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来客

Doat

　　那个人来到我的家里，告诉我，她时间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一篇历史论文。
　　“我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采访普通人是很有必要的历史研究方法。”此人如是说。
　　若要描述她的服饰，必须用“诡异”名之。此女子估计颇好颜色繁复，为此直接把显示屏穿到了身上。
　　“这是韦德斯设计的，我自己动手做的。我做的衣服是很受欢迎的。”
　　“噢？不知售价多少？”
　　她的眼睛忽然变亮了。她掏出了一个小东西，黑色的，放在了桌子上。
　　“价格，这是我第一个问题。我理解不了价格是什么。”
　　“你们已经不用钱了？”
　　“一种劳动的量度。我不明白劳动如何量度。”
　　“那你们制造出东西……”
　　“然后送给朋友。”
　　“你们是分配食物的吗？”
　　“这个时代的人难道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得到一种小纸片吗？简直跟编好程的计算机一样！”她捂着嘴，眼睛里充满了怜悯。我得说，她眼睛挺大的。
　　“你得告诉我你们怎样生活，要不我没法知道你到底不明白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历史怎么发展。”
　　“那告诉我，你怎么生活。或者干脆向我描述你一周的生活。”
　　“恩。我们的社会建立在两个原则上：人不应该互相伤害，人皆平等。”
　　“没有自由，博爱什么的？”
　　“自由？”她大大的眼睛张着“人本来就是自由的。”说着晃了晃手。“至于博爱，我不知道什么是博爱。只要不违背这两个原则，人当然干什么都是自由的。”
　　“那你的食物衣服住宅是怎么来的？”
　　“我自己做衣服，设计图是从网上下载的。我这个人没什么艺术创造力，不大会设计”（而且品味不怎么样，我想）“食物，啊！我前天才参加了李川的宴会，是天一农场提供的食物，啊，真是棒极了！要不是韦德斯零时有事，我才得不到入场卷。平时只有自己做吃的。我很少参加年轻人的实验宴会，有些人毫无才华，有些人太激进了。我自己倒认识李大娘很会种菜，她种的菜总是最好的，虽然不如天一农场。”
　　“这些，都是免费的？李川的宴会，李大娘的菜？”
　　“免费是什么意思？李川的宴会只有那些美食家，被李川看上的，才拿得到入场卷。我那张是这么来的。美食评论家王沙是韦德斯的朋友，我是韦德斯的朋友。王沙要飞到美洲去，把入场券给了韦德斯，韦德斯临时有事，把入场券给了我……我好吃，但不大会些文章。很少被好厨子看上参加宴会的。那些没人提供菜的人？他们要不就自己种，要不就只有吃机器们种的东西，难吃死了。活该，种菜的人都挺好的，要一个人都不愿送菜给他，那个人肯定糟透了。李大娘我小时候就认识了，真是个好人。菜种的真好。”
　　“机器种菜？”
　　“你们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技术了吧？无土栽培。”
　　“那房子？”
　　“我住的房子可是大师的作品，张峰啊，我帮他做衣服认识了他。”
　　“建筑师从哪里来的地皮？”
　　“从公民共有财产分配委员会啊。”
　　“你们也有财产的概念？”
　　“恩，一个人创造的东西或者获赠的东西就是他的财产。资源就是公民共有财产。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定义的吗？”
　　“那你们还有法律吗？”
　　“怎么会没有？有公民宪法，刑法，民法，共有财产管理法……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虽然小时候学过。”
　　“刑法？你们还有监狱吗？还有死刑吗？”
　　“这个时代的监狱的资料我也看过；不，没有那样的东西。那是完全违背人不应该互相伤害原则的。我们会进行公民教育。如果那个人执意不遵守法律，他会被送到无法律地区。”
　　“无法律地区？”
　　“没去过，据说很恐怖。两个原则都不起作用。常常有人离开那里，留在那里的都是恶棍。幸好是想离开就可以马上离开。那里可以让人充分学会法律的重要性。”
　　“你们的教育是什么样的。”
　　“人都要受教育的，人都能选择自己要学习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做衣服很感兴趣，我参加了很多的这些课程。有些课程要求绘画基础，数学基础，语文基础……为了学那些课程，我可花力气过了不少基础课程认证。”
　　“认证？”
　　“有些人就爱编试卷……爱好很奇特是不是。有些事课程老师自己编的认证。”
　　“你们做东西时，比如，你做衣服时，那些材料从哪里来？”
　　“我自己做布料，布料的原料是公民共有工厂生产的。”
　　“也就是说，那些需要重复劳动的工作都被计算机和机器来完成。人只需要做创造性的工作。”
　　“也有人爱做重复工作，这是个爱好问题。”
　　“还有人写诗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很多，但我不懂……”
　　“那你们还有资源短缺问题吗？地球上的人口减少不少吧。”
　　“资源？人口？”我这个问题好像冒犯到了她，她鼻子翘了起来，好像闻到了什么臭东西，“人又不是被饲养的动物，只会吃喝，人懂得创造！”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哪里冒犯到你了。”
　　“哦，应该是我对不起，忘了在和一个古代人说话了。”
　　现在是我受到冒犯了。
　　“还有国家吗？”
　　“国家，为什么要有国家。国家不过是战争的理由，是邪恶的。相信我，我研究历史三年了。”
　　“国家、民族、军人、荣耀，你们不相信这些？”
　　“荣耀？”她的鼻子又翘了起来“这违背人人平等原则。很多无法律地区的人才相信这个”
　　“你说过自己不了解那里。”
　　“我只是，只是读了一些小说而已。”她的脸红了。
　　“那没有军队了，没有国家了。”我说出了这句话，好像真的没什么、
　　“相信我，民族主义这种新的宗教不久就会灭亡了。啊！我不该说这个的。”
　　“警察也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不过加入警察要受好多训练的。还是很多人想去当。我前男友就是警察。很有正义感的。”
　　“分手了?”
　　“分手了。”她低了下头，又抬了起来“不过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你们的婚姻？”
　　“婚姻？恩？你是指公民紧密结合吗？”
　　“公民紧密结合？”
　　“两个人，或者几个人，想要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一种契约而已啦。”
　　“哦……”这超过我的想象了。
　　“哦，婚姻。我想起来了。性交禁忌的解除嘛！你是古代人，还是相信巫术的。”
　　未来人的骄傲又伤害了我。
　　“嘿，现在该我问问题了。”
　　“好吧。”
　　“金钱是什么？”
　　“比如说，我想买东西……”
　　“买？”大眼睛真好看，真呀真好看。
　　“得到一些东西。”真是费劲“我就要用钱。比如，我去……得到……菜，就来到市……有菜农的地方，然后把钱给菜农，他就会把菜给我。”
　　“用钱能‘命令’别人做事情？”
　　“恩，差不多吧。有钱能使鬼推磨。”
　　“用纸片？”
　　“有时候银行账户里存着的钱就是一个数字……”
　　“数字的大小？巫术的影响比我想象得还要久远啊。”
　　“我们不相信巫术。”
　　“那你们相信什么？一个人应该听命于另一个人，应为那个人会给他足够多的一种纸片？”
　　“或者黄金。或者房屋。或者画……钱是这些东西的量度。”
　　“那有怎样，你们岂不是不自由的。”
　　“自由，有时候，我们用自由交换稳定。”
　　“我简直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交出了自由，那不是有人可以操纵你的行为了。你难道想再强迫别人吧自由交给同一个人？”
　　“没有那个人了。我们已经实现了民主。”
　　“这个词我最不能理解了，它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那你们没有领导者吗？你们的国家，不，你们的地球上没有一个领导者吗？”
　　“现在的地球也不是没有领导者吗？我们为何要有。的确有人想要为大家做事情，他们加入了公共财产管理委员会，或者警察组织，或者别的依据法律建立的组织。他们伤害他人的可能性更大，这是公理。所以那些人会做很多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公正和自律。否则他们会没有朋友的。有些人就那样参加了一些组织，又自己辞职了，有些人犯了错误，被法律系统审判了……”
　　“那你们合作做事情的时候，不选一个领导者吗。”
　　“那看合作做什么，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觉得你做的事情有意义想加入……不过我参加的几个项目都是有管理能力的人轮流当的。权力是很危险的东西，即使有必要使用也得小心翼翼。人在这方面很脆弱的。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如此滥用它？似乎你们的社会就是努力压迫自己，听从别人的话，以此来踩到别人头上，让别人听从自己的命令。这，太可悲了。”
　　“你们的生活好像是玩乐。”
　　“人总有自己的目标。有人想做饭，有人喜欢木匠活，有人爱好写小说，也有人爱好修水管。人怎么能不做自己想做的，而去做别人想做的。人怎么能不自己努力完成自己的愿望——做出好吃的菜，修一个漂亮的房子，做一个完美的水管系统——而去为了让他人听从自己，在自己身后点头哈腰，把自己的劳动拱手奉上而奋斗一生。这，太可悲了。”
　　“你们的技术很高明。”
　　“技术并没有进步多少，我们的只是技术不再太多的伤害环境。但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工厂的朋友，他羡慕死了这个拥有煤与石油的时代。他把这两个东西称之为神物。我倒是惊讶地发现，你们的技术更多地用在了相互伤害上，你们也把那些美好的资源大多用在了无意义的重复与互相伤害上。你们怎么能这么傻！”
　　我生气了，她的语气太过于的沾沾自喜。她就用那种沾沾自喜的语气把我的一生的努力与目标还有我的社会地位斥之为，斥之为虚荣，斥之为愚蠢。
　　“你，来自未来。我，活在现在。这个你觉得黑暗，不，是愚蠢的现在。我的确活在这个愚蠢的现在。你的确是幸福的，你研究历史因为你喜欢，你做衣服因为你喜欢，你能吃到因为喜欢你而送你的菜，你住着的房子建造的原因是因为艺术的激情。你得到了激情与自由，甚至你如果不在想遵守法律，都会有一个地方等着你。可你可知道，你也是可悲的。而我也有我的骄傲。你难道不明白人的可贵是由于他是一个过程，而非一个目标。我们不可能一步踏到终点。既然你研究历史，就应该明白，有些东西，邪恶而古老。它们一直在伤害着人类。那些铁链，不仅捆着奴隶，还捆着奴隶主。那些火焰，不仅灼烧着受罚者，也灼烧着拿着火炬施刑的人。我们制造了一个杀人的机器，然后自己躺了上去。愚蠢？的确愚蠢！愚蠢至极！然而你可知道，你为了你的幸福失去了什么。你没有机会撕裂那条铁链了，你没有机会浇灭那个火焰了，你没有机会杂碎那台机器了，你没有机会杀死那只老虎，你没有机会把那位艺术家从笼中抱出来，告诉他，他的演出并非没有意义。你没有机会做一个英雄了！而活在这个冰冷现实中的人，没一个都可以做英雄，即使他们还没有明白行动的意义。在云上飞翔的人，怎么能嘲笑在泥沼中挣扎的人？你的确活的比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都还要幸福。可惜，你却享受不到争取它的过程了。”
　　“对不起。”
　　“不，我应该谢谢你。”
　　她还问了很多问题，她问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终于对现在这个时代有了一些了解。而她自由的思想也帮我更好的理解了这个时代。
　　她离开的时候，我告诉她她很漂亮。
　　哦，她笑得真甜。

毕达

有点意思，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