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渊:中国知识分子的才具和苦难——周策纵先生逝世周年祭

  (上海《东方早报》曾发表本文删节版,这里是原文全文)



    旅美中国学者兼诗人周策纵(字幼琴)教授,二○○七年五月七日下午六时于加州伯克利市阿巴尼镇寓所去世,享年九十一岁。三月间我与内人曾去拜望,他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周夫人吴南华博士告诉我,先生的脑部功能已经不可能恢复。六月去洛杉矶参加“反右五十年讨论会”的时候,听蒙特利公园常青书店主事的女士说,策纵先生已经于一个月前去世。我无幸是他的学生,但在他失忆前的最后岁月,有幸成为他的一个忘年的知心朋友,他的去世引起我极大的哀伤。
    二○○二年六月一日,我去纽约参加司马璐先生召集,周策纵先生主讲的‘胡适讨论会’,那天我随手带了一册《胡适杂忆》,策纵先生会间休息时下席来坐在我的身边,见到这本《杂忆》就翻了起来,他侧身对我说:‘序是我写的,这次出大陆版,唐德刚分了几十元稿费给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书。’我平时读书是翻到哪里读到哪里,根本就不读序,于是觉得非常尴尬,会间赶紧读了这篇序文,竟是一篇绝妙的文章。就这样,我认识了周策纵先生。
    策纵先生是德刚先生的挚友,第二天我随司马、策纵等先生往访唐府,唐先生四月间中风脑部受损,起头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开门时竟问策纵先生:‘你找哪一位?’然而入座后就记忆恢复,妙语风生了,唐夫人吴昭文女士很高兴,说交谈有助病人康复。策纵先生从进门始,就谦谦地坐在一旁,面带欣赏的微笑,不时还被德刚先生的连篇趣言逗得扑哧喷笑,两个老朋友就象一对濡沫的兄弟。
    那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了拙著《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我准备在台湾出一个繁体本,本想请唐先生作一篇序,但见到唐先生的状况,就没有启口,回来的路上把书稿给了策纵先生,他在车上就读了起来……这一读,勾起了他的许多想法,耗去四个月时间把‘原族——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序’作就,发表在北京《读书》和台湾《历史月刊》上。我认识他以后的两年中,他寄给我许多诗作和论文,还经常与我通电话,但不久后他的记忆开始衰退,而且病情发展得很快。因此‘原族’就成了他最后一篇有影响的学术文字。
    一九一六年一月七日,策纵先生出生于湖南祁阳竹山湾的一个士绅家庭,乃父周鹏翥早年留学日本,后参加辛亥革命,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时入幕讨袁军,失败后逃亡日本,后来回乡主持达孝中学(今祁东一中),诗文名重三湘。策纵先生说他的父亲对甲骨文很有研究,甲骨文是十九、二十世纪相交时代的考古新发现,只有那些旧学深厚,而思想新锐的人物才对其有关注、有建树。
    陶铸也是祁阳人,少年时在家乡当过小学教员,策纵先生说陶铸与他父亲熟识。陶铸为人很坦白真诚,在zhonggong党内地位很高,长期主持中南五省的工作,而且与毛泽东的关系特别好。可是他的父执辈朋友周鹏翥,却在一九五二年被祁阳地方从广西桂林抓回老家,由乡间的土改积极分子决定‘就地正法’,一个辛亥老人就这样被‘无绅不劣’的意识形态草菅了;而陶铸本人也因为得罪了江青,在不到二十年后的‘文革’年间,从政治的巅峰上坠落而死。中国的精英和志士,就这样一茬一茬地被剿灭或自噬了。
    策纵先生和小他五岁的弟弟策横,都毕业于中央政治学校,那是一所为国民政府培养党务和行政人才的学府,课程设置与大学文科一样,教授阵营也非常杰出,因此也叫‘政大’。政大学生在校不愁衣食,毕业不愁失业,因此也为窘困而优秀的流亡学生趋鹜。马英九的父亲马鹤龄是低策纵先生一班的同学,又是湖南同乡,因此非常要好,马英九结婚时还给他发了请柬。要是策纵先生活到今年的话,马英九当选台湾中华民国总统一定会令他很高兴。
    策纵先生一九四二年从政大行政系毕业后的几年,现在外间的说法是:‘曾先后主编《新认识月刊》、《市政月刊》、《新批评》等刊物,并一度供职于重庆市政府。一九四五年始,任国民政府主席侍从室编审(秘书),与陈布雷、陶希圣、徐复观等闻人共事。蒋介石当时的一些重要文稿不少出自周策纵的手笔,如台湾“二·二八”事变后的《告台湾同胞书》就是由周所执笔的。’(见《百度》或《维基百科》)
    然而,策纵先生告诉我,一次军委会上蒋介石点名林彪分析国际形势,他也在场,林彪的发言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查林彪是于一九四二年二月从莫斯科回到延安,是年十月至次年三月在重庆与周恩来合作从事统战,并蒙蒋介石多次召见(见丁凯文主编《百年林彪》,明镜出版社出版)。可见一九四五年前策纵先生名义上是在重庆市府供职,实际参与中枢工作。而《新认识》是政大校刊,《市政月刊》是重庆市府的门面,主编刊物只是他的兼职而已。
    策纵先生曾经赠我一册《周姓史话》(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内中有古今中外周姓名人如周瑜、周恩来、鲁迅、韩素音(原姓周),及至周策纵的小传,在他‘一九四八年初赴美……’一段文字前面,他在页边插叙‘删去我于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八年为蒋介石工作的三年’。那就是陈果夫、陈布雷荐他任国民政府主席侍从室任编审的事情。他在蒋介石身边工作的正式名义,是从一九四五年开始的。
    策纵先生告诉我,那时他还是单身,就住在总统府里为蒋介石起草文稿,他说蒋介石生活很简朴严谨,但为人又比较固执,还说蒋的旧学功底也还不错,对王阳明的那套知行学说搞得很清楚。宋美龄的作风很美国派,对下属客气随和,没有专制的作风,但生活却很奢侈,胜利前后人民生活困苦,她还用牛奶喂狗,因此他非常看不惯。
    德刚先生告诉我,蒋介石宋美龄都很喜欢周策纵,但周策纵却不喜欢他们,而且对自己在蒋介石身边工作的经历,不以为荣,反以为耻。有一次,策纵先生无意中与我谈到台湾的一家‘三民书店’,他说‘我原以为那是一家国民党办的出版社,因此什么书都不找它出,后来才知道它是专注学术的,实在是很大的误会’。从这个小小的‘误会’中,可以看出他后来与国民党已经很生疏隔膜了。
    南华女士说策纵先生在侍从室工作期间,曾经写了若干关于实行土地改革的建言,而腐败和内战形势争相愈下,蒋介石也不可能对他的建议有积极反应,于是他对国民党的前途非常失望,乃至决心辞职到美国来留学,鹏翥先生在家乡变卖了田产,分予纵横兄弟各黄金四条,自是希望他们统统远走,策横先生将自己的一份让给了手足。临行前策纵先生去陈布雷处道别,陈对他说了一些很悲观的话,希望他能留下来做一些挽救工作,而陈布雷自己也于同年十一月以死了断了自己对党国和领袖的忠诚。
    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八年是中国命运决战的时期,也是策纵先生最接近中国权力中心的时候,他对人说:‘我跟蒋先生做秘书工作,有两年多的时间。那段时期,我有机会接触党、政、军、文化、学术各界的名人,还有各党各派的领导人物和外国人,如胡适、章士钊、毛泽东、周恩来、李宗仁、马歇尔等等。周恩来同蒋介石谈判,我就在场。有机会接触这些人物,能估量他们的本色、想法和能力,不能说对我日后的研究有直接帮助,但起码可以扩充我的观念。’
    他还说:‘从抗战胜利起,到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到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改组政府,每次重要会议我都在场。于是,我逐渐认识到政治多么黑暗,派系如何纷争,党派何等瘫痪(我指的不只一个时代、一个政党),我如果继续工作下去,对国事决不会有太大的补救,自己的个性,也与官场不合。尤其重要的是,我认定当时中国的现代化和改革,只能从党和政府之外去推动,作为人类一分子和一个中国人,我必须争取独立思考,充实自我和完善自我。因此,“知迷途之未远”,我于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考取自费留学,就决意辞职出国。起初辞职不准,后来我再三坚持,并推荐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同学的唐振楚学长接替,一年后始成行。’(刘作忠‘浮海著禁书——周策纵和《五四运动史》’)
    蒋介石身边聚集了一批德才兼备的君子,陈布雷等是一代,周策纵们又是一代,然而代代都于国事无补救,可见中国的问题不是人格和学识的欠缺。而国民党里发生过的事情,后来又在共产党里重演。周策纵的地位或许很象毛泽东身边的青年田家英,然而周策纵可以一走了事,田家英却被吓得‘畏罪自杀’,专制主义能在中国愈演愈惨烈,那就一定是制度或传统的问题了。
    传统社会‘士’是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则是读书人贴附权力的道路,毛泽东说知识分子是一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群体,即以为中国没有独立于权力之外的读书人。但策纵先生不然,得到了别人求之不得的地位,又无所顾惜地放弃它;而且出了一个营垒,不进另一个营垒,他是‘不仕的士’的范例。
    策纵先生在美国进安娜堡的密西根大学。德刚先生进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在重庆读的是中央大学,然而德刚先生的老叔唐生高是策纵先生政大的同班,因此两人在重庆时就认识了。德刚先生说‘湖南骡子’与‘安徽老母鸡’言音不甚通,所以相闻声而不多相往来,但在纽约的一次亚洲学会上重遇后,策纵先生每到纽约,两人‘时常在纽约十八层高楼高谈阔论,一谈就不知东方既白’,成了莫逆知交。(《胡适杂忆》序)
    德刚先生在重庆就有文名,来美国后与林语堂之女林太乙在哥大同学,于是就为林家父女办的《天风月刊》写文章,后来林语堂举家去了南洋,《天风》息影,一群‘文渣诗孽’组织了一个‘白马文艺社’。白马社出了许多名人,当年却有许多趣事,德刚先生说他曾经主张社内不能谈恋爱,但是清规戒律约束不了少年争情,青春烈火终于焚毁了这座象牙纸塔。
    要说白马社是泛文艺团体,还不如说是一个青年诗社,导师兼招牌则是主张白话新诗当时也流寓纽约的胡适之。胡适之虽然反对旧诗,对旧诗的品味却很高,他对这群文学青年的旧诗评语至多只是acceptable(可接受)而已,内容则大多贬如‘无病呻吟’或‘陈言未去’,惟策纵先生是他心目中的够格诗才。
    唐著《杂忆》说:‘密茨根大学里的一批男女诗人,他(她)们多半以诗代信,尤其是多产作家,新旧一脚踢的大诗翁周策纵……笔者也偶尔附庸风雅“狗尾续貂”一番。江郎才尽之时……就只好相应不理,但是策纵穷寇必追,又说我们:“覆信每如蜗步缓;论交略胜古人狂!”……我们把这些诗拿给胡先生看,胡公莞尔,说周策纵可以做,你们可以多做做新诗。’
    策纵先生生于一个湖南诗家,得益于诗韵和典故的庭训,在长沙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诗作在上海杂志上发表,诵有如‘易地吴歌成楚谚,入江湘水过秦淮’这样的少年绝句。去国之前他已闻名南京上海诗坛,一九四八年三月‘春鸟诗社’诗友云集上海瘦西湖酒家为他送行,席间他赋有‘春鸟’一诗,诗云:
    春鸟危巢与共鸣,买琴一喻为弹筝。
    言诗海上风骚激,羁旅江南草木惊。
    偶挟疏狂寻饮者,蹇从忧患拾余生。
    琼楼亦有伤怀事,况待鸾飘去国行。
    诗人对国事败坏的无望和与友人离别的怀伤,于‘危巢共鸣,忧患余生’间表露一尽。
    那一代青年是在流亡中度过青春,周策纵从重庆辗转来到了美国,田家英则绕延安进了北京。然而,时局的变化和西方的艰辛统统甚于他们的估计。策纵先生来到美国的第二年,国民党就从大陆出走了,他暑假要去芝加哥的一家‘好世界餐馆’当Bus Boy(无小费收入之搬盘碗工),这位忠厚的党国‘文胆’竟受尽欺凌,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他写下一首打油的‘留学歌’:
    我来拜金国,金尽学无涯。
    既拾老人履,又过屠夫胯。
    苦工都做尽,灵药尚余‘渣’。
    天将降大任,我岂真傻瓜!
    这之于田家英未来的苦境,拾拾‘老人履,过过‘屠夫胯’实在是太大的幸运。然而左右两翼有识之士都无法在祖国生存,才是中华民族苦难的宿命。
    朝鲜战争后,美国接受处置钱学森等人失误教训,开始挽留中国科技人才,但是文法科学者的处境依然艰难。此中固然有语言的障碍,种族的歧见,或文人的相轻,但‘供过于求’也是实际的问题,胡适之和自命‘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都没有谋职的机会。蒋介石的亲信,周恩来的南开友人,普林斯顿的政治博士吴国桢,只能在一所南方地方学院里教教书。德刚先生有‘胡适将哥大当北大,哥大不把胡适当胡适’的不平之言,吴国桢或许还有‘天堂不把人才当人才’的郁结。客观地说,西方是把他们当作中国文化的代表,但这种文化本身落后了。
    一九五四年,策纵先生在密西根获得博士学位后,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聘他到哈佛东亚问题研究中心从事研究,共事的还有洪煨莲、杨联陞等,年轻的余英时那时也在哈佛攻读博士,这些中西学者的‘内识’和‘外识’,将哈佛的汉学研究推上了颠峰。一九六○年,也就是策纵先生在美国耕耘十二年后,哈佛大学出版了他的巨著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五四运动史》),奠定了他的学术成就。
    英文《五四运动史》前后发行了七版,罗素第二任夫人Dora Black女士写给策纵先生的亲笔信,最能说明该书在西方世界的影响,信说:‘当我读你的书《五四运动史》时,我就立刻觉得必须写封信,并且设法寄达你,因为我要为你这书而感谢你。如你所知,我于一九二○年和罗素一同访问中国,事后就和他结了婚。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当时未能知道中国正在进行的活动的详情,这些详情你在你书里是那么美妙地叙说了。但我自己也确感觉到那个时代和当时中国青年的精神与气氛。这种精神和气氛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肤,而且从那时起我就说过,我已从中国的那一年里吸收到了我的生命哲学。现在读到这全部历史故事,和那些参与者的一生、时代与活动,而一部分参与者,如胡适、梁启超和周恩来等,我又曾亲身会见过,这样读了真使我感觉非常痛快……我只希望目前英国能像当年中国青年的年轻一代,希望能有像蔡元培校长等人一样的大学首长,愿意支持他们的学生。最后,我必须恭维你在你的书中所表现的学问和研究。’
    策纵先生在哈佛一共工作了九年,其间结识了在波士顿接受麻醉科专业训练的吴南华女士,南华女士生于一九一九年,原籍江西九江,毕业于成都华西大学医学院。南华女士与策纵先生结婚后继续行医,并育有两女聆兰和琴霓。一九六三年,策纵先生受聘担任Madison的威斯康星大学东方语言系和历史系教授,是年四十七岁。次年迁家至Madison,他将1101 Minton Road的寓所命名作‘陌地生市民遁路之弃园’,事实上那是他和南华女士不离不弃的美满家园。
    物极而返,闭国终有开门时,中美竟也有复好日。一九七二年南华女士就曾经先期取道加拿大返国探望年迈的父亲,还在北京见了华西同学‘毛泽东私人医生’李志绥。而等到一九七八年策纵才与南华女士带着聆兰和琴霓返国,见到的是一片学术的空白和委屈经年的故旧。他们先到南宁探望弟弟策横先生一家,又去了长沙九江,上了庐山,在北京还见到当年手书《世说新语》一则为他送行的顾颉刚先生,颉刚先生附言‘策纵先生将渡重洋,譬如鹤之翔乎寥廓,广大之天地皆其轩翥之所及也。’三十一年远鹤终于归来,颉刚先生的欣喜可以想见,一九八○年策纵先生再去北京,是年底颉刚先生就仙逝了。
    策纵先生还结识了有同好的北大教授周汝昌先生,两人合誉‘红学二周’,汝昌先生说:‘策纵先生久居美国,为中外咸知的名教授,博学而多才,思深而文密,我曾称他是一位综合性学者,因为学兼中西,又通古今,比如他的代表论著是英文本的《五四运动》,而又覃研甲骨金文学,对中华古文化有独创的见解……他作七律诗极有精思新句,不落窠臼,然而也善于写“白话新体诗”,都有雅人深致而无时俗庸陋气。盖根柢厚,天赋高,又非常用功,精力充沛——我没见他在百端忙碌中有过一回露出倦容。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
    汝昌先生说策纵先生有巧思,一九八○年夏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在Madison市的Mondota湖边召开,策纵先生‘向大家介绍,说会议为何单单在此召开——湖名已经显示了:它叫“梦多榻”!可知在此必善梦,亦善《梦》也!这方面,似乎颇有古人所赞的“锦心绣口”了。’策纵先生的‘梦多榻’竟然是在异国的‘陌地生’,这巧思中有没有乡思,有没有惆怅?
    策纵先生的才具远甚于巧思,对平庸人士美国常用clueless(无线索)一字相贬,策纵先生却有捕捉线索的过人天赋。‘原族’一文以甲骨文‘族’字是‘旗下集箭’开篇,他以为突厥部落的‘十箭’组织和女真民族以‘牛录’(满语‘箭’字)聚合‘八旗’的社会结构,是与中原古文字结构一致的,他从而为‘北方民族出自中原’找到了文字学的线索。
    他提示我辨识甲骨族名的读音,他说郭沫若识别出甲骨‘帚’字就是‘妇’,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发现,但许多甲骨氏族名中都有‘帚’字,丁山对此很有研究,叫我也不妨想一想这个问题。当时他已经八十七岁了,后来我以u/hu/phu之音识别出一群含‘帚’字的甲骨族名(帚好、帚妻、帚妹、帚妊、帚白、帚婡)时,可惜他已经开始失忆了。
    一九九三年,山东邹平出土了四千年前刻有十一字的一块陶片,《明报月刊》先请甲骨大师饶宗颐先生作释,而策纵先生对饶先生的辩字、读序都有不同见解,他读出的是‘齐子以夏长河左(南)悤(聪)龟易(赐)望’,《明报月刊》连月刊出他的‘四千年前中国的文史纪实’,宗颐先生有点不耐烦,忠厚的策纵先生竟然也以趣文调侃:‘我竟违背时代潮流,以为“文化中国”的同胞,知识分子,怎好不普遍关心祖国发现了可能是最早的文字?……现在我真自觉大错了,连我的老朋友古文字学大家都读得厌烦,阻塞了他再做考证文字的兴致……。’
    两位大师之异说,孰砖孰玉?我不必武断。但策纵先生做学问的热情,却与德刚先生形容他索诗如追穷寇一样的逼真。而我也有一次类似的经历,一日近午夜的时分,我已上床,他来电话对我说:‘罗马公主向阿梯拉求婚一事的注解,有一句话不通……’过了几天,他就将对《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注解编列和若干修改意见寄来给我。是年我六十岁,已经有了一些得过且过的想法,然而八十六岁的他,依然求知不惰怠,汝昌先生说他‘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实在不是虚妄恭维之言。
    我常寄一些网上文章给他,其中一篇是陈独秀去世前在四川江津境况,他读后非常感触:‘那时我还很年轻,只知道陈独秀也在四川,但不知道他是如此凄凉,这样一个大人物,竟要在乡下受这般的欺负,实在太可怜了!对有骨气的人,政府实在是可以再客气一点的。’我也把自己写的一些时评和散文寄给他,他读后还把那篇‘南疆纪行’送去给了威大图书馆收存。我对他说写这些文字很浪费时间,他说:‘不必这样想,不浪费在这里,也会浪费在别处,要完全离开政治是不可能的。’
    策纵先生是个忠厚正直的正人君子,他的诗词好、文章好,学问更好,少年时连篮球也打得很好。才高者难免气盛,但他敏事訥言,谦虚谨慎。有这样的人品和学问,他一生受到过很多高人的器重,然而他不仅知遇感恩,还乐于施惠后进,知其人者皆誉之‘真君子’。
    一九八二年秋,策纵先生作‘拾哀诗’吊念师友,有小序云:‘平生所识近代学人作家,或为前修,或为同辈,遇我特厚,期勉尤殷。二十年间,纷纷凋谢。按年屈指可计者,张君劢(1887-1969)、胡适之(1891-1962)、洪煨莲(1893-1980)、顾颉刚(1893-1980)、袁同礼(1897-1981)、蒋彝(1903-1977)、徐复观(1903-1982)、罗香林(1906-1978),凡得十人。爰作此篇,以志哀悼。’诗云:
    问世人何少?秋花拾更哀。
    移风铭翠柏,瘗笔润苍苔。
    道丧薰蕕杂,忧离庠序摧,
    大招徒一绝,天地满寒灰。
    二十世纪怀继往开来大志的优秀人物,当远不止上述‘凡十人’。然而这人才济济的一百年,中国社会始于‘移风’,却止于‘道丧’,五十年沉渣泛起后的‘薰蕕’(香臭)不辩,和‘庠序’(教育)败坏,即是策纵先生去世前二十五年预觉的局面。策纵先生的离世,标志着出自传统而走出传统的拼搏一代行将凋零一尽。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平庸的一代,他们在祖国无以施展,离乡背井后却大放异彩,这是他们的才具和苦难,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夜
啊,才看到。很喜欢周策纵先生的《五四运动史》。却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一周年了。一叹。

周策縱五四運動史傳奇

湯晏

    著名歷史學家周策縱病逝,享年九十一歲。他在學術上最大的成就與貢獻,是對五四運動史料的整理與撰述。弔詭的是,主要為中國人寫的《五四運動史》,曾長期被同鄉校友毛澤東和老上司蔣介石列為禁書。
    五四運動權威史家周策縱於二零零七年五月七日病逝加州。他一九一六年一月七日生於湖南祁陽,依照西曆算法,享年九十一歲四個月。
    周策縱溫文儒雅、具有中國傳統文人,擅書畫、為詩詞,畢生愛好《紅樓夢》,是一個道地的紅學家。他募到一筆巨款,於一九八零年夏在威斯康辛大學召開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國際紅學會議,舉世聞名的紅學家濟濟一堂,極一時之盛。但周策縱在學術上最大的成就與貢獻,還是在他對五四運動史料的整理與撰述。
    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發生的五四運動是極端複雜又最引人爭議的一件大事;對某些人來說,「五四」是中華民族的再生或解放。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五四」則是近世民族災難的禍根。爭議的緣由究竟是什麼,這引起周策縱對研究「五四」的興趣。
    此外也還有一個個人因素——他與毛澤東是校友。周策縱在湖南長沙讀的中學也正是毛澤東在十五年前畢業的學校。周策縱在中學時是一個常鼓動反日罷課鬧學潮的學生頭子,故當他回顧五四學生運動時就有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還有一點頗可一記的,周策縱以前寫了上千首舊詩,但後來受胡適的影響用白話文寫新詩,他的第一首新詩題目是《五四,我們對得住你了!》。這首新詩曾在郭沫若和田漢編的在長沙出版的《抗戰日報》副刊上發表。也就從那時起周策縱就想寫一本客觀公正的五四運動史的書。
    中學畢業後,他同時考上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以及在重慶的中央政治學校(國民黨辦的大學,簡稱政校,即今日政治大學的前身),他因為沒錢上聯大,只好將計就計上政校——政校不但不收學費,衣食問題也都解決了。但在政校,學生運動、鬧學潮是不許可的,這亦使他矢志日後要寫一本五四運動史。
    但這個願望一直等到他來了美國之後才得以實現。一九四八年,他辭去國民政府侍從室蔣介石私人秘書的工作,負笈美國進密歇根大學讀博士學位。當一九五二年修完各種必修課程、通過初步考試、開始撰寫博士論文時,他即向指導教授提出寫五四運動的題目與綱領,那位曾在北京住過多年的美國教授很驚訝地說:「什麼!你說你要寫五四運動,不行!博士論文怎麼可以寫學生暴動?」周策縱冒著失去獎學金的威胁,還是堅持要寫五四運動、排除一切阻擾與困難,論文終於在一九五五年提出題目:"Th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Its Influence Upon China's Socio-Political Development"(五四運動及其對中國社會政治發展中的影響)。一般美國大學文法科的博士論文長度大約二三百頁即可,但周策縱的論文洋洋灑灑長達八百五十一頁,可謂皇皇巨製。
    周策縱得了博士學位後,即留在密歇根大學行政學院研究所工作,後來即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做研究。在哈佛前後七年,直至一九六三年應聘到威斯康辛大學教書,以後一直在威斯康辛。
    在哈佛期間,初去時主要的工作是修改及增訂他的博士論文,在費正清(John Fairbank)夫婦幫忙下終於將論文擴大成書,一九五九年定稿,一九六零年五月四日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書名改為"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中文書名周策縱在卷首用毛筆自署《五四運動史》。全書計四百八十六頁。
    該書出版後深受英美學術界重視,鍾玲女士在《五四運動史》出中譯本時給《美國東方學報》的書評說:「本書是研究五四運動無可置疑的巨著。周策縱這一本材料充沛的卓越著作,是任何一位研究現代中國的學者必不可缺的指導參考書。不但如此,這書把歷史細節和廣大的社會政治背景巧妙地交織起來,造成一種完美的有解釋性的關於中國的研究,實在是前所未有。」其他佳詞尚有,不能一一轉載。
    五四專著成禁書
    此書自一九六零年出版以來銷路一直很好,為哈佛出版社學術類書暢銷書榜首。該書於一九六七年由史丹福大學出版社出版,銷路更好。一九八零年哈佛又將該書版權自史丹福收回,又發行哈佛平裝本,最近又再版(售價美金三十五元)。這本在西方一版再版、人人叫好的書卻一度在他校友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是禁書,在他老上司蔣介石偏安海島一隅的台灣也是禁書。
    周策縱不無感慨地說:「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呢?我寫書只不過盡量忠實地記載分析了一件影響過近代中國人的思想和生活的重大史實,為什麼不准中國人讀到?」周策縱又自我解嘲地說:「這也許是作者個人的過失罷?如果這樣,也就可以不必計較了。」
    雖然周策縱這本書用英文寫的,但主要的還是為中國人寫的,他要中國人認識五四,在五四危機中使中國人了解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將如何生存下去。周策縱於一九七五年訪台接受幾位青年人訪問時談到這個問題,他說:「我當時寫書的目的,是盼望青年人知道,研究中國文化、中國近代史的重要。」
    沒有想到他的書在中國及台灣是禁書,他抑鬱之情不言可喻。有幸周策縱在晚年能看到他的書在海峡兩岸具有全譯本刊布。
    如今周策縱已歸道山,但他的書還在,希望全球華人應去讀他的書。
    有一次周策縱說:「我的書在大結構上沒有問題,在小地方可能要作修改,現代青年人不妨先從小題目上發揮,再做進一步研究。」亟盼青年學子盍興乎來。

(湯晏,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現居紐約。著有錢鍾書傳記《一代才子錢鍾書》。)
周策纵确是奇才,他不做学问,也许成就更大。比如,专心写诗,或写批评文章。
记得胡适曾竭力阻止唐德刚等一干人写旧体诗,独对周策纵破例。
《五四运动史》我只读了个开头,因故搁下了。
威斯康辛大学有周策纵教授,林毓生教授,都以研究五四运动著称。我前几日和林先生通话,向他推荐邵建兄大作。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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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陋寡闻,他们还有“反右五十年讨论会”?我们在纪念改革开放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