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读书

(一)
  读书与上学无关。那是另一码事:读——在校园以外,书——在课本以外,读书来自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动力,与现实利益无关。而阅读经验如一路灯光,照亮人生黑暗,黑暗尽头是一豆烛火,即读书的起点。
  打开上世纪60年代初的北京地图,在棉花胡同与护国寺大街西北角有家小人书店。从小人书店往西,过了花店,就是著名的护国寺小吃店。那儿有令人垂涎的糖耳朵、驴打滚、艾窝窝、麻团、面茶和豆腐脑。小吃店玻璃窗下半截刷上白漆,上半截罩上雾气,人影绰绰,炸锅吱吱响,香气四溢。兜里钢蹦儿有限,我常徘徊在小吃店与小人书店之间:饥肠辘辘,头脑空空。若二者择其一,当然是后者。
  小人书店店面不大,主要顾客是孩子们,功能有点儿像如今的网吧。进了店,墙上挂满编号的封面,琳琅满目,令人怦然心动。而一本本“裸书”再用牛皮纸糊成封皮,上面是手写的书名与编号。柜台明码标价:每本每日借阅两分钱,押金另计;在店内阅读仅一分钱,不收押金。
  困难时期,小学只上半天课。下午分小组在家做完功课放了羊,各奔东西,小人书店即去处之一。三五结伴,各借几本,资源共享。虽说店里有不准交换的明文规定,但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贴墙是高低错落的双层长凳,深棕色油漆磨损,隐隐露出木纹。中间散放着小板凳。我们刷刷翻动书页,时而惊叹时而低声议论,交换读书心得。老式挂钟嘀嗒走动,叮当报时,提醒消逝的时光。天色暗下来,要关门了,在老板催促下,我们向结尾冲刺,不得要领。走出小人书店,仿佛从另一世界返回人间,不知哪个更真实。摸摸,兜里还剩五分钱,一激动,冲向小吃店,买个糖耳朵犒劳自己。
  除了流行的《水浒》《三国演义》《杨家将》等连环画,我更喜欢地下斗争或反特的故事,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51号兵站》,不少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弥补了认字不全造成的阅读障碍,更重要的是娱乐性。所谓娱乐,说到底,就是满足中等智商以下读者的阅读期待,如我们这帮男孩。是非曲直黑白因果,一目了然:英雄就义有青松环绕,坏人总处在阴影中;叛徒从一开始就留下破绽,最后准没好下场。
  在小吃店旁阅读,多少有点儿英雄主义色彩,等于抗拒各种威胁利诱,决不做叛徒。
  (二)
  从小人书到字书乃人生一大转折,好像从猿到人的进化。
  我父亲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所谓业余爱好,就是杂而无当,逮啥买啥,从不挑挑拣拣。我家有个棕红色木书架,不大不小,可放两三百册书,位于外屋北墙正中(按过去是供牌位的地方,“文革”中挂着毛泽东像)左侧,可见文化在我家的重要地位。
  书的排列顺序有严格的等级之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及鲁迅文集居高临下,代表正统;第二格是古文辞书,代表传统,如《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还有《辞源》《诗词格律》《现代汉语词典》和《俄汉大词典》;再往下一格是当代革命小说,代表道统,如《烈火金钢》《红岩》《创业史》《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还有散文随笔,如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刘白羽的《红玛瑙集》,后者成了我主要的摘抄对象,那些华丽词藻镶嵌在我错别字连篇的作文中,显得过于耀眼。最底层是各种杂志,代表俗统,有《收获》《上海文学》《俄语学习》,最多的竟是电影杂志,除《大众电影》《上影画报》等通俗刊物,还订阅了一大堆专业杂志,如《中国电影》《电影文学》《电影艺术》《电影剧本》等。我甚至怀疑,父亲一直有写电影剧本的秘密冲动。
  我的阅读兴趣刚好相反——自下而上。首先从电影杂志开始,特别是电影剧本(包括供导演用的工作脚本),大概是由于文字简单,以对话为主,情节紧凑,画面感强,那是从小人书到字书的过渡阶段。虽说跟着一大堆专业术语——定格、闪回、淡出、长镜头、画外音、推拉摇移等,但一点儿都不碍事,就像不识五线谱照样会唱歌一样。读剧本等于免费看电影,甚至比那更强——文字换转成画面,想象空间大多了。我后来写诗多少与此有关。依我看,爱森斯坦关于蒙太奇的探讨,与其说是电影理论,不如说是诗歌理论。
  再上一层楼,我开始迷上革命小说。其中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那些性描写。我得承认,我的性启蒙老师首推冯德英。他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和《迎春花》是最早的性启蒙读物,那些带有暴力、变态甚至乱伦的色情部分,看得我心惊肉跳,欲罢不能;由于阶级立场问题,还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我相信,我们这代人的性启蒙都多少与此有关——暴力与性,是以革命的名义潜入我们意识深处的。
  读字书,为大人赞许。小小年纪,哪儿经得住夸?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母亲把我带到她所在的人民银行总行的图书馆。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最厚的苏联小说,700多页,坐在阅览室装模作样读起来。图书管理员大惊小怪,引来借阅者围观,好像我是外星人。在这个意义上,我真是外星人,读的是天书——硬着头皮在生字间跳来跳去,根本无法把情节串起来。
  我攀登到古文,则与父亲的强权意志有关——非逼着我背诵唐宋诗词,特别是寒暑假,几乎每天一首。正是贪玩年龄,哪儿有古人的闲情逸致?窗帘飘动,我摇头晃脑背诵:“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刘禹锡《陋室铭》)
  至于书架最顶端的那些书,从庄严品相到厚重程度就让人犯怵,直到“文革”写大字报才用上。读着读着,才明白父亲置于顶端的道理——高处不胜寒呵。
  (三)
  大约10岁那年,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从家门口到厨房的过道阁楼上,堆满大批“禁书”。
  人小阁楼高,本无事,但好奇心作祟,趁家中无人,我把两把椅子摞起来,再加一高凳。要对得准,到严丝合缝的地步。那完全是杂技表演,可惜无看客,要说惟一看客是我,非要登高看个究竟。
  打开阁楼门,故纸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我常逛旧书店,故纸味淡雅幽远,如焚香,召唤远道而来的灵魂。而这里,或许在暗中关得太久,故纸味要强烈一百倍,像犯人,充满敌意的侵略性,熏得我头晕。屏息凝神,渐渐适应那气味的冲击和昏暗的光线,凭直觉我立马意识到,这是个真正的宝库。
  我至今还能记得其中不少书的装帧品相破损程度及独特的气味。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和区域,有着不同的旅行路线。首先是纸浆的来源——棉花稻草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各地温差湿度,吸附四季的气息和饮食风味。每本书都有生命,都有各自的年龄、籍贯和姓名。
  我家阁楼的藏书大致分四类:其一,旧版的《唐宋传奇》《警世恒言》(未删节版)《封神演义》等;其二,解放前出版的各类小说,包括张恨水、郁达夫等,连茅盾也被打入冷宫,大概由于露骨的色情描写;其三,是各种三四十年代的流行画报,包括《良友画报》《妇人画报》《影艺画报》;其四,是母亲以前学医用的专业课本,包括《生理解剖学》《妇科大全》等。
  显而易见,我家处于双重的文化生活中:书架是对外开放的,代表正统与主流;阁楼是隐秘封闭的,代表非法与禁忌。自从发现阁楼的秘密那天起,我也跟着过上了双重生活。
  下课回家,我把椅子凳子摞起来,登高,打开阁楼门,在昏暗中摸索,抽出一本本书,先做初步判断,再运下来。读罢,在父母下班前把书放回去。
  阁楼深,胳膊短,要想够到深处,就得再加个小板凳才行。稍有闪失,人仰马翻,摔得鼻青脸肿。在我早年的阅读经验中,除了公开与隐秘、正与反之分,更重要的是疼痛感。我以为,那是阅读禁书的必要代价。
  从古代传奇到现代小说,性描写远比革命小说邪乎多了,原来性禁忌只不过是后来才有的。《生理解剖学》等医书涉及女人器官结构和功能,让我目瞪口呆——原来孩子是这样生下来的。与“五四”以来的上乘散文相比,刘白羽之流不过是卖假药的郎中而已。
  阁楼内秩序的混乱引起父亲的疑心,他在阁楼上了把锁,但丝毫不能阻挡我深入事物内部的决心。我东翻西找,终于找到那把钥匙。
  (四)
  与阁楼有关的秘密阅读,始于10岁,一直持续到17岁,那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积极参加造反的同时,我仍从阁楼偷食禁果。直到同年8月某日,大楼门口贴出某红卫兵组织公告,宣布要逐门逐户抄家,限令把所有“四旧”物品书籍在指定时间缴到居委会,不得延误,否则格杀勿论。
  我们全家忙乎了三天。父亲打开阁楼,把全部藏书取下来,堆在一起。这些伴我成长的书,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待付之一炬。想象它们在火中翻卷时的形状和声音,伤感之余,我竟感到一丝窃喜。
“伤感之余,我竟感到一丝窃喜”……
写得生动,但事件本身,却是那个年代的老套路。
当然,时代那么单调,谁也不能活出新套路来。相形之下,北岛真是够幸运的。那年月,男孩有这么一个阁楼,大概比伍尔芙所谓女人得有一间屋子,还要重要,像是一种成长的特权。
北岛兄此言极是:“暴力与性,是以革命的名义潜入我们意识深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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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这样的童年。我记得十六岁那年看到爷爷辈留下的一本张恨水的《北雁南飞》,正欲细看,结果被母亲阻止。现在想来,我年轻那阵在男女交往方面的弱智,和这方面学习不够也有点关系。总之,小时候读的东西太少,无论是暴力和性,还是其他。印象深的一本是《牛氓》,一本是雨果十六岁写的幻想小说(题目记不得了)。
在雪地中留下孤独的身影


河西


  北岛的精神和身体都在经历漂泊。
  我不知道旅行对于北岛来说意味着什么,给他发去e-mail,常常的回复是:“我正在旅行途中”,香港的家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旅行途中的一个中转站而已。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这两本北岛的新书,其中所收的文章,是随笔,也是游记。从车水马龙的国际大都市巴黎和纽约,到阿拉法特所在的危机四伏的拉马拉城和斯德哥尔摩附近小岛上的蓝房子,游走之间,北岛重新划定了自己的边界(自己的居所和作客之地),在故乡、家庭、心灵的园圃和短暂逗留的每一个城市之间作出抉择。他内心的地图在不断地收缩和膨胀,超越了纯地理意义上的东方与西方,在欧美亚大陆的版图上画下了许多私人的秘密通道。
  “白日孤悬,紧贴着我们脑后,像无声的枪口。”与书名同题的《午夜之门》中的这句话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过我的眼睛。李陀说从北岛的散文中读到了一种喜剧,但是我在《午夜之门》中所看到的,却只有卡夫卡似的阴冷。北岛的散文和他的诗歌比较起来,显得非常松弛,时常还会流露出一些美国式的幽默,但是从本质上,北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态度。他似乎永远在冷冷地“回答”:“我不相信。”
  当然,北岛也是温暖的。北岛的“异国情调”总是身临其境后得到的,所以他的随笔也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温度,像一次次抚摸,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沙漏,记录着时光的流转,而不仅仅是冷眼旁观。这不同于桑塔格批评的“GrandTo ur”(观光旅行),后者往往是一种“说教式的幻想”——那些浪漫的游客到了目的地,不是“纵情地寻花问柳”,就是傻瓜一样地相信:“中国夜不闭户,没有同性恋,也没有婚前性行为。”
  北岛也写到了桑塔格,这位美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在北岛笔下是个高傲的女性,也许并不知道她身边这位用地名— —北岛——来指称自己的诗人也是一个旅行爱好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旅行,也就是一次次地背弃自己的故土和家乡,走向一个陌生的国度,在陌生中丈量着自己家乡的尺度。所以北岛写卡夫卡的布拉格、布加勒斯特附近一个名为“孤独”的城堡,或者是巴黎巨大广场的一道褶皱——威尼斯街,巴黎最短小的胡同……北岛既是在书写异乡,但又何尝不是在眺望故土?就像喜剧是克制悲伤的最好形式,我们这样定义喜剧,毋宁在说,北岛一边说着笑话,心里却在酝酿着诗歌的眼泪。他将漂泊者的内心灼痛感深藏不露,把所到之处都视作自己心灵的栖息之所,但每一次诗歌节的热闹和与朋友们相聚的知心,仿佛都在诉说着生命中的另一片荒凉。
  《蓝房子》的第一篇幽默了一把金斯堡,可是第二篇,就是一个永恒而沉重的诗歌母题:“诗人之死”。所以尽管语调轻松,可是他的行走也多少有一些“苦行僧”的味道,用诗意抵抗着这个世界的喧嚣和繁华。美国的生活方式无孔不入,甚至当他在拉马拉市的报亭也看到了那些美国流行杂志的身影:《生活》、《时装》、《阁楼》、《十七岁》。他很纳闷,到底谁是这类杂志的买主?显然这些杂志在伊斯兰世界的销售是对那些“烈士”的极大讽刺。
  终于,北岛不仅成为了一名旅行者,也成为了一名目光锐利的观察者。他的观察不带个人色彩,总是平静地诉说着自己交游的点点滴滴,从不炫耀他在诗歌方面的修养和造诣。虽然作为一个海外的客人,他无法抛弃自己的面孔、皮肤、母语思维的惯性,但他并不强调自己的华人身份,一切,都只是冷处理。
  就像特朗斯特罗默所在的蓝房子,蓝色是一种冷色调,置身于这座房子所在的北欧,在雪地中留下孤独的身影。
没有那时的阁楼,也许就没有现在的漂泊。幸耶否耶!
革命让暴力和性披上了如此神圣美丽的外衣。看看我们的所谓革命文学,可知也。
今日《色戒》,就娴熟地阐释了这个主题。
游泳


北岛




    (一)
  我八岁开始学游泳。除了打乒乓球,那是当年最时髦的体育运动。天一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涌向水边。与其说游泳,不如说是集洗澡、避暑、娱乐、社交之大成。
    离我家最近的是什刹海游泳场。我和同学邻居结伴出发,步行半小时,头顶烈日,晒得发蔫儿。一里开外,那阵阵喧哗的声浪,伴随着尿臊、漂白粉和来苏水的混合气息迎面扑来,让人热血沸腾。回家路上则步履蹒跚,头顶湿游泳裤,好像影子在地上游泳。赶上菜站处理烂西红柿,五分钱买半筐,染得满身满脸都是,到路边水龙头冲洗,再灌一肚子凉水。
  我先在蘑菇池模仿自由泳,两手轮流划水撑地,双脚打水,但原地不动。从蘑菇池眺望水深火热的成人世界:危险的动作、夸张的声调和疯狂的竞技状态,就像打仗。
  进而在家用脸盆练憋气。看一眼闹钟,深吸气,把头埋进水中,咕咕吐泡,憋不住时猛抬头。与同伴比赛,憋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呼哧带喘,面目狰狞,紫茄子一般。除了憋气,还练水下睁眼,好像全得了红眼病。人要学会鱼的本事,非得逆向穿越亿万年的进化过程。
  从脸盆到游泳池,世界大了,难度也大了。练憋气弄不好咕咚一口,别提多腻味了——有人在游泳池撒尿。可谁要没多喝几口水,咋能学会鱼的本事?我从蘑菇池进练习池,双臂倒勾排水槽,屏住呼吸,猫腰沉入水中,猛蹬池壁,一口气扑腾七八米远。
  喝水喝多了,技术上总算有些长进:不会换气,于是把头露出水面,手脚并用游上二三十米。艺高人胆大,我跟同伴到后海游野泳。所谓野泳,指的是江河湖海广阔天地,首先是免费,再就是无救生措施,除非自救。后海是穷孩子游野泳的天堂,无人管束,还能钓鱼捉虾摸蛤蜊。人家孩子扔水里不仅扑腾扑腾活下来,还个个如鱼得水,晒得跟小黑人似的,只有牙齿眼珠是白的。虽混不进人家行列,能跟着浪迹江湖就心满意足了。
  《北京晚报》常有淹死人的报道,对我等水鬼毫无阻吓作用。后海水不深,即使没顶,只要会踩水就不怕。最难的是摸蛤蜊那样的绝活儿。只见人家纵身一跃,脚丫倒翻连蹬两下就没影儿了,仅一串细碎水泡透露行踪,待冲天而起,手里紧握一个大蛤蜊。我也尝试过,均以失败告终:一手捏鼻子,弓背撅腚,双脚抽疯般乱踹,而身体就像横木原地打转。在水下更是睁眼瞎,只看见自己吐的水泡,别说摸蛤蜊,就连抓把淤泥都没门儿。
    (二)
  我向更广阔的水域进军。
  十岁那年暑假,我和同学一起来到颐和园。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先租了两条船,互相追赶,浑身被汗水浸透。在文昌阁码头还船上岸,就近下水。那临时游泳场有简易更衣室,还用木牌标明水位及安全区。
    离开石堤,我用脚尖试探深浅。湖底是淤泥和尖利的石头。淤泥滑腻腻的,塞满脚趾缝粘住脚底板;暗流涌动,泥鳅般在裤裆钻来钻去。水漫胸口,我开始向前游去,一到木牌警戒线就往回返。在岸边喘口气,和同学打招呼。肚子饿了,上岸到小卖部买东西,吃饱喝足再下水。
  越游胆儿越大,我离开安全区。岸上人影越来越小,天地间沉寂下来,只有风声水声和我的喘息。阳光灿烂,云朵舒卷。那突如其来的孤独,让人又紧张又着迷。
  有渡船驶过,一个大浪打过来,铺天盖地,我被骤然卷到水下,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悬浮在中间——下够不到湖底,上蹿不出水面。天空黯淡,漩涡中是浑浊的太阳。窒息让我浑身无力头脑清醒,就在那一瞬间,晚饭、书包、父母、家养的兔子……闪念聚拢散开,像礼花般灿然开放,而我正和这一切告别——死亡意识让我震惊,顿时转化成求生的动力。我拼命扑腾,终于浮出水面,但由于剧烈呛咳失去平衡,上下沉浮,又喝了好几口水。
  再次浮出水面,我抡开双臂向岸边扑腾过去。那姿势回想起来,很像孩子打架用的“王八拳”。直到脚尖够到湖底,我尽力站稳,把肺里的积水咳出来。爬上岸,我浑身瘫软,坐在一块石头上。环顾四周,同学在水中追逐嬉戏,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生活在继续。夕阳西下,就要落进群山中,这和水下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
  我没有告诉同学,当然也没有告诉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死亡经验,无法与他人分享。
    (三)
  我头一次见到凯非表哥,肯定是个星期天,因为只有星期天他才能请假出门。那年我13岁左右。我们先在他舅舅(也是我堂伯父)家吃午饭,然后一起去陶然亭游泳池。表哥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表哥是红旗中学的学生。这所带有劳教性质的学校挺出名,是老师家长威胁孩子的口头禅。无论如何,父亲还是鼓励我们见面,毕竟是表兄弟嘛。至于表哥干过啥,亲戚全都讳莫如深。其实对孩子来说,根本没有成人世界的道德感,凡是禁忌非法异端的,都让他们好奇,甚至持有天然的敬意。
  从东郊民巷出发,我们乘6路无轨电车去陶然亭游泳场,一路几乎没说话。表哥大我三岁,他身材不高但结实,皮肤黝黑,喉结上下翻滚——那是进入成年的标志。而我尚未发育,与他相比,就像只瘦骨伶仃的柴鸡。
  沿售票处铁栏杆排队,我们欲言又止,相视而笑。轮到我们,各自掏钱买门票。他在入口处买了两根冰棍,一根给我,我想说谢谢,他用手势止住我。从更衣室来到游泳场,阳光眩目,众声喧哗,天空摇晃了一下——我在湿地上差点儿摔跤。表哥扶了我一把,他的手臂强壮有力。
  他扭腰抻腿做完准备动作,纵身跃进游泳池。他的自由泳动作简洁明快,脚下水花很小,像个专业运动员。我目瞪口呆,只有惊羡的份儿。
  我们上岸休息,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一颗颗黑色水珠从他的臂膀滚落,在粗糙的地面洇成一片。我说了句赞美的话,被周围的喧嚣淹没,本想重复,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赶紧闭嘴。他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不让他人进入。
  阳光在缓缓移动,波光耀眼,反衬着剪纸般的人影。表哥站起来,朝铁网围住的深水池走去。深水池清澈碧蓝,人很少,救生员戴墨镜坐在高凳上。表哥先走上三米跳台,在木跳板尽头跳了两下跃起,展开双臂再收拢,扎进水中。从蓝色泡沫中浮起,他沿扶梯上岸,再爬上高高的十米跳台。他并不急于跳水,而是从高处眺望远方。
  归来时他笑容依旧,但心不在焉,目光有如盲人。我无法让他看见我,这让我很伤心。那天我们总共没说十句话,分手时甚至没说再见。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四)
  我开始注意那些女孩,特别是发育中的少女。在禁欲的时代,游泳池是人体最暴露的公共场所。我常趴在水泥地上,头枕胳膊假装打瞌睡,窥视那优美而神秘的曲线。我暗自感叹,人间竟有如此造物,以前咋熟视无睹?
    由于池小人多,常和陌生女孩在游泳时相撞,无意触碰到胸部或大腿,竟有过电的感觉。绝大多数情况相安无事,但也有个别刁钻的,张口就骂:“德性,臭流氓!”遇此麻烦,往往非得先冒充流氓,恶语相向,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流氓。游泳场确有流氓事件发生。起初是小骚动,很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少不了起哄架秧子的,最后肇事者被扭送派出所。想必是人赃俱在。
  所有体育运动,其实都有潜在的性动力因素。在我暗恋的表姐和陌生少女们注视下,我的游泳技术突飞猛进。而最高理想是,要像表哥那样大摇大摆进入深水池,并登高远望。
  代表游泳场最高特权的深水池,有北冰洋冰川的纯蓝与低温。入口处有木牌标明水温——今日11度,让我想起北冰洋牌高级冰棍。而我们芸芸众生趟的浑水,不仅颜色难以描述,更甭提温度了。由于水浅人多更换少,水温总超过体温,跟泡澡堂子差不多。
  然而享有纯蓝与低温的特权,必须通过200米游泳考核。我加大训练强度,加班加点,甚至赶晚间专场。要想突破200米大关,关键是如何克服头50米出现的“假疲劳状态”。晚场的好处是,人少游得开,精力集中。每次抬头换气看到的是一串灯光,像一串珍珠——属于你爱或你将要爱的人。
  苍天在上,我终于通过考核,得到了深水合格证,缝在游泳裤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大摇大摆走进深水池。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所有在场女孩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聚集在我身上。一不留神,我排队跟着上了十米跳台。我晕高,不敢往下看,就更别说极目远眺了。待走到跳台上,心乱如麻,但已无路可退,我只好捏住鼻子笔直蹦下去。
  砰然一声,惊涛骇浪先狠拍我再覆盖我。那冰水如针,让我头皮发麻,浑身刺痛。待沿扶梯爬上岸,我半身红肿,像虾米直不起腰,且哆嗦不止。什么都好说,但要止住哆嗦不可能。我惟有祈求那紧追我的聚光灯立马关上。
有这样的阁楼的人家,在那个时代实在太少了。

我家是借书的,很少买书。家里有的书:印象里有一本石印的《呐喊》,有一本复社版的《西行漫记》,有一本《死魂灵》,有一本解放前的《辞海》,都是抄家后硕果仅存的。培养了直排书的阅读能力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