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41年前惨死的音乐家

陆洪恩(摘自刘文忠《风雨人生路》) 

By: 晓路 发表于 2009-4-15 8: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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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转此文以纪念陆洪恩被杀害四十一年!】

【陆洪恩简介:陆洪恩,男,1919年出生,1943年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后出国深造。1950年回国,入上海交响乐团任定音鼓手,1954年起任乐团指挥,1966年5月28日因 “反动言论”被逮捕。1968年4月27日,在林昭被杀害的前两天,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宣判陆洪恩死刑,立即执行。和陆洪恩同时被处决的还有柳友新等六名“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这场集体屠杀,当时的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作了现场转播,《解放日报》等作了报道和评论(见附录),判决公告贴满大街小巷,是上海市轰动一时的大事。】

陆洪恩,这位从国外归来报效祖国的著名音乐家、上海交响乐团指挥,是作为顽固不化的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的。连看守都承认他没有历史问题,只是在单位接受批斗时,他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公开反对“革命现代京剧”(即后来所说的样板戏)。众所周知,样板戏与“文革旗手”江青密不可分,反对样板戏,不就是货真价实的“现行反革命”吗?这位音乐家可说是自投落网了。他入狱后我行我素,照样直言不讳地批判样板戏。

67、68年,文革高潮中的上海文艺系统批斗成风,许多单位纷纷到关押陆洪恩的市第一看守所争夺一些有名气的犯人,拉出去戴高帽子批斗,名为批斗实为炫耀,以显示他那一派的“实力”。陆洪恩几乎每周要被拉出去批斗。有一次,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接受批斗,被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囚室后,他不顾伤痛,告诉难友,他是贺绿汀的陪斗对象。他一向尊重贺绿汀,与贺曾是师兄弟关系,后又拜贺为师,自认弟子。在批斗大会上,革命师生责令他揭发贺绿汀的罪行,不料他反为贺表功。怒不可遏的革命小将对他拳打脚踢,可他却说“小将们是被愚弄的”,毫不记恨在心。

又有一次,陆洪恩被拉到剧场批斗,那天,文艺系统来了许多单位,有交响乐团、京剧院、沪剧院等等,上千人的造反大军济济一堂,逼令他老实交代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罪行。这位音乐家理直气壮地反问:“样板戏有什么好?中华文化艺术星光灿烂,音乐戏曲优秀的比比皆是,为什么只许唱这几个戏,而要毁灭传统呢?”又说:“外国世界一流的音乐、戏剧多的是……”还没等他说完,造反派冲上批斗台,对他一顿毒打。造反派狂叫:“他满嘴放毒,打他臭嘴!”结果竟撕裂了他的嘴唇!他回到牢房时一副狼狈像,连饭都无法吞咽。难友们劝他以沉默对抗批斗会,但他苦笑笑,固执地说:“我还是要讲,有一口气在就要讲,什么样板戏,破烂女人搞的破烂货!”

他被频繁揪斗,次次抗争,次次遭遇毒手,老伤未好,又添新伤,每次回监室,他总是拖着沉重脚步,遍体鳞伤、血痕斑斑。可冷酷的看守还要把他伤痕累累的双手扭到背后反铐起来。背铐是很重的惩罚,血液循环受阻,血管又肿又胀,疼痛刺骨钻心。他刚松铐几天又被铐上,长期遭受非人折磨。看守还狠狠训斥:“1598(陆洪恩的监号)每次批斗,每次放毒,非得反铐不可!”批斗,毒打,反铐,几个月折磨下来,这位身体本就纤弱的中年音乐家背已弯曲,头发从全白到脱落,但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凶险处境,反而担心贺绿汀的命运。他告诉难友刘文忠,贺几次被抄家,音乐学院的那些红卫兵不仅毒打他,甚至把浆糊桶套到他的头上,还逼令他在地上爬。陆洪恩愤慨地说:“贺绿汀,我的师兄与老师,他是爱国爱党的音乐泰斗,一曲《游击队之歌》,当年鼓舞了民众奋起抗日杀敌。他创作的名曲,为党为人民作出了极大贡献。可是现在却遭受绝灭人性的凌辱,这都是那位‘文革旗手’作的孽!”

陆洪恩对江青很熟悉,一针见血地抨击她是“中国文艺界的大灾星,中国人民的大灾星!”他告诉刘文忠: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艺名“蓝苹”,只是一个二流明星,有过多次风流新闻。后来,和当时的文汇报副总编马纪良(笔名唐纳)结婚没几天,竟“投奔革命”,来到延安,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宠于毛泽东。当时党中央政治局明文规定她只照顾毛生活,而不准参与高层政治活动,所以直到解放初她还是个无名之辈,谁知这个一向骄横、傲慢、虚伪、阴险、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破烂女人后来得到毛的“令牌”,被封为“旗手”,第一是报复,第二是掩饰。她千方百计掩饰过去的丑恶行径,对稍知内情者伸出毒手,很多她当年的朋友都遭了殃。她疯狂得双眼发红,成了一个肆意复仇的 “女魔”,随时可咒人致死的“巫婆”!毛 泽 东指使她搞的哪里是什么文化大革命,而是完全彻底的“大革文化命,大革知识分子命”,是中国人民遭遇的一场空前的反革命劫难。讲到这里,音乐家激愤地说:“在巫婆搞的这场‘大革命’中,我陆洪恩宁做反革命!”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被铐着的双手,嘴里哼着,手指摇动打着拍子,沉浸在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庄严旋律中。

音乐家太热爱音乐了,他视音乐为生命。他对刘文忠讲起文艺复兴运动,讲起音乐流派和音乐大师。刘文忠理解了他为什么对“摧毁一切封 资 修”的暴行极端气愤、对所谓“革 命样 板 戏” 无比鄙视。他对江青一伙灭绝人类进步文化、赶尽杀绝优秀知识分子的暴行洞若观火,所以他宁做 “反革 命”,也决不低头屈服。造反派认为他越是顽固反动,就越要毒打他,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全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枯黄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数次的长时间弯腰使他背驼得更加厉害,耳朵流浓,眼睛浑浊,看上去比九十岁老翁还苍老衰弱。但无力动弹的他还是经常低哼《第九交响曲》、《天鹅湖》、《睡美人》等世界名曲,似乎在用音乐的力量支撑自己气息奄奄的残躯。

陆洪恩胆敢与文革逆流“对着干”,可想而知,他的命运岌岌可危了。正如造 反派和看守一再叫嚣的“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不是吃素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连吃口囚粮、睡块水泥地的起码活命权利也没有了。有天开饭时,看守把他的饭菜倒在地上,喝令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着吃。这位著名音乐家怎禁得住这般凌辱人身尊严的胡作非为,何况他双手被反铐,连低头弯腰也艰难万分。刘文忠主动上前喂他吃,看守凶狠地阻止:“不许!谁喂他吃就惩罚谁!”陆洪恩再也无法忍受了,当着看守的面破口大骂:“巫婆!什么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大革人的命!”看守听着不由一楞,随即把他拖出去,又是一顿暴打。眼见奄奄一息的音乐家不想活了,刘文忠悄悄劝阻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忍着一时之辱,不要公开抨击文革,是有机会出去的。”别的难友也劝他:“为了儿子,你应该活下去。”对于大家的好心劝告,他总是摇头苦笑。

反铐着双手是无法着地睡觉的,每当夜深后,刘文忠就偷偷地帮他把反铐转成正铐(刘从另一位难友处学会了开这种普通羊角铐的技术)。一天深夜,他泣不成声地对刘说:“小兄弟,蒙你照顾我几个月,很感谢你。你有机会出去,帮我转告家人,我是怎么样死在监 狱的。”他这话已时,已下定决心以死抗争“文革”。不久,难友们发现他发高烧,讲胡话,日夜说“巫婆来了”、“巫婆来抓人了”,还不断自言自语“毛……毛毛……”他发了疯似的,见到一切有毛的东西都要咬,毛巾、毛衣、毛裤……他的精神失控了。医生给他吃退烧药都没用,难友们也无法阻止他,都为他捏把汗,惊恐异常地看着他一步步加速走向死亡。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训导员把同监房的14个犯人全叫到训导室,责令他们席地而坐。桌后坐着三人,一个是训导员,一个是审讯员,另一个是上面派来的什么人。训导员首先为陆洪恩定罪:公然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文革旗手江青同志,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审讯员恶 狠狠地问:“1598,你究竟要死,还是想活?今天你表个态!”

另13位犯人个个提心吊胆,惊恐异常。照1598这几个月里的态度,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还会表什么态?

训导室内仅仅沉默了一两分钟。这位铁骨铮铮的音乐家像一个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样,骤然精神抖擞,开口“表态”。他热血沸腾,无所畏惧,一口气演说了二十多分钟,发表了一篇气壮山河的战斗檄文,不仅震撼了难友,连审讯他的那三个人也听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位沙沙不停地记录,竟没有谁打断他的话。

陆洪恩慷慨激昂地说: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不自由,毋宁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且贪生。

自从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而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在搞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内耗,造反,停课、停工,闹革命。人家主张民主、自由、法治、文明,我们搞专制、愚昧、个人迷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家保护文物,保护知识产权,尊重知识,拿知识分子当宝;我们砸烂文物,侵犯人权,打、砸、抢、抓、抄,批斗毒打教师,知识越多越反动,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当“牛鬼”。人家求安定、讲团结,重视伦理道德;我们惟恐天下不乱,争权夺利,批判孔孟“忠孝节义 ”,搞阶级成分论,搞专政。

文革消灭了真诚、友谊、爱情、幸福、宁静、平安、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有过之无不及,它几乎要想整遍大陆知识分子,几乎要斩断整个中华文化的生命链。知识分子命运悲惨,苦不堪言。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样板戏,而且没有作者,都是文革旗手一手遮天,这只能证明我们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落。

我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侮辱大批跟党走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斗倒批臭大批爱国的人民教师、学者、工程师、艺术家?他们在辛勤耕耘,传播文化知识,他们已经把一切个人功劳与荣誉都上缴给组织给党,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一个人。可是他还要侮辱我们,称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们爱国,可是国爱我们吗?我们听毛主席话跟着党走,可是建国以来,他从55年反胡风,57年设阳谋反右,66年又开展文革焚书坑儒,要对知识分子赶尽杀绝。我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从海外归来竭力忠贞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广大知识分子生不如死,一个民族发展到死比活着还安定,这个民族无疑已经坠入了灭绝生命的深渊,文革是毛泽东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化大革命是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活,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社会主义分子!

音乐家足足演讲了25分钟才停下来。三个审讯人员一直吃惊不语,这时回过神来,猛拍桌子,破口大骂:“你死到临头了!你要为刚才散布的反革命言论付出代价,我们都记录在案!”“本想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怕死,政府成全你!”训导员挑了三四个上了年纪的难友,要他们作为证人签字。他们被迫用发抖的手在这份要命的记录上签了字。

一个星期后,一天深夜,陆洪恩和其他几位囚犯被押走。不久,同室难友得知了他遇难的消息。在“文革”屠刀下,中华民族的义士、优秀音乐家陆洪恩大义凛然,与暴君和暴政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附录:1968年4月28日《解放日报》关于枪杀陆洪恩等人的报道全文

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
本市举行公判大会镇压现行反革命

革命群众无不拍手称快,一致表示,一定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提高革命警惕性,充分发挥群众专政威力,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

本报讯 为了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上海市公检法领导机关昨天在本市文化革命广场召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严厉判处了一批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会上,判处现行反革命罪犯柳友新,彭振邦,陈霖,尤咏仁,陆洪恩,杨望义,张鹏宏死刑,立即执行;同时判处其他三名现行反革命罪以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

昨天,本市一万多名无产阶级派和革命群众,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一小撮阶级敌人充满了深仇大恨,参加了大会。革命群众齐声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GCD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继续。”

参加大会的和会场外收看电视实况转播的革命群众,不断振臂高呼:“坚决镇压反革命!”“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本市公检法领导机关负责人在会上讲了话。他在分析了当前大好形势后指出:阶级敌人决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越是接近全面胜利,阶级敌人越要作垂死挣扎。当前,一小撮阶级敌人公然跳出来,疯狂地进行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地攻击、污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恶毒攻击、污蔑毛主席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说,对这一小撮阶级敌人,我们坚决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最后说,专政是群众的专政,专政机关的工作要同群众专政结合起来。广大革命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布下天罗地网,筑起铜墙铁壁,一切阶级敌人都将无处藏身,他们的阴谋破坏活动必将被无产阶级的铁拳揍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会上,还有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发了言。他们对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表示坚决的支持,他们在发言中还一致表示:在这场政治大革命中,一定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提高革命警惕性,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威力,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阴谋破坏活动,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

大会宣判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柳友新等七名现行反革命分子当即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时场内外的革命群众长时间的高呼口号,无不拍手称快。

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

晓路的回复:
这里有段没人知道的故事:王友琴很早就写过一篇关于陆洪恩的文章,但基本上没有什么信息,文中希望有人能提供资料。我和王友琴联系上之后(其实是先和林达联系上的),告诉她我可以找到她需要的一些资料。后来我回上海时见到了陆洪恩的儿子。他给了我一些资料,包括上面附录的解放日报1968年4月28日的报道。这些资料后来都给了王友琴,但他本人因为文革初期去了新疆,对父亲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于是我又给王友琴介绍了陆洪恩太太胡国美的弟弟胡国安,了解到了很多当时的具体情况。王友琴基于这些信息彻底重写了关于陆洪恩之死的文章。

文章发表以后,被刘文忠看到了。刘文忠是陆洪恩的狱友,上面的正文是他写下来的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陆洪恩家人是一点也不知道的。陆洪恩曾要他转告家人他最后时刻的情况(见上文),但他不知道怎么去找陆洪恩家人。看到文章后,刘文忠联系上了王友琴,而我曾告诉过王友琴关于陆洪恩儿子的信息,王友琴就把这些信息告诉了刘文忠。最后刘文忠终于找到了陆洪恩的儿子,把他父亲的遗言带到了。网上可以找到刘文忠和陆洪恩儿子的合影。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风雨人生路》摘载(之五)

                ·刘文忠·

                盲人修道士

  监狱确实是座特殊的大学,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囚犯,只要留心、虚心学习,可
以学到在平常社会生活中或书本上难以获知的学问。我从九座盲人修道士所说的经
历中,就获得了闻所未闻的见识。

  修道士三岁时被一个法国神甫从徐家汇天主教堂弃婴院抱到国外,自小到青年
一直在法国和罗马梵蒂冈受神学院教育。他与养父一样终身献给天主教事业,当一
名终生修士(不结婚)。他精通法文、英文、西班牙文。他是23岁时由梵蒂冈派
回上海做天主教传教士,一直在徐家汇教堂任职。27岁时不幸得一场大病使他双
目失明。失明后的他,主要专任宗教文献盲文翻译工作。1966年10月,一群
北京红卫兵联合上海红卫兵,冲击了这座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天主教堂,把建筑于
十六世纪的古老优美的教堂内外砸个稀巴烂,许多稀世珍贵文物与书画遭受重大破
坏。教堂大厦上装饰的绿色花玻璃是十八世纪荷兰工匠制作的,其高巧绝妙的工艺
早已失传,这次却被全部砸碎了。一架十八世纪名贵风琴被毁掉,大批世上少有甚
至绝版的圣经画册与宗教书籍被红卫兵抢堆广场上一把大火焚烧光。18名神甫、
修女被列队当牛鬼蛇神残酷批斗。红卫兵硬逼他们把视为生命的“圣经”踩在脚底
下,每人手拿红卫兵发给他们的《毛主席语录》,高喊“打倒上帝”、“打倒圣母
玛利亚”、“打倒圣子耶稣”,并要三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敬祝毛主席万
寿无疆”。据说四个小时折腾下来,这些解放后苦苦支撑下来的中国神甫、修女们
终于抵挡不住毛泽东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的铁拳,一个个违心而痛苦地呼喊了打倒
自己心中的主“上帝”,于是红卫兵允许他们脱离批斗。这样18人减到9人,再
减到6人,又减到4人。这四个还不肯高呼“打倒上帝”的人被“加温”,各人戴
着高帽子,挂上各种各样罪名的牌子。再不屈服,红卫兵上前,两个挟一个地强逼
他们弯腰90度,接着干脆把顽固的神甫修女双手反背,做“喷气式”,甚至逼令
他们跪下,疯狂地对他们拳打脚踢。狂热的红卫兵小将们一致高喊“打倒上帝!”
“打倒帝国主义!”“神甫修女是反革命坏蛋!”“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在如此
人格侮辱、尊严践踏、肉体摧残下,又有二个支撑不住了,流着泪被迫叫了“打倒
上帝”,另外一个已昏倒无法开口了。红卫兵们得意妄呼“胜利了”,谁知最后剩
下的这位双目失明的终生修士却死不屈服。几个小时的折磨,红卫兵想尽了一切毒
辣手段,凌辱他、殴打他,他紧闭嘴巴、失明双目本来就看不见,死死不吭一声。
红卫兵敲开他嘴巴敲掉他牙齿,从他嘴里除了吐出牙齿与鲜血,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使横扫长城内外、斗遍大江南北、战无不胜的北京红卫兵遇到了唯一气馁打不胜
的人物。末了红卫兵得出结论:这个帝国主义驯养出来的宗教走狗、间谍教士不仅
是瞎子,而且是哑巴。于是北京红卫兵们收场时把他押送给上海第一看守所,罪名
是他那手摸写的密密麻麻的外文字母盲文记号肯定是间谍收集的情报。

  这位誓死抵抗北京红卫兵野蛮暴行的终生修士,虽然双目失明,却不是哑巴,
而是能说会道的善良的修道人士。他之所以被关进一所,并不是上海市公安局立案
捉拿的,是北京红卫兵视之“国际间谍”硬送进来的。他手摸写的盲文外文资料,
经公安局技术鉴定,全非特务密码,更非间谍情报,纯属宗教内容,所以专业有识
人士对红卫兵的无稽之谈也只得苦笑不已。关键问题是修士顽固地不给北京红卫兵
一点面子,也不给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一点面子。审讯他的人员,包括一所所长,训
导员,当着我们这些同牢犯人面说过,只要他哪一天想通,写下放弃信仰上帝的念
头,哪怕口头说一句,表示向无产阶级专政投降,马上可以释放他。偏偏这个不识
抬举的修士甘愿关在一所与无产阶级专政较量、对抗。他宁死不屈,休想从他嘴里
吐出一句不敬上帝的话。他与政府、专政机关、凶狠的看守不断抗衡着。冬天来了
,他只穿一套单薄的修士服。所里有意要冻他,以让他屈服,开口求饶,只发给他
一套囚犯穿坏的破棉衣裤、一条薄棉被。在零下冰冻严寒天,他冻得索索发抖,冷
得脸皮发青,手脚冰冷。他依然正襟打坐,嘴里念着圣经,从不向看守开口求饶。
更令人气愤的是,年底国际红十字会邮寄给他的衣服、棉被,不知被哪一级一直扣
押到第二年四月春暖花开时才给他。我们从包裹单上清楚的看出,国际邮包寄到上
海的日期是去年12月份。最使我们惊讶不可思议的还有一件事。所里犯人每星期
五是开荤日,这一顿荤菜对所有在押犯人太珍贵了,因为你再多财富,做了囚犯是
买不到这宝贵的一小块肉的,更不谈从最低营养角度说,这块小肉以及有限的肉汤
对犯人有多大重要,每个犯人都渴望一周中的星期五。可巧天主教规定星期五是禁
荤食的日子。实际上盲人修士也可以申请吃回教饭。看守和训导员都说过,只要他
开口批判一声耶稣、上帝,马上照顾他,可是他断然拒绝了。就这样,修士从进监
牢吃监饭开始至今二年多没有沾到一点荤食。这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盲人修士体
内得不到脂肪、蛋白质补充,自然骨瘦如柴。他靠的是什么样的毅力支撑?我简直
无法理解。他说,他在学耶稣受难。众所周知,耶稣被四肢钉在十字架,不久活活
被折磨死了。这位盲人修士二年多来精神上肉体上遭受严酷折磨,不啻耶稣被钉在
十字架上,有正直良心的人们谁见了都会伤心落泪。我对修士讲了古代韩信忍受“
胯下之辱”的故事,我劝他认错,好汉不吃眼前亏,来日方长,先出了地狱再说。
修士却摇摇头,认为那是对上帝的亵渎,比死的罪孽还深。他下定决心宁死不屈服


               宁做“反革命”

  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幸福地接受共产党的思想文
化教育。当时二哥文兵满腔热血,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朝鲜战场,在枪林弹雨中立
下军功,是抗美援朝功臣之一。家中门上贴着“光荣军属”的镶金边红幅。学校老
师也在班上称赞我是“革命家庭的好孩子”。不料过了几年,我的父亲被打成了“
历史反革命”,我自然被老师们指责为“反革命子弟”。由此我少年时代对“革命
”、“反革命”一直懵然无知。读中学后,随着“阶级斗争”思想教育的深入,我
逐步认识到,共产党就是“革命”,跟共产党走,做革命青年,成为当时的时尚潮
流。后来三哥文辉指导我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人类先进思想的经典著作,眼睁睁看
着老实本分的父亲常遭里弄“革命群众”残酷批斗,我敬佩的辉哥同社会上大批有
才华的知识分子一一被打成“反革命”,这使我对“共产党就是革命”的意念发生
了根本性动摇,直至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发出本能的厌恶与愤恨,为此敢冒天
下之大不韪协助辉哥力挽狂澜投寄14封批驳“文革十六条”的“反革命匿名信”
。“革命”与“反革命”究竟怎么回事?我亲眼目睹了同牢房1598悲惨遭遇,
才是豁然贯通,洞若观火了。

  这位从国外归来报效祖国的著名音乐家,上海交响乐团总指挥,是作为顽固不
化的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一所的。连看守也说他没有政历问题,没有像我这样“现
行反革命活动”,只是在单位接受批斗时,他不但不老实斗私批修、认罪服罪,反
而公开抵制、反对革命样板戏。众所周知,这时的八只革命样板戏,是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旗手江青亲自缔造的,抵制、反对革命样板戏,岂非是货真价实的“现行
反革命”罪行吗?这位饱学经纶的音乐家可说是自寻监牢坐了。别人谁都不可思议
,可是音乐家关入牢房后却非常乐观,不以为然,我行我素,照样耿直地批驳革命
样板戏。67年至68年间,处于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的上海文艺系统批斗成风,许
多单位纷纷到一所来争夺一些有名望的人,拉出去戴高帽子批斗,名为批斗实为“
白相显耀”,以示他的那一派红卫兵小将的“实力”。可怜的1598,几乎每星
期要被拉出去斗。记得有一次他被拉到上海音乐学院批斗回牢房,人被打的鼻青脸
肿。他却顾不得自己伤痛,反而慷慨激昂地告诉我们,他是贺绿汀的陪斗对象。他
一向尊重贺绿汀,所以虽是师兄弟关系,后又拜贺为师,自认弟子。在批斗大会上
,革命师生责令他揭发贺绿汀的罪行,不料他反为贺绿汀表功,说贺绿汀是大好人
。这下子怒不可遏的红卫兵对他拳打脚踢,狠毒施暴。令人不解的是,这位挨了暴
打的音乐家却说“小将们是被愚弄的”,毫不记恨在心。后来一次他被拉到上海小
剧场批斗,那天来了文艺界许多单位,有交响乐团、京剧院、沪剧院等等,数千人
的造反派大军济济一堂,逼令他老实交代攻击江青同志革命样板戏的罪行。这位音
乐权威却理直气壮的反问:“样板戏有什么好?中华文化艺术星光灿烂、音乐、戏
曲优秀的比比皆是,为什么只许演唱这几个戏?而要毁灭传统呢?”又说,“外国
世界一流的音乐、戏剧多的是……。”还未等他说完,革命造反派冲上批斗台,对
他揽头揽脑一顿毒打。造反派们疯狂暴叫:“他满嘴放毒,打他臭嘴!”结果竟撕
裂了他的嘴唇!他回到牢房一副狼狈像,脑袋被打的红肿起来,嘴唇被撕裂开,晚
饭都无法吞咽。我们劝他以沉默对抗批斗会,但他苦笑笑,固执地说:“我还是要
讲,有一口气在就要讲,什么样板戏,破烂女人搞的破烂货!”由于他被揪斗频繁
,每次耿直抗争,次次遭遇毒手,前次老伤未好,后面新伤又添。每次总是拖着沉
重脚步、打得遍体鳞伤、血痕斑斑。冷酷无情的造反派看守还要把他旧伤未好、新
伤淌血的双手扭到背后反铐起来。背铐是很重的惩罚,血液循环受阻,长期血管又
肿又胀,疼痛刺骨钻心。他刚松铐几天又被立即铐上,长时期地遭受内外摧残。看
守还在牢房中狠狠地训斥:“98每次批斗,每次不老实放毒,非得反铐不可!”
批斗,毒打,反铐,这样几个月折磨下来,98这位身体本来纤弱的中年学者背已
弯驼,头发从全白到脱落,但是他铁骨铮铮,斗志依然,傲立抗争。

  我是音乐家邻坐,一直在关心他的不幸遭遇。他全然不顾自己一步步越加凶险
,反在担心师兄贺绿汀的命运。他告诉我,贺遭几次抄家抢劫一空,遭受了人间种
种惨无人道的暴虐。那些自己学院的红卫兵学生不仅常对他毒打,甚至把浆糊桶套
他头上,还逼令他在地上爬。音乐家愤慨万分地说:“贺绿汀,我的师兄与老师,
他是爱国爱党的我国音乐界泰斗,一曲《游击队之歌》,当年鼓舞了全国民众奋起
抗日杀敌。他创作的多少名曲,为党为人民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可是现今却遭受绝
灭人性的凌辱与暴虐,这都是那位‘文革旗手’作的孽!”他对江青很熟悉,听他
说见过多次面,一针见血地抨击她是“中国文艺界的大灾星,中国人民的大灾星!
”音乐家告诉我: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艺名“蓝苹”,只是一个二流明星,有过
多次风流新闻。后来同当时文汇报副总编马纪良(笔名唐纳)结婚没几天,竟出走
“投向革命”,来到延安解放区,这个巫婆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宠于毛泽东。当时党
中央政治局明文规定她只照顾毛泽东生活,而不准参与党中央高层的政治活动,所
以直到解放初年她还是个无名之辈,谁知这个一向骄横、傲慢、虚伪、阴险、志大
才疏、刚愎自用的破烂女人一旦得到毛的“令牌”,被封为“旗手”后,第一是报
复,第二是掩饰。她千方百计掩饰自己过去的丑恶行径,而对当年稍知内情之人极
尽打击报复的毒手。文艺电影界首当其冲,上官云珠跳楼自杀,郑君里惨死狱中,
顾而已悬梁自尽,舒绣文被逼惨死,赵丹被囚牢笼……所有这些二、三十年代中她
的朋友都遭殃惟难。她疯狂得双眼发红,成了一个肆意复仇的“女魔”,随时可咒
人致死的“巫婆”!毛泽东指使她搞的是什么文化大革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大革文化的命,大革知识分子的命”,是中国人民、中华民族遭遇的一场空前的反
革命劫难。讲到这里,这位音乐家、大指挥家情绪极其激愤地说:“在巫婆搞的这
场‘大革命’中,我陆洪恩宁做‘反革命’!”他斩钉截铁地说完,忘记了浑身被
打的伤痛,忘记了被铐着的双手,好似吐出了一肚子恶气,嘴里哼着,手指动着打
拍子,沉浸在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美妙乐曲中。(关于陆洪恩在文革中被迫
害致死的调查,请参看王友琴:“中断的音符——陆洪恩之死”一文,载于本刊z
k0205c——编者)

  音乐家太热爱音乐了,他视音乐为生命。他跟我讲起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给欧洲
给世界带来的巨大影响与历史的进步。他说,人文主义者的新思想、新知识、新文
化在各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产生了无数杰出天才的音乐家。他详情地介绍了世界
音乐流派的过去与现在,说到古典音乐,文艺复兴音乐、维也纳乐派、印象主义、
青年法兰西……。尽管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一无所知,但听他纵谈贝多芬、肖邦、
柴可夫斯基、莫扎特、施特劳斯、巴赫……众多世界音乐大师的故事,无不使我肃
然起敬、大开眼界、见识非凡。更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文革”所谓“摧毁一切封
资修”的残暴言行那样刻骨气愤与极端反抗,可以理解他为什么无比鄙视所谓的“
革命样板戏”。他对江青一伙灭绝人类进步文化、赶尽杀绝优秀知识分子的反革命
恶行洞若观火,所以他宁做他们所说的“反革命”,决不在百般暴虐凌辱下屈服、
苟全。听说文艺单位认为他越顽固越反动就越要狠斗毒打他。这样音乐家的身体一
天比一天垮下去,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枯黄瘦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数次的
长时期弯腰90度使他背驼得更厉害,二个耳朵被打得流浓,眼睛浑浊,呆木般的
比一个九十岁老翁还衰老。但是无力动弹的他还常翕动嘴角,低哼着“第九交响曲
”“天鹅湖”等世界名曲,似乎借用人类音乐精华的强劲力支撑自己气息奄奄的残
躯。音乐家没有了音乐等于断了他经脉。

  可怜的音乐家遭遇使我猛然感悟:凡是对人类美好的事物、对进步人士残酷打
击的人,不管他(她)打着最最革命的旗号,其实恰恰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而固
执衷情于人类美好事业并以身相许的人,不管被强戴上多少顶“反革命”帽子,却
才是富有革命骨气的志士仁人。98就是这样一个富有铮铮铁骨的知识文人,他对
这场文化浩劫的深刻焦虑与锥心痛苦,使他不顾一切以命相抗。

                碧血祭“文革”

  在全国上下,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一个人胆敢“对着干”,宁做“
反革命”,他的命运可想而知岌岌可危了。正如造反派看守们一再喊叫的“无产阶
级专政铁拳不是吃素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1座1598连囚徒的
吃口粗饭、睡块水泥地板的起码活命权利也没有了。

  一天开饭时刻,看守突然打开牢门进来,叫伙司把1598的饭菜倒在地上,
喝令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啃来吃。可怜的1598,这位有社会声望的音乐家,
怎禁得住这般凌辱人身尊严的胡作非为,何况他双手被反铐着,连低头弯腰也艰难
万分。我主动上前去喂他吃,谁知看守凶狠地训斥“不许!谁喂他饭就惩罚谁!”
1598再也忍受不住了,怒火万丈,当着看守的面破口大骂:“巫婆!什么文化
大革命,大革文化的命,大革人的命!”看守听着不由噤楞,随即把他横拖竖拉出
去又是一顿暴打。眼见奄奄一息的音乐家委实不想活了,我无数次悄悄劝阻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忍着一时之辱,不要公开抨击‘文革’,是有机会出去的。
”我坐在他旁边,一直在照顾他,关系又好,同监牢友知道我的话对他有用,要我
几次劝他:“为了儿子,你应该活下去。”音乐家对我的好心劝告总是苦笑地摇摇
头。

  反铐着双手是无法着地睡觉的,所以我每当夜深大家睡后,悄悄地帮音乐家把
反铐转成正铐(我早已从204牢房飞行员处学会了开这种普通羊角铐的技术)。
那天夜深帮他转铐时,他悄悄地告诉我家庭住址在那里。他有一个儿子。妻子已离
婚去美国,在纽约演奏钢琴。他泣不成声地说:“小兄弟,蒙受你照顾我已几个月
,很感谢你。你有机会出去,帮我转告家人,我是怎么样死在监狱的。”他这话已
下定决心以死抗争“文革”到底。不久我发觉他脑子不是被打坏,就是受刺激太深
,开始发高烧,讲胡话,日日夜夜在说“巫婆来了”、“巫婆来抓人了”。又不断
地自言自语“毛……毛……毛毛……”他发了疯似的见到一切有毛的东西都要咬,
毛巾、毛衣、毛裤……。他开始精神意识失控了。医生给他吃药退烧都无用。我们
也无法阻止他,大家心里都为他捏把汗,惊恐异常地眼睁睁看他一步步加速走向死
亡。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训导员把我们监房里关的14个犯人全叫到训导室,责令
个个席地而坐。办公桌后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审讯员,一个训导员,另一个据说是
上面派下来的。训导员首先开腔,训斥1598在外面批斗会上呼喊反动口号,在
牢房里犯“防扩散言论罪”,公然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文革旗手江青同
志,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审讯员勃然凶狠地问:

  “1598,你究竟要死?还是想活?今天你表一个态!”

  我们同牢房的13位犯人个个提心吊胆,惊怖莫名。照这几个月98的态度,
根本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能表什么态呢?

  训导室内仅仅沉默了一、二分钟。98这位铁骨铮铮的音乐家像一个临死人回
光返照般,骤然精神抖擞,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地开口“表态”,他根本不是贪生
怕死,而是热血沸腾地冲天长啸、滔滔不绝地直抒胸怀,一口气演说了二十多分钟
,发表了一篇视死如归、气壮山河的战斗檄文。他口若悬河,激扬慷慨,句句惊心
,不仅震撼了我们所有的人,而且连主持逼审他的那三个人也目瞪口呆地听他连珠
炮似的演讲,其中一个沙沙不停地记录,竟谁也没有打断他的话头。

  这位音乐家痛快淋漓地说:“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不
自由,毋宁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
且贪生。”他说,自从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 ,
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而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妍斗
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
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在搞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
内耗,造反,停课、停工,闹革命。人家主张民主、自由、法治、文明,我们搞专
制,愚昧,个人迷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家保护文物,保护知识产权,尊重
知识,拿知识分子当宝;我们砸烂文物,侵犯人权,打、砸、抢、抓、抄,批斗毒
打教师,视知识越多越反动,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当“牛鬼”。人家求安定
、讲团结,重视伦理道德;我们惟恐天下不乱,争权夺利,批判孔孟“忠孝节义”
,搞阶级成分论,搞专政。他激昂义愤地直言抨击道:

  “文革消灭了真诚、友谊、爱情、幸福、宁静、平安、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
书坑儒有过之无不及,它几乎要想整遍大陆知识分子,几乎要斩断整个中华文化的
生命链。知识分子命运多惨,苦不堪言。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
下孤零零的八个样板戏,而且没有作者,都是文革旗手一手遮天,这只能证明我们
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落。”

  “我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侮辱大批跟党走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
斗倒批臭大批爱国的人民教师、学者、工程师、艺术家?他们在辛勤耕耘,传播文
化知识,他们已经把一切个人功劳与荣誉都上缴给组织给党,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
伟大的一个人。可是他还要屈辱我们,称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们爱国,可是
国爱我们吗?我们听毛主席话跟着党走,可是他建国以来,从55年反胡风,57
年设阳谋反右,66年又开展文革焚书坑儒,要对知识分子赶尽杀绝。我作为一个
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从海外归来竭力忠贞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
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广大知识分子生不如死,
一个民族发展到死比活着还安定,这个民族无疑已经坠入了灭绝生命的深渊,‘文
革’是毛泽东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
。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化大革命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
活,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
社会主义分子’,不做专制独断、一味希望个人迷信的毛的‘顺民’!”

  1598话音刚落,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墙上挂钟,他足足演讲了25分钟
!这在一所审讯中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特异场面。我们所有政治犯屏着呼吸,
心灵上早被98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大义所惊颤震撼。我想98与我辉哥
一样,又是个不怕死的铁骨义士,誓死“尸祭文革”,英勇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最
后一滴血!似乎坐在我们身边的不是1598音乐家,却像“我自横刀向天笑”的
谭嗣同,他是中国高级知识分子中又一个碧血丹心的“殉道者”!

  一直在吃惊不语的三个审讯人员相互对视一眼,才回过神来。他们三人纷纷大
拍桌子,破口大骂:“你1598死到临头了!你要为刚才所恶毒散布的反革命言
论付出代价,我们都记录在案。”“本想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怕死,政府成全
你!”训导员挑了三四个年老的犯人,都为知识分子,要他们作为证人签字。他们
被迫用发抖的手签下了这份要98命的,似“最后晚餐”的“账单”。我们被赶回
牢房时,98还坐在地上似乎恶气一吐为快,像一塑雕像那般平静地一动也不动。
我们大家深深为98叹息:“完了,98死定了!”大家既惊讶又敬佩他有这么大
勇气面对死亡,其实我们心里明白,98刚才吐出的一篇战斗檄文正是我们想说而
说不出的,比起他来,我们是胆怯的,是苟且的。三十分钟后,牢门再次打开,看
守凶狠地推进了98,双手反铐着的他,又上了脚铐,几乎是滚进来的。只见他脸
面浑身血肉模糊,这顿毒打几乎夺了他命。我们都眼泪夺框不住。看守训斥大家:
“谁也不准帮他,否则严惩!”看守出去牢门关上后,我与3座胡兄顾不得警告,
上前把他扶起来,用水擦洗他满脸血迹。他嘴里鼻孔里都淌血,眼角也流血,双眼
血肉模糊,这天大家心情沉重,敢怒而不敢言,盲人修士颤抖地在作祷告,喃喃不
断地低声说“罪孽啊!作孽啊!”晚上我躺在98身边一夜未合眼,又偷偷帮他从
反铐转前铐,不断帮他按摩手肩、腰背和小腿。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深夜12点钟,我们被看守“嘭嘭”开门声惊醒。只听叫喊
“1598出来!”看守又指着我说:“你帮他东西全部整理好,拿出来。”看守
知道我是他邻座,常在私下帮助他。我一边帮他整理对象,一边含泪向他告别,悄
悄告诉他,你托的口信我一定帮你带出去。我扶他出了牢门,把他的东西拎到门外
,看见走廊里已有三、四个囚犯像98一样被押走。几年牢狱蹲下来,我已知“整
理好你的东西出来”这句看守话的含义,要么调牢房,要么判刑送提篮桥市监狱,
要么天天盼望的释放回单位管制改造。可是半夜三更像98那样被匆率带走,凭老
犯人观察经验,十有八九走上了不归路。这一夜特别漫长,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
着,望着旁边98的空铺位,想起了同关九个月来共同牢狱生活的幕景,他那沉醉
音乐,低哼《英雄交响曲》《天鹅湖》《睡美人》乐曲的百般留恋的神态,他每次
批斗回来一副狼狈惨相,他在训导室激昂的陈词向死神挑战的英勇无畏,现今他丹
心碧血,尸祭“文革”,从此归宿到无底深渊的黑暗地狱……。苍天啊!为什么如
此狠心不公?!文革,文革,又革掉了一位海外归来、赤子之心的音乐家之命!我
情不自禁又想起二年无音讯的辉哥,惊颤无比地担心他的命运。

  四天后,长时间读不到报纸的我们,见门上小框洞里丢进一张解放日报,看守
隔门叫喊:“好好读读1598的下场!”我赶忙捡起一看,第一版上醒目刊登严
厉镇压反革命分子公判大会消息,十个犯人被处决,名单其中就有1598:“反
动学术权威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这是我们预料之中要发生的事。大家一言
不发,听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段新闻报导。盲人修士沉默片刻后问我今天几号?我说
“14号”。他说:“98遇难日是昨天,是13日,是耶稣死难的日子。”

  在“文革”暴政的屠刀下,中华民族的优秀音乐家陆洪恩大义凛然,喷洒了满
腔热血,壮烈地倒下了。他那临刑前声讨暴政的英勇不屈形象,他那对着死亡放声
大笑的无畏精神,在我记忆中永久铭刻,挥之不去,震撼万分。当我后来第一次走
出一所,回厂监督劳动时,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照着他生前留给我的地址,
去他家中看望他的儿子,不料但见门关铁锁,杳无人影,不知他的儿子去哪里了?
听邻居说,“他儿子好象也进去了。”年轻人啊,你父亲死得好惨啊!但他斗争到
最后一口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批斗活靶子

  记得邻座1598音乐家生前几个月内,每星期总要被红卫兵小将揪出去批斗
一、二次,每次回牢,总见他被毒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看守还悻悻地教训我
们:“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又顽固不化,所以成了革命群众批斗的活靶子。你们自
己识相点……。”言下之意,“反动学术权威”是批斗活靶子,如果“顽固不化”
就该吃苦头。3座胡兄与我常说,像我们这种普通平民,工人农民(他原是新疆劳
改农场职工)中的反革命,还没有资格到大会上去当“活靶子”。至于“顽固不化
”,也就是在监狱内部惩罚。由于监狱内部看守管理人员自己忙着“造反”,很长
时间少管我们,岁月匆匆,已到了1969年1月底。

  “1548,提审!”一天牢房门外突然响起看守的叫喊。我顿时吃了一惊,
心想自己已被结案近二年,长时期没有叫去审讯,怎么今天……?疑惑难解的我,
被看守带进了审讯室。现今造反了的审讯室大变样,不像当年我刚进来时只贴一条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白幅黑字标语,而是满室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敌人
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砸烂反革命分子的狗头!”“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还有一幅大标语我看不明白,上写着“落实‘六厂二校’斗争经验,加强无产阶
级专政!”现在主持审讯的人员也变了,原先审我的一老一壮、一瘦一胖不知哪里
去了,换了两个生龙活虎、臂带“公革会”造反红袖章年轻人。他们两位待我的严
肃态度倒还可以,其中一位开腔道:

  “1548,看到这横幅标语了吗?”他手指指墙上写着“六厂二校”字样的
那幅。“伟大领袖毛主席最高指示,江青同志亲自领导的中央文革充分肯定的‘北
京六厂二校’阶级斗争经验,这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一大创举,是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发展进入了新高潮。无产阶级专政是全国广大人民群众对一小撮地富
反坏右与党内走资派的群众专政,把你们放到广大革命群众中去,放到社会上工厂
、学校、农村,每个角落,作为革命大批判的活靶子批斗,既加强对你们的专政,
又教育广大群众。我们经过慎重研究考虑,看你长期来在监狱里情况,已有认罪、
悔改表现,所以把你带到社会上去帮助你继续狠触罪恶灵魂,帮助你重新做人。1
548,这是你服罪自新、脱胎换骨的大好良机,你要趁这机会,接受革命群众的
严肃批斗,洗刷自己罪恶灵魂……。”

  没过几天,二月上旬,我接连二次被押出一所,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触灵魂
,亲身体验了什么是触灵魂,实际似活剥皮肉的滋味。

  第一次押出去那天,春寒料峭冷得狠,我身穿棉衣裤,双手被戴着手铐,一路
上押我的审讯员反复叮嘱:“到那里老实点,不老实要吃苦头。”我还未想清“苦
头”的含义,但从过去98的遭遇知道凶多吉少,我被押到徐汇区工交系统一座大
礼堂门口。开始我搞不懂,我小小的一个残疾人拉到这里来干什么,后来知道,我
单位属手工业局系统,同集管局、环卫局、房管局都统归工交口管。今天是徐汇区
工交系统革命造反群众云集大礼堂,开展大批判大斗争的现场阶级教育活动。我还
没被推下车,已被高音喇叭震天撼地的口号声惊醒:“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
倒刘少奇!”“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文忠!”我被冲上来的二个造反派押着,兜
头颈项挂上了一块厚重的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刘文忠”‘刘文忠’三
字还给红笔打上了叉叉。我被他们两个挟持着左右胳臂,边拉带拖,跌跌撞撞地推
上大会批斗台。同我一排站着八九个“牛鬼蛇神”,我被造反派揿按低头、弯腰9
0度,根本看不清同受批斗的是些什么人。我位于正中,显然是“主角”。我还在
猜想,我单位很小,全厂不到二百人,今天怎么来了上千名气势汹汹的“革命群众
”?这时一个个造反派上台来揭发、控诉、批斗。我才从乱哄哄会场听清楚我单位
的一些造反派的发言。主要是批判区工交政治部派到我厂的工作组执行反动路线。
我旁边陪斗的是厂原工作组领导和厂领导。造反派揭发他们曾称赞我是“好小囡”
,包庇纵容我搞反革命活动,犯了严重的反动路线错误。上台揭发批判的造反派们
声嘶力竭,兽性发作,对台上的“牛鬼蛇神”拳打脚踢,表示自己的革命行动。

  “反革命分子刘文忠,你老实交代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滔天罪行!老实
交代你疯狂攻击文化大革命的罪恶勾当!老实交代你怎样得到工作组的包屁纵容!
”大会主持人在高音喇叭中发出了喝令声。

  “我……”我低弯着腰,脸朝台下,刚开口说话,不料二、三个造反派冲上台
来兜头拦脑地毒打我,其中一个狠命地连抽我几记耳光。我痛彻心肺,不由侧脸望
一望,见是本厂一位向来被人们称之“卑鄙小人”的家伙,现今臂戴造反派红袖章
,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反革命分子刘文忠死不交代,顽固不化,打倒反革命!打倒刘文忠!”主持
人又在高音喇叭中吼叫。

  这时又有一批人冲来台来,揪住我,把我本已反铐的双手拼命向上提拉,我剧
痛得冷汗直冒。几个造反派像发疯似的用脚对我一阵乱踢。我实在站立不住了,被
他踢得顺势跪倒在台上。

  “我来揭发!”已跪倒的我从这熟悉的口音中,知道是那个曾几次偷窃工厂工
具、暗地干私生活,给我撞见出黑板报批评的人,他伪装积极,我心里暗好笑。只
听见他气势横蛮、头头是道地揭发道:“反革命分子刘文忠,出身于反革命家庭,
他哥刘文辉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现行反革命。他们一家是反革命团伙,妄想
罪恶变天,叛国投敌,勾结台湾、香港的国民党敌特分子,策划反革命阴谋活动,
矛头直指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
、伟大统帅毛主席,疯狂反对与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革命罪该万死……”
他慷慨激昂的揭发未说完,全场已响起震天动地的口号声:
  “打倒反革命分子刘文忠!”
  “砸烂刘文忠反革命狗头!”
  “坚决支持无产阶级专政镇压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刘文辉!”
  “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场激昂亢奋、声嘶力竭、轰然震耳的口号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我听见“刘
文辉”三字,不由强自镇定下来细听,没错,辉哥被残酷镇压了,三哥已死了。我
顿时眼泪随着满脸血污与汗水滚滚而下,我二年来一直担心的恶运终于发生了!我
已记不得浑身伤痛,汗出如雨,浸透棉衣,本来左脚残疾的我已瘫痪在台上。两边
押挟我的造反派为不让“主角”完全瘫倒伏地,拼命抓住我的头向上提拉,面对台
下群众。我这时任凭他们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默默念着“三哥死了,他死了
,我永远见不到他了……”至于接下去的揭发批判,我一概听不见了,只觉得身边
陪斗的那几个原来领导“扑通”“扑通”纷纷跌倒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昏沉沉被带出会场,推回牢房。同监牢友见我鼻青脸肿血泪
满脸回来,一个个上前来关心我。我弯腰、跌倒被折磨了四个小时,残疾的两腿紧
绷得铁箍似的,他们拉起我裤管一看,那腿像两根青紫的粗柱子。这一晚上我饭都
吃不下,浑身虚脱之极,一言不发直流泪。几位最好的牢友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们:“我三哥……他……被枪决了!”胡兄马上安慰我:“不
要伤心,文革这笔血泪帐一定要清算的,历史会讨回公道。”我低头称“是”,紧
握双拳、满腔愤慨地表示:“我要为三哥报仇!”

                心系辉哥魂

  我知道了辉哥的噩耗后,日日夜夜在想着他。他昔日的音容笑貌、亲切关怀、
谆谆教导时刻萦绕我心头;他对“阶级斗争”的切肤痛恨、对毛残害知识精英的愤
怒痛斥、对文化大革命的决死反抗……一幕又一幕重现我脑海。所以我第二次押出
去到某工厂批斗、又横遭凌辱等场面,我已麻木不觉,无所记忆了。同监牢友从看
守对我态度和缓上看出,我有可能马上要出狱,大家十分珍惜最后相处的日子,有
的还托我出去后代向家里带口讯报平安。我只是呆若木鸡般地答应,心里却时时刻
刻陪伴着辉哥的英魂过日子。

  长期以来,经老犯人的指点分析,我心里一直在估计,辉哥是关在三楼北面那
六间6平方米特别的死囚单身监牢,我天天期望总有一天在提审或放风时能偶然瞥
见辉哥的身影,可是我一次次失望了,原来辉哥您早已出不来了,您永远出不来了
,您这位怀有尧舜心、流淌荆轲血的好哥哥再也见不到您了……。

  在人类历史上,两种人对同时代人与后来者的精神、心灵产生着巨大影响。一
种是烈士,他们为真理为理想受苦受难,视死如归;一种是思想家,他们目光如炬
,洞察底蕴,先知先觉。辉哥您是这两种人的溶和体。1958年春被错划成右派
,您却“反右幸尝智慧果”,从此苦读了古今中外思想家经典名著。您目光过人、
思想敏锐,笔头也十分勤快,不断地在许多著作上留下了自己的旁批,赞语,心得
,或驳斥,或褒贬,全是自己独立思考后的睿智灼见。您从西方大哲学家、思想家
黑格尔、费尔巴哈、杜威、安吉尔、厄德诺等人著作中追索,比较,深入钻研。为
了更深入了解西方社会政治制度,您刻苦自学大学英语,与一些在交大、外语学院
当老师的老同学交流、辩论,共同切磋探求真理。朋友们都对您的敏锐洞察力敬佩
而惊奇。辉哥那种摆脱禁锢的犀利思想,对我们兄妹来说最受益,最难忘。多年来
,您一直将自己从书海中淘出的好文章、好报导、好思想,与我们兄妹们“奇文共
欣赏,疑义相与析。”辉哥在浙江嵊泗厂时,源源不断地剪贴、邮寄给我们阅读。
您对我们兄妹感情深厚,寄予希望重托。您总是谆谆开导,介绍所学的知识奥秘,
开怀畅谈人生哲理,直抒、鞭挞世道之不平,坦诚披露平生抱负,忧国,忧民,字
里行间跳跃一颗赤子之心。在辉哥读过的每本书页中,除了写满了智慧独到的批注
、解释、阐发,还用浑涵遒劲的毛笔字写道“三十而立”。谁能料想到,恰恰当您
刚交三十虚令的年头,竟被暗黑浑浊的“文革”浪潮吞进了监牢,又被习惯于残害
知识精英的黑手灭绝人性地杀害了!

  辉哥对我的教育培养恩重如山,可是您自己却长年累月生活在动荡不安、横遭
迫害之中。早是“右派”的您又被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嵊泗县人民法院的《刑
事判决书》上赫然写着:“被告刘文辉系一世仇分子,思想本质极端反动,对我党
和政府抱有刻骨之恨,长期以来,一贯敌视我社会主义制度,散布反动言论……。
”所谓“世仇分子”,真是共产党法院创造的特异“帽子”,因父亲刘宗汉“历史
反革命”株连儿子刘文辉;所谓“极端反动”、“反动言论”,无非是辉哥一贯追
求“民主、自由、平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黑白颠倒的年代里,好心得
恶报,蒙冤沉海底,辉哥您命运何等悲惨啊!但您表面顺服的心胸却燃烧着熊熊的
烈火。

  1966年回上海家中管制后,我看到您与父亲两人在我家居住的日晖四村扫
大街、掏阴沟,受尽“革命群众”的奚落眼光,人身遭遇种种凌辱,我心好痛啊!
这些非人待遇,对父亲这位“历史反革命”来说,八年来已司空见惯,而对您这样
一位风华正茂有才华有思想的青年人来说怎堪忍受?!“文革”风潮狂起,家中不
断遭受抄抢,您与父亲常被拉出去批斗挨打,派出所民警,里弄专政人员三日两头
上门训话,周围邻居不少人用特务的目光监视着我们一家,昔日亲友见了我们象遇
见麻风病人一样躲避惟恐不及。每天社会上横扫“牛鬼蛇神”的新闻、红卫兵暴虐
、红色恐怖的环境使您骚动不安,愤恨满腔。我知道血气方刚,强忍克制的您终有
一天会怒火全面爆发。

  记得那天刮11级台风暴雨的日子,新村路上全是风雨刮下的枯枝败叶,阴沟
堵塞、污水横溢。里弄专政人员与几名造反派上门,硬逼老父与您去清扫、掏挖。
您说,父亲年已古稀,禁不住狂风暴雨,由你一人前去。不料造反派不答应,凶狠
地训斥:“老反革命也要去,让暴风雨清洗他的罪恶灵魂!”辉哥怒火直冒,手挥
大扫帚愤然表示:“谁想害我老父亲,我先给他拼了!”造反派不由分说,冲上来
架住辉哥,并把老父一起,拖到楼下门口现场批斗。这时风狂雨骤,竟将辉哥推出
门外,任凭风雨暴淋。同时造反派们狂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文辉!”“反革
命反扑,砸烂反革命狗头!”辉哥您挺身昂首迎着巨风,淋着暴雨,双手挥舞大扫
帚,巍然不屈呼喊:“我死都不怕,还怕风雨吗?!”骤然回身,扬着扫帚直指造
反派怒吼道:“砸吧!我是‘狗头’,你们是‘狼头’,是恶狼,今天横竖是个死
,大家一起来砸吧!”辉哥拼命地将大扫帚向造反派头上掷去,吓着他们慌忙低头
,猫着腰,快步逃出门外,消失在风雨中。事后,派出所民警来将辉哥叫去,狠狠
训斥,关闭了一天。

  随着时局发展,眼见一批又一批知识分子精英与党政机关忠良人士被打成“牛
鬼蛇神”,您痛心疾首,长吁短叹,为国家为民族万分焦虑,一连几个深夜,您伏
案绝书,写出了《冒牌的阶级斗争与实践破产论》这一长达数万字的战斗檄文,又
写了另一本批判资料《通观五七年以来的各项运动》。记得你给我看了其中一小段
,并解释说:毛泽东为了转移由他错误路线而带给中国人民巨大灾难后果的罪责时
,他一度以退为进躲在幕后精心策划一种能嫁祸他人,转移人民视线的诡异理论,
他热衷于国际纠纷,特别是中苏论战。他把刘少奇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讲的三年自然
灾害“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人祸,从自己身上嫁祸转移到美帝、苏修、国内地
富反坏右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身上。他终于精心制造出一个新的理论,说
什么“避免中国出现修正主义的法宝就是阶级斗争”,并要中国人民年年讲、月月
讲、天天讲。他不仅为苏共贴上现代修正主义标签,还为GCD内一切不甘心
附首听从他的人和对他构成威胁的人通通贴上修正主义分子、路线、头目的标签。
他将阶级斗争的理论不断强化在中国人民头上,并把它作为党和政府的中心工作,
从而取代了建国以来应当大力进行的经济建设为主的事业。他不断挑起党内、人民
内的矛盾,制造各种阶级仇恨、斗争、残杀,为了转移人民对他推行独裁、暴政、
贫穷、愚民政策的不满,他用阶级斗争这把达摩克利斯剑悬挂在中国人民和共产党
人头上,对一切稍有不满情绪、思想、言论的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党内高官,用
“阶级斗争”这把剑无情迫害残杀。您多么希望把这些独到之见写成文章,抄写成
许多张大字报张贴到各高校中去,以引起全国大地的震撼。您对我说,决心学普鲁
米修斯,在“文革”黑暗年代里点燃一把熊熊烈火,使人民觉醒,擦亮眼睛,辨别
真伪,并想用自己决死抗争阻止当局独裁暴行。所以一旦得知zhonggong中央通过了毛泽
东亲自主持制定的“文化大革命十六条”,您更是怒火万丈,双目严峻、神态肃然
地对我说:“现在对十六条的大力宣传,是对毛的个人崇拜再一次超常吹捧,是向
人民灵魂中强行渗透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压力。十六条对中国人民的毒害与控制是
灾难性的,是使邪恶的‘文革’运动更为猖獗横蛮地发展,实行全民大迫害,我要
揭露它,不能让它阴谋得逞,愚弄人民,残害知识分子和国家忠良。”

  我看着辉哥的炯炯目光,知道您已决定了一件生死抉择的大事。您要我在门外
放哨,自己在灯下伏案疾书。这是您多年受压,多年思考,多年实践的智慧结晶啊
!长长的一篇万言书《驳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像一束巨型炮弹随时能引爆猛炸。
我贴心追随您,到杭州去向全国十四所高校投寄。我知道您已立誓“不自由毋宁死
”,我也一腔热血追随您,把这束“高能量炮弹”投向暴行政权的心脏。不料一个
多月后,您我双双被投入了牢狱。

  平心静气想一想,辉哥,您究竟干了些什么啊?您短短三十年春秋,十六岁起
就弃学从工,肩负起因父亲遭难家境潦倒勉强维持老小糊口的重任;您二十一岁时
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被当局扔入另册,遭世人白眼,您苦读,您抗争。您常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文革狂澜初起时,辉哥就高瞻远瞩,奋起驳斥“文
革十六条”。当初绝大部分人浑浑噩噩、茫茫然不理解,惟独您头脑冷静,独挽狂
澜,敢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批判矛头直指毛泽东,这是何等壮烈之举!

  古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共产党人常把为人民服务口号挂在
嘴上,实际做到了“民为贵”吗?而您做到了千千万万共产党人不敢做的事。在黑
云压城,恶浪翻滚的文革中,辉哥您个人的呐喊是微弱的,但那是黑暗宇宙之中一
颗彗星,您用犀利的笔剖析文革反动本质,目的是想唤起早已麻木的共产党人、知
识分子的觉醒,为百姓争自由,为国人争民主。

  记得您曾用雄浑的毛笔字给我写下了一段林肯的誓言:“每个人都应有坚韧不
拔,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使命感,努力拼搏是每个人的责任。我对这样的责任怀
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耐心、毅力和信念。”

  辉哥您正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完了人生短暂的战斗旅程。您“生当作人杰,死亦
为鬼雄”,喷洒了满腔青春鲜血,铸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字。正是牢友胡兄低声
而铿锵地所说的:“你三哥是反击‘文革’第一人,历史将宣判他无罪而讨回公道
!”
今天,我就是高瑜
想找到刘文忠先生的照片,却发现被河蟹WJ关照得很好,连得海外分子都没辙了。
今天,我就是高瑜
木匠师傅,这个书是禁书吗?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感謝刘文忠写了“风雨人生路”这是一篇声讨十年浩劫的檄文。

王/友琴女士文章:

顾圣婴,女,1937年7月2日生,上海交响乐团钢琴演奏家,1967年1月31日在该乐团的“斗争会”上遭到野蛮殴打与侮辱,当晚与母亲秦慎仪以及弟弟顾握奇一起在上海愚园路1355弄73号家中开煤气自杀。时年29岁。
在文革前,顾圣婴是中国最优秀的钢琴演奏家之一。她1954年入上海交响乐团,1958年获得第十四届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女子钢琴最高奖。文革开始,文革领导人给文艺界定下了 “文艺黑线专政”的罪名,她和一大批知名艺术家就成为文艺界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 
1967年1月31日,在上海湖南路上海交响乐团的排练厅中,上海交响乐团的“造反派”把顾圣婴揪到排练大厅的舞台上,当着上海交响乐团全体工作人员的面,打她耳光,揪她的头发,强迫她跪在毛泽东像前“请罪”。
顾圣婴遭到野蛮“斗争”后,在家中和母亲、弟弟一起自杀。
顾圣婴没有结婚,和母亲以及弟弟顾握奇住在一起。顾圣婴的母亲秦慎仪,毕业于大同大学西洋文学系,是家庭主妇。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在1956年牵涉进“反革命”案件“潘汉年案”被逮捕,1958年被判刑20年,送往青海“劳改”。(潘汉年是上海zhonggong地下党负责人,1949年出任上海市副市长,领导了上海的“镇反”和“五反”运动,逮捕处决了大批“反革命分子”,打击了大量的工商界人士,然后,在1955年,潘汉年自己被以“反革命”罪名逮捕,1963年被最高人民法院判处徒刑15年,随即获得假释。文革中,1967年被重新收监,1970年被判处无期徒刑,1977年死亡。文革后,1982年,潘汉年得到“平反昭雪”。)
顾圣婴的弟弟顾握奇,1955年考进上海交通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是中国最早建立的一所现代化工程教育机构,是最好的也是最难考入的大学之一。1956年,中央政府命令上海交通大学迁往西安。一批教授提出反对,结果反对者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全部被划成“右派份子”,搬迁事也就无人再敢非议。上海交大搬往西安,顾握奇因病退学,留在上海,多年以后才找到一份临时工作,在天山中学担任代课数学教师。 
顾圣婴和母亲、弟弟是在家中开煤气自杀的。上海有不少住房有煤气设备。用煤气做饭,比烧煤要方便和干净得多。当时在北京,很少有居民区供给煤气,人们只能烧煤球和蜂窝煤。在有的省城,连蜂窝煤都还得居民自己用铁锨混合水和煤粉再用模子一块一块手工作出。“政治运动”连年不断,人们的生活条件不断恶化。别的城市的人们只能羡慕上海居民可以用煤气做饭却无法得到。但是,当文革中人们因受迫害而大批自杀的时候,煤气竟然成为上海人特有的自杀工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李平心在1966年6月自杀,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李翠贞在1966年9月自杀,上海作家协会诗人闻捷在1971年自杀,都是开煤气。
文革中大批人自杀。有的是两人一起自杀的,比如这里记载的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杨嘉仁和妻子程卓如,著名翻译家傅雷和妻子朱梅馥,武汉大学教授刘绶松和妻子张继芳,复旦大学教授刘德中和其妻子余楠秋,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黄国璋和妻子范雪茵。夫妇二人一起自杀,是两个人同时都对现实绝望才会这样做。不然,其中的一个人一定会坚决劝阻另一个人。顾圣婴和母亲弟弟之死,一次竟有三人,更是惨烈。
顾圣婴和母弟三人死后,尸体被烧,骨灰被扔,住房很快被分配给别人居住。有人听说,他们自杀之前,给顾父顾高地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的大意是说,他们三人决意自杀,顾高地远在青海,无法联络,只有将来在天堂里见面了。文革后顾高地从青海劳改营回到上海,没有人把遗书的事情告诉他。不久后顾高地也去世了。有否有遗书,遗书里写了什么,只有当时掌握权力的人才知道。但是直到现在,没有见到这样的人说出有关事实。
上海交响乐团的文革受难者,除了顾圣婴,还有指挥陆洪恩。他文革前就患有精神病,文革中却因其言论被指控为“现行反革命”。1966年5月28日陆洪恩被逮捕,1968年4月28日被判处死刑枪毙。在陆洪恩被逮捕和枪毙之间,曾经多次从监狱被押到上海交响乐团“斗争”,遭到乐团一些人的殴打和侮辱。顾圣婴一定也看到过陆洪恩被“斗争”的场面。还有,乐团的中提琴家周杏蓉,受到迫害,在1968年秋天自杀身亡。
交响乐团本应该是艺术和文明的代表。但是在文革时代,变成了最野蛮残酷的地方之一。当然,首先是北京的文革领导者指导了全国范围的暴力迫害,而执行了这样的野蛮行动的,有很大部分就是交响乐团里面的人。殴打折磨陆洪恩,一个精神病人,乐团从前的指挥,用“革命义愤”是无法充分解释这样的事实的。殴打侮辱一个年轻的女钢琴家顾圣婴,也不是“革命理想”所能充分解释的。这些是文革后被作来推托责任的借口。特别是由于当局不准追究文革历史的事实和细节,这些借口反复被传播,几乎就要成真。

1967年1月30日“斗争”顾圣婴的时候,正是上海所谓“一月夺权风暴”的时候。该团“斗争”顾圣婴的一个积极分子,后来当上了新的权力机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四人帮”中的两个,张春桥和姚文元,是上海的“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和副主任。)之下的文化局负责人,1972年曾经带领上海杂技团到西欧演出。文革时代,除了官场升迁,个人没有别的发展的机会;出国旅行,更是极其稀有的机会。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看到通过所谓“革命”行动获得的这些个人利益,相对来说是非常巨大的。迫害以“革命造反”的名义进行,使得受害者的死亡在害人者心里不引起任何罪恶感。迫害同事同行的行为可以从文革领导者那里获得如此巨大的物质以及权力报酬,这种报酬显然是相当一部分人积极参加迫害他人的行动的动力。
这个文化局负责人后来失势,不是因为他迫害人的行为被谴责,而是因为他作为已婚男人和一名已婚妇女有染,那名妇女的丈夫贴出大字报揭露这一关系,丑闻一下子传遍上海。 
文艺界的高伤亡,显然是因为文革对于攻击文艺界的凶暴攻击大政策造成的。和教育界一样,文艺界是文革的重点。艺术家的大批被害,和大批教育工作者被害是同时发生的。但是也应该注意到另一方面,教育界的很多死亡是中学生的残暴行为所导致。文艺界的暴行却多为成年人所作。如果没有文革,这些作恶者的嫉妒、野心和恶意,可能只能小打小闹一番,然而在文革的大政策的许可和鼓励下,发展成了对同行的残暴虐待并且造成死亡。他们应该忏悔,而不是躲在毛泽东纪念堂的巨大阴影里藏匿他们心灵里的黑暗。
陆洪恩和顾圣婴已经死亡30多年了。音乐没有被消灭。也还有很多年轻人在梦想成为顾圣婴那样出色的钢琴演奏家。音乐的世界是美丽的,永远值得人们追求和赞赏。但是文革袭来的时候,音乐抵挡不住文革的摧残。在文革时代,音乐也流血,流的是真的人血,而不是比喻性的说法。
2001年,祭奠12周年的时候,调查并且写了《受难者名册》一书的丁女士发表文章《深深怀念三个人》。这三个人,一个是她的17岁的儿子蒋捷连,在惨案中被杀害,还有两个是她的中学和大学同学林昭,以及小学同学顾圣婴。林昭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在1968年4月29日被枪毙。
顾圣婴和丁/子霖1944年在上海中西女中第二附属小学一起上三年级,顾圣婴比她个子小,坐在她的前一排,他们的课桌正好一前一后挨着。那时候顾圣婴是脑后系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练着钢琴。在子霖的记忆中,顾圣婴是一个温和、文静、聪慧的学生,门门功课都是A,而且总是热心而耐心地帮助英文课有困难的子霖。当子霖转学搬往别处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为她开告别派对,顾圣婴送给她一块吉普车形状的巧克力,她一直保存到天热要化才舍得吃。
丁女士讲述的这些平凡而温馨的的故事,和文革时代的暴力与死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仔细回忆一下,文革的经历者们会记得,那是一个连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也没有了的时代,尽管那是一个女孩子都喜欢的漂亮而所费不贵的装饰。
现在也还有人在说,革命就是要砸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让大多数劳动人民翻身。可是,实际上,并不是那些没有钢琴也不会英文的普通人民想要来打杀顾圣婴这样的人。普通人民绝大多数勤勤恳恳地工作,存下钱为他们的女儿买蝴蝶结买巧克力甚至希望买钢琴。文革是占据最高权力位置和享有巨大物质特权者发动的。文革不但毁灭了顾圣婴、陆洪恩这样的艺术家,也毁掉了大多数普通人想要受到教育、想要欣赏和学习艺术、想要赚钱养家改善生活的机会。
不能不为丁女士这一代女性深深悲哀。他们原本是一些温柔可爱的好孩子好学生,但是却被迫和“右派帽子”、“敌我矛盾”、逮捕、监狱、“斗争会”、死刑、枪弹杀戮这样的恐怖事件生活在一起。林昭被杀,顾圣婴被迫自杀,丁女士的儿子被射杀。再苛刻的人,也永远无法责备她们,而只有谴责造成了她们的巨大痛苦的制度、理论和权力者。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昨天,本市一万多名无产阶级派和革命群众,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一小撮阶级敌人充满了深仇大恨,参加了大会。”

当时总为自己是个小学生,没有资格参加公审大会而愤慨。
原帖由 老木匠 于 2009-4-22 20:56 发表
……
会上,还有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发了言……
大会宣判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柳友新等七名现行反革命分子当即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时场内外的革命群众长时间的高呼口号,无不拍手称快。

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
群魔乱舞,曾有愧乎?伤天害理,其出有右?做得多了,心就麻木了,人也见惯不惊了哈?

[ 本帖最后由 流星雨 于 2009-5-7 11:25 编辑 ]
像这样的表演活脱就是一场巫术表演,制度化、程序化的迹象毫发毕现,它已经成了一种固定的套路了哈?而现在它之被人反对,多半还是出于受害人的无辜吧?但,假设这些受害人就真的是有罪的,像任何一个被证恶贯满盈、罪不可赦的恶魔那样,这套表演还能不能被人接受?那些隐匿其中的制度化、程序化的荒诞性还能不能被众人揭示?那就很难说了哈?何况有事没事还常常都有“你死我活”、“生死存亡”之类的“紧要关头”,这些巫术要是固执为人的底线操守决不跳将出来,很多场面那就收不了场了,不靠巫术维持,如何保证永续?
确实成也巫术败也巫术!
太惨了,鸡蛋和石头碰时,我的心确实在鸡蛋一边,然而,似乎也莫名其妙地加入迫害牛鬼蛇神的队伍。
参加交流
原帖由 菜农 于 2009-5-7 22:50 发表
太惨了,鸡蛋和石头碰时,我的心确实在鸡蛋一边,然而,似乎也莫名其妙地加入迫害牛鬼蛇神的队伍。
这就是人性,靠人的定力、认知水平之类的肯定是靠不住的,胳膊都是拗不过大腿的,谁能斗过制度的威力哈?所以认真说起来,其实人个个都是很卑微很可怜又是很可耻的,天底下确实没有比人这种动物更可怕的物种了。
原帖由 流星雨 于 2009-5-7 23:15 发表

这就是人性,靠人的定力、认知水平之类的肯定是靠不住的,胳膊都是拗不过大腿的,谁能斗过制度的威力哈?所以认真说起来,其实人个个都是很卑微很可怜又是很可耻的,天底下确实没有比人这种动物更可怕的物种了。
尽管我也愿意这样认为,但就迄今见到的而言,从统计数字或者比例看,有着西方知识背景的人们,有着西方精神背景的人们,他们的人格概率要来得更高。

定力?中国人能搞明白的就是忠孝,走出这两个字,就再也找不到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