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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6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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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领导人都深知文化大革命使他们失去了一整代人。他们摒弃了毛泽东那一套不断进行革命的浪漫信仰,要同世界各国建立稳定的关系,通过经济合作协助中国复兴。只是我想至少还得再过一代人的时间,才可能等到一个全面现代化的中国诞生。
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无论地理、经济、教育、办事效率,都不尽相同,各省省长所关注的领域也不一样。游览各个省份,让我深切体会到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地广民众的国度里,省籍的效忠精神是那么强烈。它们的乡音、饮食习惯、社会习俗,都不一样。中国的精英分子永远无法像欧美和日本的精英分子一样互相认识。虽说美国也是大陆,但人口并不那么多,精英分子都能通过先进的通讯设备定期聚会和交流。中国的人口太稠密,在80年代兴建机场开始引进西方客机之前,中国的通讯设备非常落后,各省份的精英仿佛活在完全隔离的世界里。因此,任何领导人一有机会攀上北京中央,都会在不引起其他人不满的情况下,尽量把过去省里的工作伙伴一起带进城。这些出自地方省份的工作伙伴,总是最能了解、最能揣摩领导人的心思。
各省之间竞争激烈。每位省长都会滔滔不绝地大谈有关各自省份的基本数据资料:面积、人口、可耕地、降雨量、常年农业产量、工业、服务业,当然也包括国内生产总值,以及这些个别项目在全国30个省份当中的排名。各个城市之间的竞争同样剧烈,市长们也总会一一道出本市的重要数据和在全国的排名。排名由中央政府确定,目的原是鼓励良性竞争,却因各省市领导人为提升名次而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引发省级的贸易战,使省市之间的斗争白热化。像广东这样一个快速增长的省份,必须输入粮食以应付从其他省份拥入的“流动”工人,邻近省份却不愿意出售米粮应急。另一个省份有个很成功的电单车制造厂,却因为毗邻省份过度保护省内的厂商,苦于无法把电单车销售出去。
我一直以为共产制度等于完全的中央集权统治,中国的情况却并非如此。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地方政权总能在一定程度上自行诠释朝廷的敕令;离中央越远,独立自主权就越大。“山高皇帝远”这五个字,贴切地表达了一代代人在地方政府的欺压下,郁积已久的愤懑和怀疑心态。90年代我们雄心勃勃地到苏州市进行一项大工程,就对此有了深切的体会。
我有机会略窥中国政府运作的方式——叠床架屋,权力机关共有四层:中央、省级、市或县级、区。在理论上,中央颁布的书面指示,全国各地一律推行。然而实际上各级政府常常为了抢地盘,势如水火,你争我夺。每个部门都死保各自的权益,想方设法扩大权力范围。部门内部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的现象屡见不鲜。公共服务和政治任命之间没有区别。GCD的权威至高无上,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确保自己在党内占有一席之地。要飞黄腾达,或者下海从商,党籍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
不过,中国领导人的素质还真是叫人钦佩。有了适当的训练,多接触自由市场经济,他们大可以同美国、西欧和日本的顶尖高级执行人员平起平坐。他们脑筋好、思维快、分析能力强。就算是闲聊,他们也委婉含蓄,引经据典,处处显露思路的清晰敏锐,只有听得懂华语才能完全领略个中的旨趣。
我早预料到在北京的领导人素质过人,只是没想到省级官员、党委书记、省长、市长和高级官员们也毫不逊色。中国大陆人才之众令人瞩目。能跻身最高层的人才,未必就比错过时机的人才高了一级。中国地广人众,要登上龙门还得靠点运气,尽管他们有一套谨慎透彻的遴选制度,着重能力和品格,不再像文化大革命那个灾难性年代一样,思想意识和革命热忱胜于一切。
天安门事件之后与江泽民主席的交往
1990年10月,我同江泽民主席会面。他热情地接待我,还引用了孔子《论语》中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80年代初他两度访问新加坡,以及1988年他担任上海市长时我访问上海,我们都失之交臂,没有碰面。他到过新加坡两次。第一次到这里进行两个星期的考察,研究经济发展局如何为新加坡招商,怎么发展工业区。他当时的任务是在广东和福建设立经济特区。第二次则只是过境停留。他对新加坡的城市规划、社会秩序、交通情况、整洁和服务水平都留下深刻印象。他没忘了我们的标语:“处世待人,讲求礼貌”。他很高兴能同街上的普通人讲华语,这使他到哪里去都很方便。
江泽民说,**事件过后,西方宣称能通过电视干预中国的内政。西方按照他们的价值体系办事。他能够接受不同观点的存在,但是不赞同只能有一种观点是正确的。在这些民主、自由和人权的概念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它们不可能抽象地存在,必须同一个国家的文化、经济发展程度挂钩。根本没有新闻自由这回事。西方报章属于不同的经济集团,并由它们所控制。他提起新加坡在1988年限制《亚洲华尔街日报》的销售量,他说中国在戈尔巴乔夫访华时也应该这么做。许多西方媒体对**事件的报道并不正确。
邓小平对外开放并遵循社会主义的政策维持不变。既然我对开放政策是否会继续下去表示关注,他便向我保证,开放政策将“加速”推行。他们决意要脱离苏联的中央计划制度。江泽民曾经在苏联念了两年书,进行过十次访问,十分清楚他们的制度里存在的问题。中国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混合经济,结合中央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制度的精髓。
中国希望同其他国家维持联系。它面对的是怎么喂饱11亿人民的难题。单是要为全国提供米粮,已够伤脑筋的了。作为拥有1200万人口的上海市长,江泽民发现每天要提供200万公斤的蔬菜也很困难。一谈起中国的庞大需求,他就谈了一个小时。晚宴上的谈话非常生动。他不断从广博的记忆中引用童年时代就背诵过的诗词文赋。他的评语充满了文学比喻,很多都超越了我对中华文学有限的认识。这自然也加重了通译员的工作。
我没有如事前所料一般地,见到一个典型老练的共产党官员。在我面前的是个身高中等,身材圆胖,皮肤白皙,戴一副眼镜的阔脸,黑发往后直梳,经常面带笑容的主席。他是中国的第一号人物,由邓小平在**事件发生几天后,亲自点名取代赵紫阳。他资质极高,博览群书,而且有语言天分,俄语说得流利,也能说英语和德语,并且能够引述莎士比亚和歌德的话。他告诉我因为曾经在罗马尼亚工作,所以也能说罗马尼亚语。
江泽民在1926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一个书香世家。祖父是位名医,也是个有才气的诗人、画家和书法家。父亲是长子。他的叔叔17岁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1939年国共内战时被杀,当时才28岁,算得上是个革命烈士。这个叔叔膝下无子,所以父亲在江泽民13岁那年把他过继给叔叔的遗孀。因此,当江泽民在南京的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参加学生共产组织时,可以说具备了毋庸置疑的革命的家庭背景。
他在一个书香弥漫、画作丰富和音乐气息浓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江泽民歌唱得好,也弹得一首好琴,喜欢听莫扎特和贝多芬。来自不同省份的人在学术表现上明显不同。江苏是中国的“湖区”,千百年来,清爽舒适的气候吸引了无数退休的官员和文人。他们的后裔提升了那里人口的学术水平。苏州在江苏省内,春秋时期(大约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6年)曾是个国都。那里有条状元街。状元是每三年一次在京试中考到第一名的考生。苏州领导人总是很自豪地说,状元街出了很多状元。
江泽民活泼外向
我早听过有关江泽民的汇报,但在真正接触时还是感到意外。想不到会碰上一位这么活泼外向的zhonggong领袖。江泽民于1980年曾在新加坡待了两个星期,当时经济发展局派了一名署长吴博韬担任他的联络员。江泽民当上总书记之后,吴博韬为我写了一份简略的江泽民印象记。他对江泽民受委坐上第一把交椅感到意外。在他印象中,江泽民是个认真勤奋、明察秋毫的官员,会仔细研究每个问题,做笔记,凡事追根究底。吴博韬很欣赏他,因为他不像其他中国官员那样住在五星级酒店,而是选择了繁华的乌节路以外的一家三星级酒店。他乘坐吴博韬的普通车子,甚至搭德士或者步行。江泽民是个节俭清廉的官员,但是看起来不像是个擅长搞政治的人物。
两个星期快结束时,江泽民坦然地直视着吴博韬说:“你对我还没说尽,你一定还有秘密。中国的土地、水源、能源、劳工,都便宜得多,但是你们吸引得了这么多投资,我们却做不到。这到底有什么秘诀?”吴博韬很为难地说明,关键在于政治信心和经济生产力。他抽出商业环境风险指数的报告指出,新加坡在一甲至三丙的评级中排在一甲,中国则连评都没有被评到。新加坡之所以安全而有利于投资,全赖于政治、经济和其他因素。这里没有被充公的危险。我们的工人勤劳,生产力高,而且极少有工潮。我们的货币可以自由兑换。他详细地介绍了商业环境风险指数的衡量标准。江泽民并不完全信服。因此,吴博韬让江泽民把商业环境风险指数的报告带回去研究。在江泽民前往机场之前,两人在他窄小的酒店客房里进行了总结讨论。江泽民终于说,他明白其中的奥秘,经济发展局有的是“怎么促销信心的独特本领”。吴博韬总结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成为中国的第一号人物。他的为人太好了。”
我们两人很合得来。江泽民爱结交朋友,我则直接坦率。同李鹏在一起,我必须小心地连半开玩笑也有所顾忌。江泽民则知道我没有恶意,从不见怪。他也有个非常不像中国人的习惯,喜欢拉着客人的前臂,殷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一个直接的问题。他的眼睛是他探测谎言的仪器。当他提出一些关于台湾、美国、西方和中国本身的尖锐问题时,我并不回避,我想他一定对此感到满意。
我们两人之间的友好默契,对处理棘手和敏感课题的确有所帮助。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因为他的和气和时时引用诗词的偏好而低估了他的能耐。但是他肯定有他强悍骁勇的一面,他的对手在试图挫败他时,必然早已发现。他的正直人格,他对邓小平赋予他的崇高使命的献身精神,以及继续推展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使中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繁荣工业社会的决心,都是不容置疑的。他费了一番唇舌向我解释,中国必须有别于西方其他自由市场,因为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
两年后,1992年10月,我和江泽民重逢,双方讨论了国际局势。那是美国大选前几个星期。我建议如果克林顿胜利了,中国必须采取缓兵之计,为自己争取时间。江泽民应该给克林顿调整的空间,以便扭转最惠国待遇等政策,避免正面冲突。一个新上任的年轻总统,急于向支持者表现自己将信守竞选演讲所做的承诺,这可能给中国和美国带来麻烦。江泽民听我说着,并不直接答腔。
江泽民描述了中国的经济情况,然后问我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应有多大的增幅才算最理想。他们之前的预期目标是6%。下一次的人大,他们把目标定为8%或9%。我回答说,亚洲四小龙和日本在工业化的最初阶段,都取得了持续好一段时期的两位数增长,通胀率也偏低。石油危机爆发以前,新加坡通胀率低,每年取得12至14%的增长。新加坡的理想增长率并不在于任何魔幻数字,而是取决于我们的劳动力和生产力是否获得充分发挥,利率和通货膨胀率是不是受到控制。我补充说,吴庆瑞博士(我的前财政部长,曾为中国的经济特区提供咨询)相信中国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中国的中央银行——中国人民银行无法控制信贷。中国人民银行每个省份的分行,在放贷时完全看省政府的脸色行事。而且,有关货币供应的数据资料,在任何时候都不足够。中国要控制通胀现象,就非得对货币供应有所管制不可,而且不能允许中国人民银行的省市分行,在中央银行不知情或不批准的情况下放贷。
江泽民对此做了记录。他说,他是电机工程师出身,不过也开始学点经济,阅读亚当·史密斯、保罗·塞缪尔森和米尔顿·弗里德曼(即佛利民)的著作。他并不是惟一研究市场经济的中国领导人。我劝他研究美国联邦储备局和德国中央银行的运作方式。这两家中央银行都办得很成功。其中,德国中央银行在对付通货膨胀方面更有效。德国中央银行的主席由总理委任。但是受委之后,他就全权自主,总理不能命令他增加货币供应或者调低利率。中国必须控制信贷,而不是过分关注是否能取得超理想的增长率。打个比方说,如果广东省因为有了香港的资金来源,增长速度比其他省份来得快,那么就应该放手让它继续增长,再通过改善公路、铁路、航空、内河和海上交通,鼓励这种增长势头带动其他邻近的省份。他同意研究这些建议。
1994年10月,我们有过一次热烈的讨论,谈的是台湾问题。那年5月初,台湾李登辉总统在新加坡停留,要求吴总理代为向江泽民主席提议,让中国、台湾和新加坡(新加坡只持象征性股份)联合设立一家国际船运公司,处理中台之间的贸易。所有同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贸易的船只都将归属这家公司。
吴总理致函江主席传达这个建议。江主席并没有接受。后来,我和吴总理决定提呈一份新加坡的建议书,建议成立一家船运和航空公司,在新加坡注册,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和新加坡三方共同拥有大致相等的股份,为中台两岸的鸿沟搭建桥梁。这家公司将跟中国和台湾租用同等数目的船只和飞机。三年后,中台两地将收购新加坡的股份。1994年9月中,当我在台湾同李总统会面时,他赞成这项建议。
几天后,也就是10月6日,我在人民大会堂会见江主席。他建议我们进行小组讨论,他那方由他本身和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副主任代表,我们这方则由我和新加坡驻北京大使代表。江主席说:“我有通译员,但是我们别浪费时间,你就说英语好了,我听得懂。而我说华语,你也能听懂。什么不明白的,我的通译员可以帮忙。”我们的确节省了不少时间。
我说,李总统赞成我们的建议,不过相信细节上还会碰到许多困难,因此希望新加坡能协助解决。台湾的外长希望船运先开始。他们已经在高雄划定了特区,作为国际货运港口。一年后船运码头顺利开放,空运就可以开始了。
江泽民说吴总理的建议出自一片好意,可惜并不恰当。两地要合作,没理由还需要掩饰。这些观点他早已从不同来源听说过。他接着提及李登辉在接受日本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访问时的谈话内容,访谈于那年4月在一份日本杂志上发表。(李登辉受访时把自己比喻成摩西,要率领他的子民脱离埃及到应许之地。)江泽民说李登辉想方设法争取参加广岛亚运会之举,就显示他完全不可靠。李登辉要的是两个中国,或者一中一台。他们之间谈得越多,鸿沟就越大。李登辉一直是说一套做一套。李登辉不应该把他当傻瓜,以为他看不出李登辉的真正意图。江泽民说,中国领导人说话字斟句酌,而且言而有信,言下之意,是台湾领导人并非如此。中国领导人非常重视信义,意思是李登辉无信无义。他谈到李登辉巴结前宗主国(指日本)时,面露愠色。
江泽民滔滔不绝,即使有时我只抓到大意,不完全明白他所用的一些特定词语,我也不打岔要求他澄清。他慷慨激昂,说明自己的立场严肃认真,信念坚定。
我当时没法了解他强压下去的怒气,过后才发现在那次同他会面前三天,我人在河南的时候,李总统曾对《亚洲华尔街日报》说:“北京现在没有一个够强的领导人,没人能做最后的决定。邓小平虽然还健在,我们却不以为他还能思考。邓先生设法扶持江泽民,把他提升为集所有职权于一身的最高领导人……我们也许会在邓先生走了之后看到真正的领袖登场。只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已经出现,或者仍然躲在幕后等着露面的机会。”
走向富裕的中国
邓小平在1992年2月南下巡视,媒体竞相报道。他在深圳说,希望广东在20年内赶上亚洲“四小龙”(香港、新加坡、韩国、台湾),不只经济要追赶上去,社会秩序、社会风气也要搞好。他希望中国在这些方面能够做得比这些国家和地区更好。惟有如此,才能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邓小平补充说:“新加坡的社会秩序算是好的,他们管得严。我们应当借鉴他们的经验,而且要比他们管得更好。”在中国,邓小平一句话,好坏定于一尊。
我曾经于1978年在新加坡举行的国宴上告诉过邓小平,我们新加坡的华人是中国广东和福建等地南方人的后裔,祖先都是目不识丁、没有土地的农民;达官显宦、文人学士,则全留守中原开枝散叶。没什么事情是新加坡做得到而中国做不到,或没法子做得更好的。他当时一言不发。现在看到有关他要中国人民超越新加坡的谈话,我知道他早在14年前的那次晚宴上,就接下了我悄悄抛给他的这个挑战。
有了邓小平的首肯和鼓励,数以百计的代表团,大多是非官方人员,浩浩荡荡地从中国来到新加坡。他们带着录音机、摄像机和记录簿,要从我们的经验中学习。新加坡可是受到他们的最高领导人的认可的。他们把我们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凡是觉得有吸引力,可以在中国各大城市里复制的特点,都详细加以研究。
中国领导人为了“社会歪风”而大伤脑筋。卖淫、色情文化、嗜毒、赌博以及各种犯罪活动,在经济特区大行其道。卫道之士对开放政策的好处质疑。邓小平的答复是,窗户打开了,引进了清新空气,苍蝇和蚊子也跟着飞了进来,不过总有办法对付它们的。
邓小平的演讲见报不久之后,zhonggong中央对外联络部主任问起我们的驻北京大使,我们“如何维持道德标准和社会秩序”。更确切地说,他们想知道“新加坡在引进西方科技发展经济的过程中,可曾面临矛盾与冲突,应该如何在这个过程中维持社会稳定”。他们观察我们好几年了。这些年来,我们的基础设施、住房建设、整洁、秩序、绿化,以及稳定和谐的社会和彬彬有礼的人民,中国传媒无一不加以报道,并大为称道。
以zhonggong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徐惟诚为首的代表团到新加坡来进行十天考察。其实“宣传部”副部长这个名称并不贴切,他应该算是意识形态部副部长才对。我们解释说,我们相信社会管制不能光靠纪律。人民要堂堂正正过日子,起码得有基本的生活条件,有合理的居住环境和社会设施。人民必须能遵守政府治国的基本原则,像奉公守法,履行公民义务,协助警方防范和调查罪案。
代表团回国后,把考察报告写成“参考消息”发表,供党干部参考。他们还把有关新加坡的资料出版成平装本,里头引述了徐惟诚对我的治国方针所做的这么一番结论:“把国家治理好需要经年累月不停的努力,而要改变人民落后的社会行为,一定程度的行政压力在最初阶段是有必要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得从教育着手。”一年后,我在北京同分管意识形态工作的政治局委员李瑞环见面,他告诉我当年到新加坡进行考察访问,是他提出的建议。他过去担任天津市长时到新加坡访问过,觉得新加坡的模式值得好好研究。
他们也对我们的法律制度很感兴趣。中国排名第三的领导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乔石,负责处理一切必要的立法程序,为中国奠定法治基础。他曾在1993年7月到新加坡来参考我们的法律。他说zhonggong中央领导人自1949年10月1日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后,就废除了原有的一切法律,改而以党的指示治国。党政策成了国法。要到邓小平推行开放政策之后,中国才认识到以法律管制商贸关系的重要性。乔石说,没有人愿意同一个混乱分裂的中国合作。中国要维持长期稳定,不能少了法治。我说,中国要在二三十年内建立法律制度不是问题,但是要让人民普遍接受法治,愿意奉公守法,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他回答说,不一定得人人都懂法。只要高层领导人身体力行,法治就能成功。这一番话,让人觉得他是一位对问题深思熟虑,处事认真的人。
在邓小平的领导下,中国突破了过去千百年来的封闭心态,更愿意对世界开放,向世界学习。邓小平勇气十足,在党内、国内权尊势重,这使他足以公开承认中国为了追求革命式的乌托邦而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这是个令人振奋的阶段,思想开放,充满活力,从过去的疯狂口号和灾难性运动中彻底解放出来。是邓小平为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为中国赶上世界的步伐跨出了第一步。
苏州工业园区的启动
1992年9月,我在副总理王鼎昌陪同下,到有“中国威尼斯”之称的苏州进行访问。当年的苏州处处是破旧景象,河水污秽混浊。但是我突发奇想,认为我们有办法把苏州重新发展成一个美丽的城市,并在毗邻地段开发一个工商业区。山庄别墅傍着湖光山色,窗外廊边,一派山明水秀,就像现存的一些经过修复的旧公馆,还隐约流露旧时代的豪门气派。
苏州市长章新胜在一天午餐后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新加坡有500亿美元的储备吧。”我说:“谁告诉你的?”他读过世界银行的报告书,他说:“怎么不考虑把其中百分之十带到苏州来投资,让我们也像新加坡一样实行工业化?我担保给你特别待遇,确保新加坡的投资取得成功。”我说:“精明能干的市长总是很快就获得擢升。之后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好,起初我的接班人可能给你添麻烦,不过久了他也就不得不沿着我制定的路线走。苏州人要的是他们在电视和报章上看到的新加坡,有工作、有住房、有个花园城市。”我回答说,“你没有权力为我们提供一片绿洲来发展一个小型新加坡。你还得有中央政府授权,才能做到。”
我当初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那年12月,他到我的办公室来,说已经向邓小平办公室提出建议,大有机会可以付诸实行,请我拟定计划正式提交。章新胜同邓小平之子邓朴方来往密切。就这样,王鼎昌勾勒出苏州旧城修葺后,毗邻有个现代化工业园区的构想图。几个月后趁邓朴方到新加坡考察时,我让他看看修葺后的苏州城市连同毗邻的新工业园区的设计草图。他非常兴奋。也因为有他向父亲的办公室大力推荐,给这项计划推了一把。吴作栋总理那年4月到北京访问,就同李鹏总理和总书记江泽民对计划进行了讨论。
1993年5月,我在上海同副总理朱镕基会晤。较早时预先就苏州工业园区计划给他写过信。我说明拟议的合作方式:一份政府对政府的技术援助协议书,内容说明在苏州市一个约100平方公里的地段,转移我们在吸引外资、建设工业区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我们所谓的“软件”),并同时发展住房和商业中心。此外,新加坡财团和外商也会同苏州市政府合资开发苏州工业园区。整个开发工程可望在20多年内完成,只不过要使新加坡的处事方式适应中国的不同国情,也许会碰到一些困难。
朱镕基起初以为我这项建议不过又是个替投资商赚钱的主意。我说,许多代表团从中国到新加坡来考察,看到的却总是零星的片段,永远没法全面了解我们整个制度的运作方式,我就是针对这种现象才提出这项建议的。如果能让新加坡和中国的经理在同个岗位上一起合作,要转移我们的方法、制度、知识,就容易得多。朱镕基同意值得一试。他指出,苏州地处长江流域一带,同中国最大的国际中心上海(90公里以西)也相距不远。
四天后,我在北京同刚获擢升的副总理李岚清会面。他来自江苏省,出生地是离苏州不远的一个小镇。他对计划给予全力支持,理由是苏州人品质高,能很好地吸取和应用新加坡的经验。李岚清说,新中在文化、传统、语言方面相同,合作上占了优势。身为一名务实主义者,他要求工业园区计划必须符合经济效益,有合理的利润。他当年担任天津市副市长,就以“平等互利”为合作的基本原则。
1993年10月,北京分别派了国务院和江苏省两个代表团前来考察新加坡的制度。他们要先确保我们的制度中有适用于中国的运作方式,才肯同意接受“转移软件”的建议。
1994年2月,我同李岚清副总理在北京联合签署了苏州工业园区协议书,李鹏和吴作栋总理一起见证了签署仪式。我也见过江泽民,向他保证苏州工业园区的开发工作会很快展开,不过还需要至少十年才能达到较成熟的发展阶段。新加坡的裕廊工业区面积才不过60平方公里,却花了我们整整30年的时间来开发。
工业园区计划触了礁
苏州工业园区开发计划就在双方的热烈推动下启动了。但是工作没多久就触了礁。中央(北京)和市政府(苏州)的目标宗旨出现分歧。北京最高领导人都很清楚,苏州工业园区计划的本质,是为了转移新加坡在策划、建设、行政管理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联合开发一个集工、商、居于一体的综合性国际城镇,以吸引高素质的投资者。苏州市政府却为了保障狭隘的地方性利益偏离了正轨,同核心目标渐行渐远。我们要向他们展示新加坡的模式,怎么重视金融管制、蓝图总策划,为投资者提供持续不断的服务,这些是我们的软件。但是他们要的却是“硬件”,就是那些我们建得了的高楼大厦、公路、基础设施,以及通过我们在国际上的联系和信誉所能吸引到的巨额外资。他们没有集中精力学习怎么创造一个适合经商的环境,也没有选出最有希望的人才接受培训,准备接手。“硬件”带给苏州以及市政府官员的利益和功绩,都是立竿见影的。相反地,北京要的是“软件”,也就是采纳新加坡经商的模式和经验,以便把所获得的利益也转移到其他城市去。
基于此,苏州市政府并没有信守承诺,对苏州工业园区全力以赴,反而利用同新加坡的联系,发展由市政府自己开发的另一个工业区苏州新区,同时操纵土地和基础设施的价格,使新区比园区更具竞争力。值得庆幸的是,大规模跨国企业大多更看重新中的合作,不惜承担更高的土地成本,选择到园区投资。所以尽管困难重重,园区仍然取得显著进展,在三年内吸引了百多个投资项目,外资总额接近30亿美元,每个项目的平均投资额居中国全国之冠。
进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园区和新区之间的矛盾和竞争令外国投资者感到混淆,也扰乱了苏州市政府的视线,脱离了转移软件的初衷。事情到了1997年年中表面化,负责管理新区的苏州市副市长在汉堡对一群德国投资者说,江泽民并不支持工业园区,苏州新区欢迎他们来投资,他们不需要通过新加坡。他这么一说,我们一下子没了立足之地。我们为了同地方政府竞争,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和资源。
我在1997年12月向江泽民提出问题。他向我保证把苏州工业园区计划放在第一位,地方层次的一切问题都会获得解决。北京最高领导层的保证言之凿凿,苏州市政府却仍然一意孤行地推动新区计划同园区竞争。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已经是负债累累,不继续推展新区发展计划的话,财务困境就没法摆脱。经过了多次磋商后,双方终于在1999年6月达成协议,新加坡财团和苏州市政府将调整在现有的苏州工业园区联合开发计划下分别拥有的股权和管理责任。到2000年底为止,新方财团仍会是工业园区拥有最大管理权的大股东,集中完成工业园区首期8平方公里的开发工程;从2001年起,苏州市政府将接过大股东的责任,主管开发计划,以首期8平方公里为模范,继续开发原定的70平方公里的其他地段。
这次合作的经验是个很大的磨炼。我们都以为彼此凭着相同的语言文化,合作起来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双方都指望对方的处事作风会跟自己一样。遗憾的是,尽管语言上没有障碍,我们的经商文化却迥然不同。我们讲究法律和制度。他们听的是上头的指示,不一定明文规定,意思也总是因人而异。
苏州五年,让我们见识了中国一层层行政机关和易变的经商文化的错综复杂。我们如今对中国的制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学会怎么绕道而行,回避各种路障,最终使中方把苏州工业园区计划继续进行下去,争取部分成功而不是彻底失败。
GCD如今面对一个最根本的挑战。共产主义在全球各个角落都遭到重挫,中国人民何尝不知道。惟一不败的是GCD。它解放了中国,统一了中国,让人民吃得饱穿得暖。撇开大跃进(1958年)和文化大革命(1966至1976年)不说,让中国人民深感自豪的是今天外国人再也不能像过去在租借地大搞治外法权那样,任意侵犯中国的主权。
中国的突飞猛进,我在1994年9月访问内陆河南省时有过深切的体会。当我抵达郑州机场时,一列旧式红旗轿车已在列队等候。我知道河南不比沿海地区繁荣,却没想到他们还在开红旗轿车,这种车子在沿海地区老早就被淘汰了。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们把我和党书记李长春带到一辆崭新的600型马赛地轿车前。听到李长春和司机很熟识地彼此交谈,更是激起我的好奇心。后来有机会同司机独处,我问他当司机能挣多少钱。他回答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车主,可不是司机。李书记本来打算向他借车子接待我,他却决定亲自开车来跟我见见面。六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工厂督工,后来经过邓小平的倡导,鼓励国家致富,他毅然下海从商,如今已是三家工厂的老板,雇有5000名员工,进行电子产品装配生产。连这辆马赛地在内,他共有三辆轿车。中国正在以无可逆转之势,瞬息万变。
1976年首次访华至今已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我亲眼见证了中国的改革进程。最叫我惊讶的还不在于外观上的沧海桑田,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机场怎么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兴建落成,最根本的差别在于人民的态度与习惯不一样了,他们更能够畅所欲言。在七八十年代可能被冠以煽动叛乱罪名的著作,如今大量撰写出版。自由市场和先进的通讯,使社会更透明开放。中国的面貌在往后20年又将焕然一新。
这一代人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里接触新思想新知识。二三十年后,他们将改变中国的面貌。美国人最好不要先妄下定论。中国人拥有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是个完全不同的民族。为了追求先进科技和现代化的经济,同时维护中华民族的传统和价值观,好让历史延续下去,中国当会以自己的步伐进行变革。
中国有潜能在2050年实现目标,晋升为现代化的经济体。只要中国不偏离重教育、重经济的现有轨道,中国大可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贸易强国,在国际事务上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中国未来50年内的一个发展前景:现代化、负责任、信心十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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