种良知的乡愁加以詮释。这完全是“唯心论”,他指出:
“在精神领域上我无法接受彻底的唯物论。在中国的文化里面,我喜欢讲自性心性的慧能,喜欢讲心学的王阳明。禪宗的自性心性本体论和顿悟方法论,包括不二法门的方法论,都给了我极大的啟发。现在我努力开掘自己的生命,散开自己的生命。强调生命状态心灵状态决定一切,强调天堂地狱就在自己的心中,强调故乡就在自己的心性本体中,就是受慧能影响。”
告别单向性的思维
八九年以后,许多和刘教授一样流亡海外的知名学者和作家等人,他们如今的生活是否也像刘教授一样有了重大的变化呢?他们是不是也想回中国呢?或者像刘教授一样已经适应了海外的放逐生活?
针对这些问题,刘再复回应说,他和其他流放海外的人应该有很大的差别。根据他的观察,他看到有一部分朋友,在国内的时候和他们流亡到海外的时期并没太大的变化。他发现很多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特点都没太大的变化,有部分人的思维方式还保有以前生活在国内时所共有的党派文化的思维方式,即单向思维方式。
所谓单向思维就是那种直线的、独断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这种思维方式形成一种专制的人格。因此,刘教授认为,双向的思维应该加以发扬。这是平等对话的方式,是妥协与协商的方式,是你活我也活的思维方式,也是告别革命的一种思维方式。
此外,刘再复也发现他和一些在海外漂流的朋友有?某种的距离,特别在理念上的距离。然而在人格上,刘教授对他们是尊重的。他说:
“中国大森林中,也需要刘宾雁那样的一种啄木鸟,否则就会腐败。但是在理念上、思维方式上我们的差别却很大。宾雁面对的还是国家兴亡、社会合理性等表层的正与反、是与非问题,而我已放下这类问题而面对人性和面对人类的生存状态。在思维方式上,以前我也是单向性思维,现在完全转向双向性思维了。我完全摆脱了非黑即白的思维框架,因此强调必须有第三空间,价值中立的话语空间。”
刘再复补充说,作家应当摆脱那种持不同政见的思维框架,这种框架容易落入非黑即白的陷阱之中,张扬两极对立的思想。这种东西如果走不出来,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就不可能冷静地观照世界,也不能冷静地观照自身。
在刘再复看来,他这一代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和其他同辈流亡者如李泽厚和刘宾雁等人的精神指向有所不同。他指出,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精神上的某种追求,然而每个人所追求的内涵都不一样。人跟人之间存在太多差别,特别是心灵比较精緻的人,差别自然更大。这种差别对於作家和思想者是好事。一律化才是问题。
对流亡作家和知识分子的评论
我们知道,中国知识分子在国内的时候,受到很多机制的束缚,很难发挥影响力。到了海外,外在的大环境反而能够对中国作出反思。对“**”后流亡到海外的众多知识分子,刘教授如何判断他们对中国的影响呢?
刘教授说,海外流亡知识分子对中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在政治层面上,刘教授认为他们的影响甚微。目前中国国内变化很大,经济飞速发展,民间社会的自由度和活力都已增强,但海外的持不同政见者往往离开中国的实际,提不出一种大政治理念,也缺少建设性意见。
“以前的俄国与欧洲的一些流亡者,他们建立第二国际、第三国际,在当时的影响很大,这不是说中国的流亡者没能在海外建立团体,而是说没有原创性思想。历史充满了偶然性,包括出现大思想家的偶然性,但是中国没有出现。”
刘再复强调,他只对流亡文学、流亡文化有较好的评价,高行建的出现就很了不起,是中国流亡文学,也可以说是流亡文化的胜利,很有成就。刘再復指出,高行健离远政治,拒绝政治投入,拒绝市场投入,拒绝进入任何权力操作,全身心投入文学和艺术。他不作政治反叛者,也不以社会批判为创作出发点,只作历史见证人,只作观察者,呈现者。他把个人的独立价值看成思考世界与从事精神价值创造的前提,看成高於一切价值的价值,从而创造了一种区别於鲁迅、郭沫若、巴金的精神类型,很值得研究。
如果说海外流亡者没能影响中国的国情,那麼,身在中国国内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学科或社会学科,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吸引了眾多关注的目光。针对有关问题,刘再復表示,目前国内的政治背景下,社会问题很多,然而国内知识分子却很少有新思想,影响甚微。
他进一步指出,国内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少数令人瞩目的知识分子,例如《风雨苍黄五十年》的作者李慎之。刘教授说他很不简单,喊出“我八十,杀我头,我不怕”的话,人格水平很高,然而,这只是谭嗣同情结,并不是政治理性。刘教授表示:
“李慎之的话为什麼那麼悲壮呢?这说明其环境还是很恶劣。他的声音非常真实,但非常孤独,空谷足音。完全是孤独的声音。”
刘再复回忆说,那时候,他和李慎之很熟,“**”的时候还曾特别请刘教授到他那里谈心,劝刘教授千万要保护自己,不要赤膊上阵。可是他自己却赤膊上阵了,这种悲壮情怀也是逼出来的。
当下心境:得大自在
上个世纪末,中国社会发生了大变动,精神家园因而成为很多知识分子关心的课题,很多人都在寻找精神家园。例如他的好朋友李泽厚,他寻找的精神家园就比较理性,富於哲学深度。而刘再复的精神家园则是非常宽阔的一种概念,非常自由的理念。广义的说,凡是能让他心灵存放的地方,就是刘再复的精神家园;凡是他的心灵可以存放之所,允许他的自由心灵存放的地方都是精神家园的所在,是可以让刘再复自由的心灵驰骋之所。
近年刘再复体会到,精神家园最重要的指标就是心灵的大自由、大自在。他表示,这种大自在儘管很难达到,我们也要向它贴近,刘再復告诉笔者,精神漂泊中最重要的指数就是获得“大自在”精神,是可以充分生活和充分地自由表述的一种精神空间。
他指出,自由的价值高於其他的价值。刘再复因此感叹道,如果被功名、金钱所束缚,这种大自由大自在也就消失了。他解释:
“《金刚经》发现身体是一个终极地狱。身体產生慾望,慾望產生各种相,我们就被这种东西所束缚了,所以我们要把假我变成真我,要破各种相,要破我相、人相、眾生相、寿者相。而《六祖坛经》则发现了另一个终极地狱,那就是教条式的语言、概念。禪宗的“不立文字”,是要我们从概念教条的遮蔽中走出来。”
刘教授认为,如此才会有自由放逐的概念,以及放逐的意识形态。如果没有这内涵,被放逐人就会进入了某种精神牢房或其他形式的牢房。他回忆起以前在中国时候的经验:
“在国内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语言的牢房太严重了。两三代人几十年都生活在同一种概念当中,阶级斗争,全面专政,继续革命等等大概念。人在其中,真我怎麼呈现出来?自由之我又怎麼表现出来?怎麼可以得到大自在呢?”
刘教授说,写作正是修炼和解脱的过程,也是生命向宇宙敞开的过程。他说:
“写作,就是自我生命的修炼,也是本真自我的寻找过程,重构精神家园的过程。我不在乎别人的评论。最重要的是,我在我的精神家园里面,发出内心的、自由的、真实的声音。外在的评论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精神家园,是回归家园的大快乐感。”
说到回归,在喜悦之餘,刘再复不禁谈起了陶渊明。他说,在海外时,他读懂了陶渊明。他觉得陶渊明非常了不起,在禪宗还没有进入中国的时候,他就天然地具有禪性,具有对日常生活的审美性,因此被宋代诗评家葛立方称为“第一达摩”。而陶渊明远离世俗的官场到田园农舍生活,在精神上却有回归的大快乐;所谓“羈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回到故渊,就是回到故乡。刘再复说,王维和孟浩然就缺少这种回归的喜悦,而不禁有感而发道:“我自己也有这种回归精神家园的喜悦。我觉得我是回到了精神家园,如同池鱼回归故渊。过去,我是一隻羈鸟。羈鸟,就是被困在笼子里面的鸟,依恋旧林。而如今,我回到了我的林子里,在我的精神家园,拥有无尽的喜悦。”
(原载香港《作家》第四十五期,二○○六年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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