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365
- 帖子
- 17140
- 精华
- 84
- 性别
- 男
- 注册时间
- 2004-1-18
访问个人博客
|
5楼
发表于 2009-5-12 23:23
| 只看该作者
北上前夕
父亲说,他把取消香港之行的计划告诉导师阿伯科隆贝时,电话那边竟是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导师才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把北平规划交给你吗?”
“我想试试。为了北平规划,我决不放弃任何一次努力。”父亲自信地回答导师。
“愿幸运之星照耀你,查理。”父亲没有听出,导师祝福的背后是深深的忧虑。
刚满三十三岁的父亲,毕竟是太年轻了,他被幸运宠坏了。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你父亲一生的好运在三十岁之前都享尽了,真不如年轻时多些困苦。”
那时的父亲从不曾遇到真正的困苦,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并非牛犊强于虎,而是对虎无知罢了。
他首先给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梁思成教授写信,寄出自己的履历,说明自己对参加制定北平规划的愿望。
梁先生立即回信了。他在给北京市长聂荣臻的推荐信中说:“陈占祥先生在英国随名师研究都市计划学,这在中国是极少有的。”他不仅邀请父亲参加制定北平规划,还希望他推荐更多的人才北上,共襄新中国建设的盛举。
北平解放前夕,一辆军用吉普载着老朋友张奚若和两位解放军来到清华园梁思成家。他们向梁思成夫妇展开一幅军用地图,请他们在上面标出北平城内必须保护的古建筑位置,以便解放军不得已攻城时,让炮火避开文物建筑。梁思成夫妇激动得潸然泪下。与许多并不了解共产党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们被这支蓬勃向上、亲近人民的军队感动了。梁先生和清华建筑系的师生共同赶制出了《全国建筑文物简目》,解放军又把它们印发给南下作战的部队。此后,和平解放的北平及南方诸多城市的古建筑,在解放战争的炮火硝烟中得以幸存。
和平解放后的北平更名为北京,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梁思成被聘为党中央建设方面的顾问,担任中央直属修建处的副主任委员,完成了改建怀仁堂的重任。他还作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特约代表,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
对于梁思成先生的复函,父亲的欢欣难以言状。梁思成当时是北京市人民政府的委员,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的副主任,这应该是代表北京市人民政府的邀请。曾经积郁在心头的重重疑云,被上海大街小巷迎接解放军的秧歌锣鼓一扫而空,他恨不得插翅飞往北平。虽然因为内战的阻隔,回国的三年里他无法北上,但那张挂在墙上的北平地图,早在英国写《中国古代都市计划理论的探讨》时就已烂熟于心了。
堪称帝都之魂的中轴线长达八公里,如一条卧龙贯穿于京城南北。永定门是昂扬的龙首,沿永定门北行,左右双侧的天坛和先农坛两个基本对称的建筑群,宛若腾空欲飞的一对龙爪。到达珠市口的十字街头之后,雄歭于内城的正阳门与中华门之间经过了一个起伏跌宕。到天安门前的又一次高低起伏中,雄阔的天安门广场忽然令人眼前一亮,这是一个极富勇气和创意的空间处理,犹如交响乐中疾风骤雨的快板之后,出现了行云流水般如歌的慢板。高远的蓝天,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汉白玉的华表和金水桥……辉煌庄严的画面给人以波澜壮阔的惊喜。天安门后的太和殿、神武门是中轴线前半段的短暂休止符。抵达景山峰巅的亭子忽然奇峰兀起,把乐章推向华丽的高潮;恰似巨龙蓦地躬起躯体,欲向长天腾云高翔。再由此向北依次到达地安门、鼓楼、钟楼。中轴线在龙尾上舒缓地结束了。这种神来之笔的建筑布局,在世界建筑史上是一枝独秀的奇葩。当父亲向自己的导师、学友谈及北京的中轴线,谈及代表着老北京各种建筑功能的街巷名称,“菜市口”、“珠市口”、“锣鼓巷”、“缸瓦市”……他们都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美丽的东方神话。
那段时间,父亲喜悦而忙碌。
他积极支持陈家两个最年幼的弟弟陈占隆、陈占时参军入伍,当时他们都还是高中生。参军后的两兄弟随解放军南下,七叔陈占隆复原转业后在上海华东电器开关厂工作,八叔陈占时复员后被送入师范大学读书,以后一直在西安的一所中学执教。
在借调到国民政府上海都市计划委员会工作期间,父亲结识了一批英美归来的留学生,其中有志同道合的四位朋友,分别是陆谦受、王大闳、郑观萱和黄作燊,都已是声名卓著的建筑师。他们与父亲合作成立了“五联建筑与计划研究所”。其中陆谦受先生是上海外滩中国银行的设计师,王大闳先生先留英,后去哈佛,设计过台北国父纪念馆。“五联”中的前三位已经决定去香港或台湾,只有黄作燊先生犹豫不决。黄作燊教授是导演黄佐临先生的弟弟,长父亲一岁,毕业于英国伦敦建筑学院及美国哈佛大学,师从于世界著名的现代派建筑大师格罗乌皮斯。回国后,于一九四二年在上海亲手创建了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父亲和黄作燊夫妇很快成了至交,他游说黄作燊夫妇同行北上,梁先生也为黄作燊安排好了北京的职务。
没多久,父亲接到电话,黄作燊先生说将由太太到贝当路来谈他们的决定。
那天母亲穿了件蓝色阴丹士林旗袍,为即将到来的客人准备咖啡,只有两岁的我忙不迭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一会儿细细擦拭镶着金属圆框的红玻璃托盘,一会儿来回调试着煤气灶上的火苗。
门铃响了。母亲脚步匆匆地去开门。我连忙揪住母亲的旗袍角,跌跌撞撞跟到门边。
门开了,站在门前那个窈窕美丽的少妇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三四十岁时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但儿时的往事却如一幕幕彩屏上的影像,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人的记忆是能量守恒的,这应了母亲常说我的那句话,小时聪明,大时了了。黄太太那张美丽的脸庞,让一个小女孩心里生出莫名的惊喜。我只会仰起脸对着她笑,可她一点也没有关注我的意思。
“Hello, MrsChen!”她伸出两臂,同母亲礼节性地拥吻一下。
“Niceto meet you,MrsHuang ! ”母亲毕业于上海沐恩堂教会女子学校,待人接物的英语很流利。黄太太身边还有两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儿,我只记得其中一个叫太平。母亲把两个孩子安排到沙发上坐下后,忙转身进厨房关照灶火上的咖啡。
父亲走向黄太太时,她张开双臂扑进父亲怀里,“哦,查理!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北平了……”她好像是北京人,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霎时在父亲怀里泪如雨下。
父亲似乎怔了怔,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作燊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圣约翰建筑系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就像他的Baby,自然舍不得离开……”
“可是,你不知道我多想念北京。北京是个多大气、多有文化的城市!上海算什么?附庸风雅,小市侩,洋泾浜!我不喜欢上海……”她边哭边数落,像个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的小女孩儿。两个儿子已经在沙发背后研究起我的新三轮自行车,母亲即使发动世界大战也与他们无关。可我无缘由地跟着这个美丽的女人难过起来,看到她把头埋在父亲肩头,我也很想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我四处寻找母亲,只见母亲正拿着滚烫的咖啡壶从厨房走出来。瞥见扑在父亲怀里痛哭的黄太太,母亲愣住了。接着,她走向餐桌,微笑地招呼着:“咖啡好了,黄太太。是新磨出来的,要尝尝吗?”
母亲从容地微笑着,把咖啡壶放到餐桌上——“啪啦啦”,一阵突如其来的爆裂声,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餐桌。刚从灶上取下的金属咖啡壶,被母亲失手错放到搁着糖缸奶壶的红色玻璃托盘上,玻璃炸裂了。父亲趁势走到桌边,把破碎不堪的玻璃托盘扔进垃圾箱。黄太太一边流着泪,一边往咖啡杯里加着奶和糖,用一口掺杂着英文的京片子,诉说去不成北京带给她的痛苦。
后来听母亲说,黄太太也是留美学生,英文一流,行事率性而为,做派完全西化。多年后,忆起那天的情景,母亲笑说:“要不是我在沐恩堂读过几天书,那天碎的就不是玻璃盘子,而是玻璃窗子了!”
黄作燊夫妇最后还是留在了上海圣约翰大学。但仍有几位圣约翰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的毕业生同父亲一起来到了北京。不过我一直记得令人惊艳的黄太太,甚至上大学时,自己也喜欢穿黑色的西裤,把花格衬衫塞进裤腰里。其实那是我两岁多时,看到的黄太太的装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