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任晓雯短篇小说《我是鱼》

我是鱼


任晓雯


        艾娃总觉得自己是条鱼。她的鳞伏在皮肤下,鳃长在面颊里,四肢已泡成又薄又透明的鳍。如果是个有太阳的好日子,她的身体就会在水里折出赤橙黄绿的亮光。
        那年七岁,妈妈带小艾娃去玩水。正值盛夏,天气晴朗,沙滩挤满了人,大多是外地来游玩的。像妈妈和艾娃这样的本地人,通常不到海滨浴场,他们在海岸的另一边打渔为业。
        艾娃的爸爸在一次出海时淹死了。五个月大的艾娃还在吃奶,可她能清楚记起当时的情形。从妈妈的胳膊缝里,小艾娃看到爸爸泡胀了的尸体。他的头发里缠着水草,肚子鼓成个球,一条大腿已被凶狠的鱼类吞噬掉。长大后艾娃回忆起,并不觉得难过。爸爸从水里来,自然要回水里去。一切本该如此。
        爸爸死后,妈妈卖掉渔网和船,改行做起贝壳类的小工艺品。她是个从山里嫁出来的闺女,生性不喜欢海。
        本地人的孩子,五六岁就能在水里游顺溜了。可妈妈从不让小艾娃下水。艾娃对大海的唯一印象,只是傍晚时从远处吹来的水汽:咸咸湿湿,还夹带点腥,像人血的味道。
        妈妈被艾娃缠不过,就答应在七岁生日时,带女儿去见见海。经过慎重考虑,她选择了海滨浴场。这儿人多热闹,没有暗礁,一百米开外还有防鲨网。妈妈只准艾娃站在旁边看,艾娃就穿着小裤衩站在旁边看。她看见沙蟹在酱黄的沙子里钻进钻出,浅色的贝壳嵌了一地。还有皮肤白花花的城里人,嘻闹着玩沙子,或者挂个游泳圈,在齐腰的海水里兴高采烈地扑腾。
        这时一个大浪头打过来,玩耍的人们齐声尖叫。海水浸上艾娃的腰,又退下,黄扑扑的沙子粘在腿上。妈妈拉着艾娃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艾娃低头瞧,她瞧见脚边有一小条被冲上岸的鱼,敞着肚皮,拍着尾巴。艾娃望着鱼,鱼的大圆眼睛也望着艾娃。艾娃突然感觉腿上一阵痒,被海水舔过的皮肤起了反应,它们变得和鱼尾巴一样透明。艾娃蹲下身,把鱼抓在手里。鱼的身子滑腻柔软,艾娃的身子也滑腻柔软。又一个较小的浪涌上来,艾娃跟着浪头跑。妈妈尖叫起来。鱼从艾娃的指缝溜出去,它游回海里。
        艾娃像她爸爸,一下水就会游,她是从防鲨网底溜出去的。
        艾娃游出很远。她发现,近岸的海水非常混浊,但越往前、越往深,水色就越清朗。那种透明的蓝,深浅随阳光变化而变化。水底还有数不清的大小曲直的路。大路色彩明亮,阳光直达底部,艾娃能辨认被波浪挤出的海的皱纹,它们金丝线似的一根根紧挨着;小路则更有神秘感,那里的水草不似大路边的井井有条,而是颜色各异,形态凌乱地堆叠在一起。还有珊瑚丛,一些长得像蝴蝶的彩色小鱼,在枝条间成群结队地穿梭。贝类和海星镶出漂亮的路面,大大小小的水母像透明的降落伞飘来飘去。不同的海洋族类择处而居,似一个个村落互不侵扰。
        艾娃在迷宫样的海路中穿行。她看见了刚才沙滩上的那尾鱼,是条年幼的点篮子鱼,有张娃娃脸,体形肥嘟嘟、圆滚滚,浑身缀满雀斑似的小金点。点篮子鱼游近艾娃,诧异地看着她,又慢悠悠游开。艾娃跟着它,经过一片片街区、跨跃一丛丛珊瑚。
        小鱼游游停停,像在和艾娃逗着玩。艾娃也游游停停。
        艾娃喜欢摆动身体时,海水从皮肤上擦过去的感觉,像有很多软绵绵的手在抚摸她;艾娃也喜欢停下时静止的感觉,海的体味会把她团团裹住。艾娃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子宫,水的压力将她缩小回去,变成一枚胚胎样的气泡。
        直到黄昏潮退,艾娃才水淋淋、光溜溜地从海里钻出来。她手里举着一根紫红色的珊瑚,脖颈上缠绕浅黄的水草。这时妈妈已跪在岸边,哭得筋疲力尽。她的周围站满人,有的在七嘴八舌安慰,有的则对着海面指指戳戳。艾娃刚从水中露出半个身子,头颈就被一只大索套猛地套住。
        “找到了,找到她了!”搜救艇上的人大叫大嚷。
        艾娃被勒得半死,她木然地看着前方,任由小艇牵着走。岸上的人近了,这些人表情呆板,动作夸张,他们的皮肤干燥灰暗,空气中满是臊臭的体味。从这一刻起,艾娃不再将他们看作同类。
        妈妈发誓,在她的有生之年,决不再让艾娃下水。几天后,她把艾娃带回了山里老家。又过几个月,因为娘家人嫌弃,妈妈领着艾娃投奔舅舅。舅舅住在城里,刚讨了媳妇,小两口卖水产为生。
        舅舅、舅妈并不喜欢艾娃母女,可妈妈不能再带艾娃走了。她生了病,浑身上下变得腊黄。去世时,可怜的女人瘦得只剩骨架子。她很快就被烧成一堆灰,埋在城外。艾娃没有哭,她只是遗憾地想,妈妈没有死在生她养她的地方。
        妈妈葬掉的当天晚上,舅妈让艾娃睡到屋后的小院子里去。艾娃铺了草席,躺在饲了鱼蟹虾鳝的大小水盆间。半夜里,艾娃听见水族们搅起的“哗哗”水声,又仰望天上砂石样的星星,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父母,她是这天地间的水汽直接化出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舅舅出门给一家餐馆送鲜货,舅妈到后院杀鱼。当她发现水盆里的艾娃时,吓得尖叫起来。
        艾娃蜷在一只最大的鱼盆里,脸朝下,背朝上,只有脊梁和头发露在水面外。十来条石斑鱼在她身边亲昵地磨着蹭着,她一动不动。
        “死人啦!”舅妈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当舅妈拉着隔壁送外卖的小青年阿发,重新回到院子里时,他们看见艾娃站在水盆里对着他们傻笑,她的光身子在往下淌水,皮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鱼腥气。
        舅妈把艾娃狠揍了一顿。她早就看不顺眼了。这个女孩的身体已开始发育,可她竟不爱穿衣服,整天腆着个喝得胀鼓鼓的光肚子走来走去。更让人气愤的是,在亲生母亲的葬礼上,艾娃居然没有哭,她只低着头,嘴巴一张一翕,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母亲死后,艾娃似乎更无忌惮。只要得机会,她就一头扎进水盆。她可以一整天孵着不出,在水里睁眼吐水泡、东张西望,或者和鱼们抢吃鱼食。艾娃不太和人讲话,鱼才是她的好伙伴。她和它们在窄小的盆子里嬉戏,用手和头发圈围它们,或者将水搅浑,和它们捉迷藏。有时她恶作剧,突然把一条鱼含到嘴里,任由它在口腔内扑腾,很久才张嘴放开。
        艾娃的躯体由于长期浸水而发胀褪皮。半个月后,她的一身嫩皮肤被泡成白乎乎、软塌塌的胶状物。还有从不打理的头发,纠缠成浅褐色一坨,把红通通的大眼睛遮去一大半,让人以为白天见着了落水鬼。在几次无效的打骂后,舅舅、舅妈就任由这小野丫头自生自灭。偶尔会有邻家孩子好奇,三五个的凑在院门口看,笑着议论着,他们叫她“女蛤蟆”。
        艾娃热爱自己的身体,她觉得每个毛孔都吸足了水,像鲜花一样开放出来。她该是幸福知足、自由自在的,但有件恐怖的事情却始终困扰着她,那就是她的鱼伙伴,等待它们的,只可能是被宰杀的命运。
        为了保持新鲜,舅舅尽可能缩短饲养时间。也许只一昼夜,或者短短三四小时,活蹦乱跳的鱼儿就被从水里撩起,装进黑色塑料袋,送到餐馆,或直接上舅妈的砧板。
        舅妈是杀鱼的一把好手。开膛破肚、挖除内脏、刮净鱼鳞,光秃秃的鱼下锅时,还能摆尾鼓鳃,甚至无望地蹦跶几下。艾娃不能想象,刚才还是和她一样的生命,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菜肴、骨头、垃圾。如果艾娃亲见了鱼血,或者被扔掉的内脏,她就会惊叫着口吐白沫,一下昏死在水里。
        有次舅舅进了些鲈鱼,其中一尾年幼短小,他就将它放在盆里养上两天。开始时小鲈鱼表现出进攻的天性,它追逐其他体型比它大的鱼,还在艾娃的身上叮了几下。但没多久,它就和艾娃投了缘,成为好朋友。睡觉时艾娃侧着身,围起胳膊,小鱼就停在她的臂弯里;醒后他们互相逗着玩,或脸对脸像在说话。
        其他的鱼走了来,来了又走,小鲈鱼也长了些尺寸。舅舅决定和舅妈开开鲜。第二天一早,当舅舅提着兜鱼器来后院时,却发现那条鲈鱼不见了。
        “鱼呢?”舅舅抓着艾娃的头发,把她从水里拎出来。
        艾娃摇头,她的嘴巴涨鼓鼓的。
        “嘴里是什么?”舅舅厌恶地问,伸手要去撬艾娃的嘴。
        艾娃含混地嚷起来,突然她甩开舅舅的手,嘴里“咯嘣”嚼两下,腥臭的血顿时从她嘴角涌出来。艾娃憋红脸,鼓起胸,身子往后仰,仿佛即将窒息过去。好半天,整条活生生的肥鲈鱼才硬被她完全吞进肚。
        舅舅气疯了,把艾娃毒打一顿,还断了她的食。第二天上午,他们两夫妻被后院的情景惊呆了:所有大小盆子里的鱼都不翼而飞,地面溅得湿透,艾娃正瞪着眼仰躺在湿地上,她的腹部鼓成个球,四肢不停抽搐,口角淌满血色的沫子。她艰难地别过脖颈看他们,翻起的眼白灯泡似的暴出来。
        舅舅、舅妈决定把艾娃送进精神病院。医院车来接那天,小区里的大人孩子全都拥过来看热闹。舅妈帮着把艾娃五花大绑,舅舅则在旁边不停推开围过来的人群。
        “女蛤蟆,女蛤蟆!”孩子们拍着手嚷嚷。
        大人们交头接耳。空气里溅满咸酸的唾沫星子,艾娃觉得要窒息了。
        她被绑得严实,塞进医护车,扔到一张担架上。车厢里的空气比较纯净,有药水和消毒水的味道。艾娃拼命呼吸,她感觉水分在从皮肤里迅速蒸发出去。两个穿浅蓝褂子的男人把艾娃安顿好后,就坐到担架旁的排凳上,漠然地看着她痛苦地扭动身子。舅妈在车后跺着脚嚷嚷:“快去快回,下午还得送货呢!”车厢门关上了,车子慢慢启动,几双扒在车窗上的好奇的手终于看不见。
        路不平整,艾娃被颠得背脊生疼。她挪了下身,马上气喘嘘嘘。
        “你瞧她呼吸时的肺。”一个戴眼镜的蓝褂子对另一个说。
        另一个俯下身细看,还探手摸了摸艾娃的胸:“有些奇怪,进院后给她先做个全身检查。”
        舅舅坐在另一边的排凳上,他也低头看,并学着样伸手摸了艾娃一下。艾娃突然感觉身体烧了起来。
        “别哼哼,有什么可害臊的。”舅舅用脚踢了踢艾娃。
        戴眼镜的蓝褂子有些看不过去,就抓过条白布单子,把艾娃的光身子盖起来。车厢里的人都不说话,车往前开。
        “我要撒尿。”艾娃突然说。
        “多事,”舅舅咂了咂嘴,“忍着点。”
        过了会儿,艾娃又道:“我要撒尿,真憋不住了。”
        三个男人我看你,你看我。
        “我陪她去。”刚才摸艾娃胸的蓝褂子说,他顺手掀开艾娃身上的布单。
        车子停了下来,舅舅把艾娃腿上的绳索解开,套在腰里,蓝褂子把艾娃拎下车,牵狗似的牵着走。
        精神病院建在城外的一个小镇上。艾娃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城,上了宽阔的国道。路一边是大片熟了的稻子,一波一波起伏着,勾出风的形状,另一边是条小河,河面上泛着点淡黄色的水汽。艾娃贪婪地盯着看。
        “快些走!”蓝褂子男人紧了紧她腰里的绳,艾娃跟着走进稻田。
        艾娃蹲在田里,周围的穗子擦得她痒痒。其实艾娃并没有尿,身子里的血都快干了,哪会来什么尿。她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车厢里人散发出的浓稠体味让她憋得不行。艾娃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继续蹲着。她觉得满意,甚至有些快乐。空气里有植物成熟时湿漉漉的香气,还有风,风是甜的,刮进鼻子时,艾娃的齿缝里就泛起一股滑爽的唾液。
        这时,艾娃突然闻出什么味道。抬头看,原来蓝褂子站在了她面前。他是个瘦长脸的青年,有枚尖锐的下巴。
        “你在撒尿吗?”声音有些发抖,他俯下腰,慢慢探过一只手。
        艾娃感觉不妙,刚想起身,却被一把撩倒在地。
        “让我瞧瞧你撒的尿。”
        还没来得及反应,艾娃就觉得身子被压住,大腿被掰开。一样不属于她的东西硬挤进来。它在侵占她,撕裂她,像舅妈挖鱼肠子的手那样,把她的身子掏空了。
        艾娃大叫,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大叫。艾娃毕生要说的话,都在这声叫喊中说完了。
        声音传出很远,周围的穗子齐齐抖了起来。蓝褂子的眉眼缩成一团。他扇了艾娃一个耳光,就从她身上爬起来。艾娃瞥见他裤档里有个黑东西露出一半,那上面沾着她的血,还有一些白乎乎的粘液。
        艾娃挣扎着跑,不小心绊倒了,膝盖被擦破,一根手指折伤了筋。她感觉血液倒流,四肢一会儿火辣辣生疼,一会儿冷嗖嗖发麻。她重新站起身,拼命跑,跑出稻田,跑过公路,一头扎进小河里。
        小河的水流动得慢,艾娃被推着走。她听见舅舅咆哮的声音,她往河底深处扎。水涌进身体,血渗出伤口。艾娃试着划划胳膊蹬蹬腿。水盆里呆惯了,现在突然舒展开来,艾娃听到浑身骨骼都在“咯啦啦”响。随着缓慢的游摆,她腿间流出的血在身后拖出条淡红色水线。
        成群的河鱼游在艾娃身边。它们全都身材短小,灰不溜秋。有的远远跟着,警觉地观察;有的则好奇地凑近,大着胆子往艾娃身上擦擦碰碰。河里的鱼沾染了太多人气,不如海鱼有灵性,但艾娃还是感觉亲切。
        一条小鲤鱼游到她面前,晃了两下尾巴又游开。
        艾娃说:别怕,我也是鱼。
        河鱼们诧异地看着她。
        艾娃继续游。她知道,它们听懂了她的话。身体的撕裂感渐渐淡下去,河水把艾娃污浊的肢体冲刷洁净。
        河底除了泥土,只有零星水草;河边列了些柳树,农田一方连着一方。偶尔能看见一头牛,一只羊,或者一个收割的农人。有个戴笠帽的中年男人发现了艾娃,就嚷嚷起来。远处农舍奔出两三个人。
        艾娃沉到河底去,但河水过于清澈,掩不住她的身子。
        “看,美人鱼!”有人大叫。
        一个孩子追着艾娃跑起来。很快,岸边的人越来越多,跟着跑的人也越来越多。日头有点偏西了,阳光把她的身体镀成金色,给她的黑头发镶上发亮的珠宝。水中的艾娃,像一艘装点精致的小花船,穿破众人的目光,把兴奋的欢呼留在身后。这是她一生中最纯洁美丽的时光。
        河道慢慢变窄了,农田稀落起来,鱼群陆续散去,身后的人群也逐渐看不见。艾娃游得累了,就摊开四肢,任由自己在变凉了的河水里漂浮。她看见初升的月亮和将落的太阳,它们并排挂在天空里,从被风吹动的柳条间半遮半掩地滑过去。艾娃望着它们,很快就睡着了。
        她梦见水像剪刀似的把她从正中裁开,很多红色的针一样的小鱼从疮口里游出来。切割成两半的身体,一半变轻变透明,晃晃悠悠浮上水面;另一半则变重变浊,沉到黑漆漆的水底下。在即将触到河床时,她突然被一根鱼钩挂住,巨大的散发锈味的铁钩,从她的阴部刺进去,再从胸前穿出来。光线照亮渔绳的另一头,一张模模糊糊的人的脸。
        艾娃痛醒了,她发现自己卡在一棵大柳树半裸的树根间,柳枝拂着戳着她的身体,她的半条腿陷在淤泥里。这是一个窄小的河道弯口,水浅得只到腰部,很多河里的垃圾到了这里就沉淀下来。艾娃挣扎着从垃圾堆里站起身,歪歪扭扭地淌出河道。
        天黑得只能辨出景物的轮廓。远处有喧腾的人声,暗黄的灯光,还有油腻的烟味,一团一团飘过来。像是一个夜市。艾娃记得第一次和母亲进城的情形,镇前的夜市是条热闹的小路,路两边摆满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挂着明暗不一的小灯泡,一个接一个连向远处,在地平线上,路两边的灯光就汇成一个点。艾娃还记得那晚妈妈买的鱿鱼干,有股咸湿气,艾娃吃了几口就大吐起来。旁边的人奇怪地看着她。那种美味的鱿鱼干是受欢迎的,妈妈排了二十分钟队才买到。
        艾娃能模糊记起鱼肉烤焦的味道。妈妈微笑着把串烧棒递给小艾娃,再抬头吸两下鼻,闻一闻空气中热烘烘的油香气。那时,妈妈的脸白白净净,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
        艾娃转身往暗处走。她的骨骼还在酸痛,但下体的血已经止住。艾娃喜欢黑夜里湿冷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深海底。虽然路面完全看不见了,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方向,她知道,她是在朝着家走。
舅舅和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在农地里找了艾娃整整一天。舅舅告诉舅妈,艾娃谎称撒尿,钻进稻田逃走了。
        “你们三个大男人,怎么看管的?”舅妈不满地咂嘴。
        “就是因为大男人,女孩子撒尿就不好意思死盯着,”舅舅闷闷地说,“如果你去送她,就不会出这种事。”
        “不过好在她又自己回来了。”舅妈看了眼在角落里安静伏着的艾娃,觉得这女孩简直是她的噩梦。
        两口子决定,还是把艾娃养在家里。毕竟是妹妹的女儿,更何况小市民最怕的,就是横生是非。他们买来一只木头大浴盆,放在院角,注了水,把艾娃泡进去,再用一块大塑料板虚掩起来。每天饲鱼时,他们就分些鱼食给艾娃。好在艾娃胃口不大,他们也不觉得有太大负担。
        唯一麻烦的事是换水。他们必须把艾娃从盆里捞出来,将脏水倒掉,再用皮管注入新鲜的自来水。舅妈心疼每天一大盆的额外水费开销,舅舅则觉得这是个烦人的体力活。艾娃搭拉着四肢,任由摆布。她胀了水的身子又滑又沉,舅舅一人搬不动,就叫隔壁送外卖的青年阿发来帮忙。舅舅托头,阿发提脚,光身子的艾娃就被从水里抬出来。
        慢慢的,夫妻俩有点懈怠,时或忘了换水。艾娃也不提醒。她似乎很乐意不被打搅。水清时,她在盆子里游动两下,水浊时,就趴在盆边,把嘴露出水面透气。艾娃的忍耐力惊人,任何身体的不适都不能将她打倒,令她开口求救。
        很快到了水产旺季,舅舅的生意忙起来。养在院角木盆里的艾娃,就渐渐被他们忘了。一两天不换水,盆里的水稍显浑浊;三四天不换,水面上残余的食料微微发臭;一星期之后,沉在盆底的灰白粪便就开始变得粘稠。艾娃的皮肤钻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奇痒无比、一抓即破;她的眼睛被鼻涕状的分泌物蒙住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嘴角也开始糜烂,鲜淋淋的是血,白花花的是脓;还有脖子,粗得差不多和脑袋一样宽。艾娃半侧着身,奄奄一息地张着口,一只肩膀露在发绿的水和漂浮的秽物之上。
        艾娃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将死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整个身体被塞进一朵半透明的乌云。云从甬道般的时间里倒穿回去,于是艾娃就看见沙滩上的爸爸,残缺的肢体一点点长出来;还看见骨灰盒,盒盖打开,片状粉末的骨灰重新拼合出妈妈的形象;爸爸和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四肢像水母,眼睛里有贝壳色的光。艾娃看着他们,内心就有种半透明的快乐。
        最早发现艾娃的是阿发。阿发是个十六七岁的乡下男孩,很早就到城里来打工了。他是唯一真正喜欢艾娃的人。艾娃的五官长得清秀,微微鼓起的胸脯让阿发既喜欢、又难为情。阿发掐指算了算,隔壁做水产的叔叔该有十天半月的没让他帮忙换水了。于是一天工后,他就偷偷来看艾娃。
        阿发打工的那家饭馆,紧挨着艾娃舅舅家。阿发从厨房后堆放垃圾的空地爬上墙,再从艾娃家院子翻下来。刚一下墙,他就差点被臭气薰晕。掀开塑料板,他看见艾娃翻着白眼,一动不动泡在发绿的水里,她已烂得体无完肤。
        “叔叔,艾娃快死啦!”阿发大叫着向前屋跑去。
        “死小鬼,什么时候进来的?”舅舅随手抄起把扫帚,就来打阿发,“是不是来偷东西,是不是?”
        阿发被追打出去,舅舅咕哝着,继续回砧板前刮鳝丝。舅妈闻声从内室出来,她张了张前门,望了望窗口,又狐疑地到后院转一转,随手把院门锁了。
        “这小子怎么进来的?”她问。
        “可能是爬墙吧,改天我把墙头再垫高些。”舅舅将血淋淋的手指往抹布上一擦,再擤掉一把鼻涕。
        “我在院子里闻到股味儿,可能该给那小丫头换水了。”
        “改天吧,现在正忙着呢。”
        阿发心里堵得慌,他顺着街道漫无目的走。艾娃的形象变大变稀薄,压迫着他的呼吸。在地面的石缝间他看见那张漂亮面孔,被侵蚀得只剩几个大窟窿;转角路牌下挂着那对小巧的乳房,它们在流脓,在精疲力竭地干垂着;还有空气里他曾经触摸的柔滑年轻的肌肤,像上了浆的皱纹纸般又硬又干。路上的每个场景都让阿发难过得要大哭,他告诉自己,必须得采取措施。平日里木讷的阿发,脑子突然敏捷起来。
   
        来暗访的记者有些鬼祟,窄长的金丝边镜片后,眼神总爱跳来跳去。他先是假装买鱼,但笔挺的衬衫和锃亮的公文包泄了他的秘。舅舅冷眼瞧着这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手里的刀狠狠一切,一串鱼血飞溅到男人白衬衫的前襟上。男人心疼地又擦又弹,舅舅暗暗好笑。
        记者没从舅舅那里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提出到后院看活鱼鲜货的要求,也被拒绝了。但不久,当地晚报还是把艾娃的消息登了出来。
        这是个花季少女被狠心舅舅折磨的故事。在想象力丰富的记者笔下,艾娃是个可怜的受气包,连床铺和被子都没有,只能躲在水盆里取暖。
        “据有关人士透露,该少女已在水盆里生活了一年……”
        记者终于为他被污的衬衫报了仇。
        舅舅、舅妈快气疯了。他们一琢磨,那个害他们倒霉的“有关人士”,除了臭小子阿发还会有谁。他们到隔壁点心店的老板那里告了状,还狠揍阿发一顿大头耳光。
        市妇女儿童保护协会来人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面容严肃的大妈闯进门,他们提出要探望艾娃。舅妈把她们领到后院。
        晚报新闻刊登后,舅舅、舅妈又开始每天换水,他们在水里放了治皮肤病的溶剂,还让艾娃大把大把服消炎药。他们给艾娃补营养,将鸡蛋、牛奶、蔬菜混和着捣成糊,逼着艾娃一口口吞下去。
        艾娃奇迹般地康复起来。她的皮肤开始结痂,粗肿的肢体消退下去。妇女儿童保护协会的人来看她时,她正趴在盆边吃东西,两只恢复了视力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们看。保护协会的人对此表示满意。男干部讯问艾娃身体状况,满脸横长的虚肉间浮出点关切的神情。艾娃不理睬他,扔下碗,一头扎到盆底去。
        “她很久没说话了,也许是哑了,”舅舅说,“应该是水质问题,这儿的水,实在不好。”
        “对小孩子要多爱护。”碰了钉子的干部怏怏地说。舅舅、舅妈讨好地猛力点头。
        保护协会的人回去后,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上发了头条新闻,他们呼吁改善这个城市的供水质量。
        这两篇报道激起了媒体的兴趣。更多记者涌来,市政报、儿童报、娱乐小报、时尚刊物……甚至是肺病研究所的内参记者。他们从关注虐待儿童问题,转为对艾娃奇异的生理机能表示好奇。舅舅大方地欢迎所有人。艾娃的经历经过舅舅添油加醋的描述,再经过记者们的润色夸大,马上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她从精神病院的医护车上逃亡后游经的那段河路,也成了一个景观,当时见过美人鱼的农民们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当时她就在那儿。”镜头里,第一个发现艾娃的中年农民指着有点浑浊了的河水。
        “美人鱼浑身亮晶晶。”围观者中,一个孩子大叫,他为自己是目击者之一而激动得声音打颤。
        庄稼人们一片咂嘴和赞叹,摄像机从他们朴素的脸上摇过去。
        公众的好奇心很快骚动起来。人们从或近或远的地方涌来参观艾娃,甚至有的还是特地从临城坐火车来的。舅舅、舅妈不再做水产生意。他们向每个渴望一睹艾娃芳容的人收取门票。他们开始发财。
        一个传记作家想把艾娃的故事写下来,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他忍痛接受了舅舅开出的天价。一个月后,一本名为《美人鱼的故事》的传记小说诞生了,只短短一星期,它就登上了季度畅销书榜首。人们争相购买、津津乐道。在装帧香艳的封面上,艾娃面无表情地瞪着镜头。她的大眼珠已经微微往外鼓,这让她的眼神显得涣散,但不失迷离神秘的美感。
        传记插配了很多艾娃的生活照。艾娃的脸蛋已显出一个美人的雏形,她半透明的白皮肤有让人心醉的质地。摄影师让艾娃在安了红色假珊瑚的大鱼缸里游,她的头上戴着水草扎成的饰环,颈部佩着贝壳做的项链,手臂缠着渔网。他们逼她穿上金光闪闪的鱼尾巴皮套。艾娃只挣扎了两下就屈服了。她不说话,报纸上说,本地恶劣的水质毁坏了她的声带。
        这部虚虚实实的传记告诉人们,艾娃可以在水底、在完全不接触氧气的情况下存活五天。一家网站就此引发了一场大讨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艾娃选择生活在水中?
        答案从世界各地寄过来。有人猜测,幼年时艾娃的父亲死于海难,这使得艾娃需要从水中获得一种心理补偿;有人说,那是因为妈妈不让小艾娃接触水,艾娃产生了逆反心理;也有人说,一切纯属偶然,就像有人偶然发现自己爱吃玻璃,有人偶然发现自己能承受高压电。“每个普通人身上,说不定都藏着一个奇迹呢。”那位网友写道。还有一个科学爱好者写了封三万多字的长信,论证在拥挤的地球上,海洋将会成为人类未来的居住方向。
        很多人开始动艾娃的脑筋。有家海洋馆的馆长出的价最高,那价钱足够让两口子好吃好喝上十来年。舅舅有些心动,和舅妈一商量,最终两人还是决定拒绝。他们相信,艾娃有很大的增值空间。
        但没多久,他们还是忍痛把艾娃出借了一回。来人是国家科学研究院生命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那是个戴眼镜的北京小老头,说话慢吞吞,很有教授派头。他专门坐飞机从首都飞过来。
        老头和艾娃舅舅聊起了研究所具有的重大价值:“你看,除了鲸、海象等个别现象,大部分哺乳类动物都无法在水中生存那么长时间。这女孩的生理构造也许会让我们对一些问题有深入了解,”老头顿了一顿,四下环视,然后压低嗓音道,“人家美国和俄国,研究两栖人已经四十多年了。我们也不能坐等着啊,”老头微微昂首,有把握地微笑起来,“你不会不为咱们国家利益考虑的,是不是?”
        话里淡淡的威吓有点把舅舅镇住了,他乖乖送艾娃去了研究所。老头许诺,等检查完毕,他们就会把艾娃原封不动交回来。
        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对艾娃进行了彻底的全身检查。艾娃被绑在测试床上,各种仪器探照,大大小小的针头和皮管戳刺、包扎。她的血液、小便、皮肤、头发,甚至是肌肉,都被分门别类采了样。检查结果显示,艾娃的大多数身体组织——包括声带,都十分完好;只是她的血红蛋白量高于常人,专家分析,这使得艾娃在水中时,主要依赖于储存在肌肉中的氧气;除此之外,她的肺泡也出现变异:变大、变薄、更有弹性。测试表明,艾娃的肺能保存比常人多三倍的氧气。但这些变化究竟是如何导致的,研究者们一筹莫展。
        但另外一个发现,让艾娃的舅舅、舅妈以及公众们更为吃惊,那就是:艾娃已有了五个月身孕。她的肚子早已凸了出来,但由于平日都蜷在水盆底,所以不易察觉。舅妈倒是注意到一次,但在她心中,艾娃是个还未初潮的小女孩,因而只一闪念,舅妈就把自己的疑虑打发掉了。
        三个月后,舅舅把艾娃从研究所接了回来。没几天,她就早产了。那是只圆滚滚、脏兮兮的肉球,拖了根粗糙的脐带,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护士剪断脐带,把婴孩蜷曲的手脚掰开,发现它埋在胸前的脑袋只有拳头那么点大。舅妈从旁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婴孩胸部的皮肤呈半透明,隐约能看见里面蒲扇样的肺缩扩起伏。婴儿畸形的脑袋低垂着,紧贴住胸,这个姿势压迫到了它的肺。
        几小时后,这个没人怜爱的怪物就停止了呼吸。面无表情的护士用镊子将它从育儿箱里拽出来,裹进布单,带离产房。艾娃斜靠在床头,她的周身骨骼一直在“咯啦啦”疼。她看着那包血迹斑斑的东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舅舅、舅妈确信,这事一定是阿发干的——他是唯一有机会单独和艾娃呆在一起的男人。自从阿发把艾娃的事捅给记者后,他们就再不允许他进门。但每晚等参观艾娃的人群散去后,阿发还是会偷偷从墙头爬过来。有时他会带些小零食过来。阿发注意到,艾娃并不喜欢舅妈喂给她的鱼食。一次他意外发现,艾娃爱吃一种有水果夹心的巧克力。于是他每天都买这种巧克力。
        艾娃专心地吃巧克力。她已经不会咀嚼,吃时双手捧着打开的锡纸包装,舌头像蛇似的一舔一舔,等舔化了就一口口咽下去。阿发看得有些痴了。艾娃的每个动作都透着慵懒的优雅,即使是唇边沾着很多黑乎乎的巧克力,在阿发眼里也显得调皮可爱。
        艾娃从不拿正眼瞧阿发。吃完巧克力,把包装纸往地上一扔,她就沉到盆底,再不答理他。阿发也不生气,只默默地趴在盆边。他觉得心满意足。
        有时无事可做,艾娃就唱歌。逃出蓝褂子的魔爪后,艾娃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即使唱歌,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在水里吐泡泡。但阿发能听懂艾娃的歌。那是种微若游丝的声音,透过水纹的传播,歌声就有跌宕、回应,像五六个女孩一起捏着嗓子轻轻地哼。
        阿发觉得艾娃不快乐。有时她忧郁,歌声就变重变稠,在水下漂荡;有时明快了,歌声就轻盈起来,浮出水面,甚至显出一种淡而亮的色泽。但艾娃心情明快的时间很少。她不开心时,阿发也一起难过,他试着给艾娃讲故事。为了不让舅舅、舅妈察觉,阿发就趴在盆沿上,嘴凑近水面,轻声细气地讲。他讲他送外卖时遇见的各种人:夜以继日打麻将的家庭主妇,偷偷同居的大学生情侣,腿脚有风湿病的孤寡老太……说到好玩处,阿发自己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艾娃也跟着笑,那种柔软的笑,像有人在水底晃动手指,水纹就把这晃动一波一波传递上来。
        很多个黄昏在唱歌和讲故事中渡过。有时累了,两人都不出声,艾娃潜在盆底,脸朝下平躺着,或者蜷在角落里;阿发则搭拉着脑袋,半闭着眼。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动,他就静静感受轻微磨擦带来的惬意。
        隔壁水盆里,鱼们在“啪啪”甩动尾巴;风把院外大树的枝叶扫出或高或低的“沙沙”响;墨蓝的天完全黑了,城里的星星少,但月亮还是很大很亮。有时望望天,看看艾娃,阿发就会迷迷糊糊睡过去。他的梦是满的,装了很多东西。
        但阿发往往睡不沉稳,只一会儿就警醒过来。
        “我得回去啦,”他把嘴凑近,“明天再来看你。”
        艾娃不动也不响,她隐在黑漆漆的水里。阿发永远不知道艾娃的想法,她看起来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但阿发已经很知足。
        当艾娃辗转于研究院和医院时,阿发的日子过得一点滋味也无。他又找了份夜间保安的兼职,把每个时间的空隙都用工作填充起来,但他的心里是空的,直到艾娃回家的那天。
        那天送外卖回来,阿发发现艾娃家门口又堆起一堆人,不断有更多街坊聚拢来。大家议论纷纷。阿发把自行车掉个头,马上就去把晚上的兼职辞了,并顺路买了三大块水果夹心的巧克力。
        这天,人们的兴致似乎特别高。阿发等啊等,艾娃家门口的围观者就是不散。到了晚饭时间,才陆陆续续走掉些,又过了一两小时,人群才彻底散去。
        天完全黑了,阿发爬墙去看艾娃。他激动得心直跳,手指湿得几乎抓捏不住。在艾娃离开的日子里,舅舅、舅妈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后院的墙重新砌过,垫高许多,还装了尖头的铁栏杆。新砖十分光滑,阿发费了很大劲才爬到墙顶。他扒着铁栏杆往里瞧,瞧见艾娃安安静静仰躺在一只崭新的方型玻璃水缸里。天太黑,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身体还是那么雪白,刺破了即将连成一团的昏暗。阿发感觉一阵眩目。他跨出脚。
   
        舅舅听到后院一声惨叫,忙出去看究竟。舅妈跟在他身后,顺手打开沿道的灯。他们看见阿发蜷在墙角,身子不断抽搐,双手捂住腿间,地下好大一滩血。
        舅舅说这是报应。阿发被墙头的尖栏杆戳穿下体,掉下墙时,左侧骨盆又粉碎性骨折。尽管阿发死活不承认,舅舅还是马上使得所有人都相信,艾娃怀的怪胎是阿发的。这个土不啦叽的乡下小子,常常在夜间爬过墙头来与艾娃野合。
        阿发的照片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他脸色灰黄,尖长鼻子,眼睛小而有神,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灰白。记者评论道:这种脸型的人大多神经质,再加上性格封闭,很容易产生变态的犯罪倾向。
        艾娃的舅舅、舅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出奇宽容,他们表示不打算追究刑事责任,只需阿发当众让个错就行。他们的态度赢得了公众的赞誉和媒体的支持,买门票来看艾娃的人数又开始回升。
        阿发的妈妈从乡下来。她从医院接走儿子时,他的下半身还裹在石膏里。光急救费用就花完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积蓄,她卖掉给儿子结婚用的新盖瓦房,还欠了一身债。她让两个乡下亲戚帮忙,把尚在感染发烧的儿子抬上三轮车,踩着送回乡下去。可怜的女人哭着求着,希望儿子能够开口认一次错。她筋疲力尽,闪光灯把她满是泪水和眼屎的双目打得昏花。阿发面无表情,只嘴里轻轻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这世上能证明不是他的,只有艾娃。但艾娃不说话。那晚她听见阿发轻轻叫她名字,然后就是一声惊呼,阿发掉下墙头的重响,艾娃感觉水缸里的水被震得晃了两晃。但她不睁眼,也不作任何举动,她只仰躺着,对一切声响置若罔然。阿发被人七手八脚抬出去时,还在大呼艾娃的名字。艾娃听着,一滴眼泪就顺着面颊滑下来。开始她不能确定,但马上,她相信那是一滴眼泪,因为它粘粘的,在皮肤上走得很慢;当它掉进水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嘀嗒”。
        艾娃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温热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在心头不停抽打她。更多眼泪掉下来,它们全都粘乎乎的让人讨厌。艾娃深吸一口气,沉到盆底去。
        没有阿发的日子十分难熬,艾娃每天病恹恹、懒洋洋地仰躺在水里。有时就那样沉沉睡去,有时忽又被人群吵醒。参观的人来了走,走了来。他们总是大惊小怪、没有礼貌,对着她指指戳戳,或用稀奇古怪的名字称呼她。
        一次,艾娃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单眼皮,小而有神,它们正专注地望着她。艾娃感觉心猛的一跳,浑身血脉都跟着剧烈跳动起来。她趴到玻璃壁上,对着那双眼睛大声唱起歌来。长得像阿发的小眼睛男人听见了,他推开旁边的人,弯下腰,凑近了看艾娃。隔着有些泛浑的水,艾娃感觉他的脸快要和自己的碰到一起了。突然,小眼睛男人爆发出一阵笑,他指着艾娃,转身对同来的女人说:“看,怪物在朝我吐泡泡。”更多嘻嘻哈哈的面孔贴到缸壁上,男人把手圈到眉毛下,模仿艾娃的凸眼睛。他的女伴开心得直拍手。
        艾娃觉得身体的一部分被撕裂开去,她被四面八方的目光刺穿了。艾娃看见自己百孔千疮的身体飘过它们。死鱼样冷冰冰的目光。
        来的人越来越少,公众的好奇心如龙卷风,来得快,去得更快。艾娃渐渐被人遗忘。舅舅、舅妈花钱雇了个小女孩打理艾娃,自己则忙起了装修。他们用展览的钱买了一套新房子,那房子在一幢很高的高楼里,那儿没有院子,空间也不如旧屋大,但它处在市中心,外观十分豪华。舅舅、舅妈早不做水产生意了,他们在参观艾娃的客人中,搭识了一家大型国营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他把这对有生意头脑的夫妇弄进了自己的单位。在生活发生大改变后,这对夫妇又做出一个重要决定:生孩子。两个月后,舅妈顺利怀孕了。
        艾娃成了彻底多余的人。舅舅、舅妈商量了好几晚,终于决定,把艾娃卖给那位曾出天价的海洋馆馆长。
        舅舅马上去找那位姓张的馆长。一番讨价还价,只花了两小时,这事就谈妥了。虽然张馆长开的价,连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舅舅已觉得知足。他们为终于甩脱了包袱而松一大口气。
        做事果断的张馆长第二天就派人来把艾娃接走了。他决定为艾娃特辟一个新的展览区,名为“美人鱼水晶宫”。他相信,他能把艾娃潜在的价值统统挖掘出来。短短几个月,水晶宫就落成了。开馆那天,市长亲自到场剪彩,并做了简短发言。在发言里,市长提到:艾娃是全市人民的骄傲。第二天,这句话被几乎所有的报纸引用了。
        艾娃以全新的形象出现,她再次受到关注。她的传记得到重版,连盗版都被抢购一空。水晶宫在开馆的头四个月里天天爆满。人们争睹美人鱼的风采。
        这条美人鱼搬进了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型水缸。她的皇宫在缸的左侧,那是间方方的水晶小屋,有个哥特式尖顶,高耸出水面。周围的彩色灯光一打,屋子就眼花缭乱地亮闪起来,屋顶的彩球转个不停。
        人们从进口处排起长队,围着水缸外的栏杆缓慢挪步,一圈转下来,再从出口出去。起初艾娃整天都缩在屋子里,但参观的人们通过半透明的屋壁和宽大的门,还是能看见她。艾娃赤裸的身体被彩光笼罩,头发分成一绺一绺,每一绺的末梢都系着一粒硕大的假珍珠。
        孩子们大声喧哗,女人们叽叽喳喳,偶尔会有男游客起下流念头,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对艾娃做挑逗动作。但大多数人是文明的,他们留下赞美和惊叹,带走猎奇后的心满意足。
        慢慢的,艾娃习惯了新的居所。水缸足够大,也足够舒服。缸底铺了一层均匀的白沙,还有卵石、贝壳和海星,巨大的珊瑚和水草是从海里直接植过来的。这儿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海洋世界,很多尾巴亮晶晶的小热带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艾娃不想理睬它们,这些鱼除了呆滞乏味,还有股讨好观众的谄媚劲儿,显然是从出生起就被饲在了鱼缸里。艾娃只和自己玩。她比任何时候都怀念阿发,但这种怀念已淡化成一种平静而缠绵的东西,环绕在她体内。
        馆里专门为艾娃配备了一名工作人员。他叫阿莫,艾娃从未见过比阿莫更丑的男人。他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由于眼窝的塌陷,他上半张脸的皮肉歪向一边,仿佛一只即将完工的泥人,被手艺师傅不小心在面孔上捏了一拇指。
        开始时,艾娃有点害怕正眼瞧他。但三五天后也就适应了。她发现,阿莫的另一只好眼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如果不是因为沾了灰而眯缝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甚至可算是英俊的。阿莫是名勤奋细心的好员工。每天清晨他总早早到来,打开水晶宫的大铁门,把馆里隔夜的空气换走。然后打扫、换水、喂食。馆里配给艾娃的,是一种方型的压缩饲料,但阿莫通常都喂艾娃香蕉干。阿莫喜欢吃香蕉干,他想艾娃一定也喜欢。他买来大袋简装的香蕉干,取出一坨,掰开一小块一小块的,顺着缸壁投下去。
        艾娃伸长脖子接食。她觉得这东西不赖,甜甜软软的,没吃多少就有了饱意。艾娃不喜欢鱼食,那些颜色灰暗、口味涩苦的小东西填不住肚,况且鱼虫干常会顺水钻进鼻腔,引她一阵好咳。
        阿莫喜滋滋地看艾娃吃香蕉干。艾娃不会嚼东西,她往往盯着食物看一会儿,然后凑近去,张开嘴,连水带食物一并吸入,再猛一闭一咽,香蕉干就顺着她的食道滑下去了。艾娃的食道一定是平坦柔软的,阿莫觉得她美,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她的身体呈流线型,皮肤半透明,细小的青色血管从底下透出来,像被人用小号毫笔精心描出来的,彩光打在上面,这些图案就会泛出迷人的色泽;还有五官,如果眼睛再大些,或者鼻尖再扁些,这张脸的完美就会被破坏。完美并不仅仅意味着没有缺陷,它还需要包含某种偏离常态的风情,在阿莫看来,这就是艾娃深远冷漠、不食烟火的气质。
        每天早上阿莫都要给艾娃梳头。艾娃浸泡在水里,只把头顶微露出来。她的长头发就浮到水面上,像些黑丝线。阿莫将它们梳通、理顺,分成一绺一绺,每一绺都扎成麻花辨,然后在末端系上珍珠。阿莫很有耐心,指头也灵活,他不弄痛艾娃,更不会让她无故掉头发。可一颗一颗的假珍珠,那个沉啊,艾娃的头皮被它们拽出血来了。甚至有几次表演时,珍珠被缸里的水草绊到,整簇头发就被硬生生扯下来。阿莫心里一阵疼,但又无能为力,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傍晚闭馆之后,迅速给艾娃卸妆。把重家伙们解下来,将头发披散开。这时的艾娃像个小水妖,脑后一袭黑发,身体轻得像烟,在水波中一起一伏。阿莫关门、打扫、喂食、换水。他不用看,就能感受到她的美。她的美是一种气体分子,在一呼一吸间冲击着他。
        这样的黄昏是阿莫一生中最幸福的。他天生是个跛子和哑巴,被父母抛弃在路边,领养他的婆婆抱着他烧饭时突然中风,他就掉在地上被火钳烫瞎了一只眼。这个海洋馆的工作,是阿婆的邻居老太发善心,让儿子走后门介绍进来的,那年婆婆去世,阿莫十岁。
        除了早晚的打扫,阿莫一般呆在海洋馆配给他的小储藏室里。他这一辈子,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多。看到艾娃第一眼时,他的反应不是惊奇,而是亲切。他觉得艾娃和他是一类的。但这念头很快被他自己压制下去。阿莫太清楚自己的丑了,就像能明明白白看见艾娃的美一般。
        艾娃得到阿莫精心照顾,渐渐就不怕生了,她开始不时游出她的水晶屋。
        “看,美人鱼出来啦!”第一个发现的游客会兴奋地尖叫。
        排队的人就争着往前挤,还“哗哗哗”鼓掌。
        现在的艾娃长得更像一条鱼。手脚变薄变平,有点鳍化,眼白腊黄,眼球比先前更凸出;她的胸脯已发育完全,吸进水时,它们就鼓鼓囊囊胀起来;她的下体开出了墨绿色的阴毛,像一丛有光泽的水草。
        艾娃仍不太活跃,大多数时候,她像在舅舅家那样潜在缸底,偶尔有气无力地摆动一下腿臂。出了大价钱的海洋馆显然不会让她这么舒服随便。分管水晶宫的是一个姓李的副馆长,中年男人,有张大饼脸。李馆长要求,艾娃每天必须定时跳舞,还得按照他规定的路线游走。
        起初艾娃觉得可笑,并不将他的指令当回事。李馆长马上就给艾娃颜色看。他在水里放一种白色药末,那药遇水溶解,会散发出一种类似粪便发酸的味道。艾娃躲进自己的小屋子,尽量减少呼吸。对于在半个月没换水的盆子里存活下来的艾娃,适应这样的异味并非难事。
        过了两天,李馆长见施药恫吓无效,就放了条水蛇到缸里。这是条橄榄色的小蛇,粗短身材,有双凶狠的小眼睛,两侧腹肚上各镶一条棕红的纵带。小水蛇似乎对艾娃没什么兴趣,一入缸就追逐那些养尊处优的热带鱼。它身手敏捷,并且有只庞大的胃,喂饱自己后,小水蛇绕着珊瑚惬意游走,然后静静在角落里盘成一团。艾娃也并不害怕,即使它从她的背脊上滑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伏在缸底。
        李馆长又想到一招:在水里通低压电。第一波电流是试探性的,艾娃觉得身体微麻,禁不住抽搐了一下。李馆长见有反应,就兴奋起来。他叫嚷着,让阿莫加大电力。
        抽搐剧烈起来。艾娃感觉有一股干燥的热从头到脚刺穿了她。
        “加大,大,再大,加——”艾娃听不清李馆长的声音,但能看见他嚷得变形的嘴和沾到水缸外壁的唾沫星子。
        随着电压的升高,艾娃觉得那股热从一根针变成一把刀,再从一把刀变成一根粗大的夹刑棍,要从身体内部把她夹裂开去。她吐着沫子翻起眼,把散了架的四肢软软摊开去。那条可怜的水蛇早已禁不住电,食物才消化了一半,就将死白的肚子直直挺出水面。
        “听不听话,你听不听话?”
        艾娃瞥了李馆长眼,虚弱地点了下头,身体一翻,就什么都感觉不到。
恢复两天后,艾娃的浑身骨节还在酸痛,李馆长就开始逼迫她表演了。他设计了一种非常难看的舞蹈,时而将四肢摆成“大”字,时而又把身体抱缩成一团,或者在水里接连翻跟头。这些动作让艾娃粉红的阴部和乳头充分暴露。艾娃已经懂得羞耻了,她时或夹紧双腿,时或把手臂拢在胸前。李馆长一瞧见,就会大嚷:“张开,张开。”
        大多数时候,训练艾娃的是另一名叫小赵的工作人员,他也学着李馆长的口气叫,并且边叫还边用扫帚柄拍水缸壁:“张开,张开。”艾娃被“咚咚”的声音震得不行,就张开身体。当她张开时,冰凉的水流进阴部,她想起稻田里蓝褂子青年探过来的手,还想起那个剪刀和铁钩的梦。
        但疲倦很快让艾娃忘记了这些。除了每天四小时的舞蹈,艾娃还得绕着珊瑚、水缸壁和水晶小屋打转,转的同时按照李馆长的要求不停摆头,以便使发辫上的珍珠能颗颗散开。艾娃觉得头晕,经常撞东撞西,她的额角肿起了包,脸上也被珊瑚的尖角划破。小赵朝她瞪眼睛、挥扫帚。
        “控制方向!控制方向!”小赵转身对阿莫说,“像这样的白痴,就得拿电来电她!”
        阿莫低头不说话,他正在把玻璃缸沿边的灰尘抹掉。艾娃看见他鼻子红了,半挂清水鼻涕从一侧鼻孔里流出来。艾娃扭转头,奋力摆臂游起来。
        经过十天训练,艾娃能够熟练地跳舞了,在水缸里游转时,她也可以大致准确地把握方向。李馆长吩咐小赵在水晶宫门口立起一大块牌子:“人鱼裸舞。”他还托关系,让人在报屁股上写了块豆腐干的宣传文章:“会跳舞的美人鱼,等待王子的出现。”
        这真是个恶俗又讨人喜欢的主意。人鱼舞蹈演出的第一天,参观者暴满,等候入场的队伍围着水晶宫外墙绕了几圈。
        这天的艾娃大放异彩。她的四肢被画了鱼鳞样的花纹,腰里束了条亮晶晶的带子,头发上系了比先前多一倍的珍珠。除了日常投射的彩灯,缸顶还加了两个大大的追灯,它们把艾娃身上的颜料照得闪闪发光。
        看,美人鱼跳舞了。她透明的皮肤像要马上被强光刺得炸开来。她舞动时像水母,像软体动物,像褪了皮的蛇。她让人不禁要联想,我们的祖先就是从水里爬上来的。这真是个奇迹,珍珠温润的光,追灯霸气的光,还有人鱼自身散发出的怯生生的光。光线和肢体交杂出一片混乱。离奇的美让人眼花缭乱。
        参观者们显然对演出十分满意。当艾娃翻跟头时,他们便喝采、起哄,有人还把硬币从栏杆外扔到水缸边。一对带儿子来玩的年轻夫妇,为了满足叫叫嚷嚷的小宝贝,从早到晚连续排队看了四次。他们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对着摄像镜头,一岁的小男孩说出了他生平的第一句话:“美人鱼。”
        李馆长躲在水缸侧面的一个暗地里。他对自己的策划十分得意。电视台和几家报纸采访了他,他们把他称为“有新思维的年轻实干家。”
        半个月后,这位广受赞誉的实干家加长了水晶宫的开放时间。又过半个月,夜场被开放出来。夜场不同于白天的参观,李馆长在玻璃缸周围加设了雅座,客人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艾娃的水中舞。水晶宫的赢利很快超过了海洋馆其他分馆收入的总和。李馆长的薪水往上大大涨了一级。他开始暗底里找机会,希望能跳槽到个更有发展空间的地方去。
        昼夜不息的彩灯很快损坏了艾娃的视觉,她的眼球开始充血流水;超负荷的表演使得她的身体迅速衰弱,肋骨根根暴出,关节块块突兀。没过两个月,她再也翻不动跟头,甩不动脑袋,她在缸底软作一团,任凭缸外的观众发出不满的嘘声和呼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馆里接到几十个投诉。李馆长终于不耐烦了,一天关馆后,他进来视察艾娃。
        “装死。”他边说边用手敲击水缸壁。
        见艾娃不动,李馆长将一柄巨大的兜鱼器从缸口慢慢探进去,快到底部时,麻绳制的网兜一下把艾娃的一条大腿罩进去。李馆长用力,艾娃的腿就被他硬生生地从背后扯起来。艾娃疼得猛一翻身,随即又不动弹了。李馆长再用兜鱼器拨弄了几下,见艾娃没反应,就回身对阿莫说:“拿电极来。”
        听了这话,艾娃的身体触电似的猛抖了一下,她摆摆手、动动脚,挣扎着往缸中央最大的那株珊瑚丛中躲。她的肚子贴着缸底,贝壳尖锐的边沿将她的腹部和肘部划出一道道血丝。艾娃奋力一跃,脖颈却被珊瑚的一枝分岔卡住。她试着扭动肩部,反而越卡越紧。
        “电极!”李馆长又在叫。
        艾娃闭上眼睛,身体软了下来,她宁愿自己已经死了。突然,艾娃听见李馆长一声叫,接着一连串杂乱的声音。她想听得更清些,脑袋却被一团越来越沉的黑云笼罩住。她有点吃惊,但很快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推搡、碰撞、重物落地,还有铁门弹开和抨拢的“咚咚咚”。艾娃仍被架在珊瑚枝上,珊瑚枝被水波震得颤动不已,艾娃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被硬生生震下来了。
        突然“哗”一声,艾娃发现身上的水在迅速退下去。头顶发凉,接着是前额、脸、脖颈,身体。湿头发贴在了艾娃的脸上,她几乎窒息,裸露到空气里的小腿微微地一抽一抽。
        有人将艾娃脸上的头发捋开,艾娃看见一只眼睛凑近来,它被一颗很大的泪珠撑满。阿莫看着艾娃,艾娃看着阿莫。阿莫扔掉手里用来支撑彩灯的铁杆,把兜鱼器从艾娃腿上挪开,然后一手托住艾娃的身体,另一手理顺纠缠住珊瑚的头发,轻轻把艾娃从珊瑚丛里拉出来。阿莫的手上有血,本来血已半干,但沾着艾娃身上的水后,立刻又一滴一滴往下淌。艾娃侧脸一瞧,发现顶天的大水缸被砸破了一边,贝壳和砂石被水冲洒得到处都是,几条从蛇口下残存的热带鱼,躺在地上徒落地摆着它们的彩色小尾巴。
        在大水塘的另一侧,艾娃看见李馆长,他满头是血,正骂骂咧咧地想撑着手站起来,水晶宫的铁门被锁上了,有敲门声,小赵气急败坏地叫着阿莫的名字。
        艾娃厌恶阿莫身上的血腥气,在他的臂弯里扭摆身子。她不习惯外面的空气,太凉太稠密,反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也不习惯外面的声音,太刺耳太直接,她习惯了水里的安静,偶尔耳道里泛起些小水泡,听着也像个瘪嘴老太在“咕噜咕噜”慈祥地说话。
        阿莫按住艾娃,用手指指她,指指自己,然后再指指睡觉的小储藏室。艾娃摇头,她不知道这哑巴想干什么。阿莫抱起她就走。
        储藏室推开,一股霉湿味扑面而来。屋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床一放,就只能侧身通过。阿莫小心翼翼地把艾娃托过头顶,像在举一件圣器。粘满灰尘和蛛网的天花板从艾娃眼底下滑过去。她没想到阿莫的气力这么大,手势这么灵活,他不断调整角度和姿势,使跛脚造成的颠簸降到最小。
        靠窗的那张钢丝床是屋里唯一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地方,散着的薄被子被推靠到墙边,一只芯子都快掉出来的枕头被胡乱扔在床尾。顺着床脚往下,艾娃看到脏兮兮的地板,灰尘卷成大团大团,在风里发狂似的乱转一气;还有被污水泡开来的压缩鱼食,从每个角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当阿莫把艾娃微侧着举过床头时,她瞧见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从阿莫脚背上蹿过去。阿莫也瞧见了,他抬腿在垂下来的床单上轻轻一蹭,就一脚踩到床上。
        床头是一大堆纸箱子,下面的箱子用透明胶封着,上面的半开着,拆开的塑料袋就从箱口半露出来。还有些空箱子,倒扣着或者被踩扁了叠在一起,艾娃隐幼瞥见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爬进爬出。一些裤袜牙膏类的日用品横七竖八堆在箱顶,落满灰尘。
        阿莫一手仍抱着艾娃,另一手拎过床上的薄被,把艾娃罩起来。艾娃扭了几下,终于顺从。她早已冻得手脚渗冷汗。阿莫又从最上面的一只箱子里取出件灰格子衬衫和一大包香蕉干,把衬衫袖子和食品袋的拎手绕在胳膊上。他一步踏到床上,推开床头的一扇窗,另一脚踩在旁边一叠纸箱子里,一蹬、一伸,艾娃就感觉自己被托到了窗外。
        阿莫把艾娃放到窗台上,自己跟着钻出来,跳到窗外,然后再把艾娃抱下来。食品袋和衬衫被窗钩绕住了,阿莫一用力,那袋香蕉干就“稀里哗啦”散在了窗子里。阿莫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紧紧手臂,将衬衫轻轻搭在艾娃脸上。窗外的空气冷且干燥,太阳从云层后面投下些白惨惨的光。艾娃有种要晕厥过去的感觉。
        窗对面是几幢灰暗低矮的职工宿舍,不远处就是海洋馆的后门。阿莫必须绕过宿舍,穿过小路,经过一个长满野草的小花园,然后从有门房看守的小铁门走出去。
        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宿舍楼二层的阳台上聊天,他们说笑的声音十分响亮,艾娃心里一跳跳的,阿莫把她抱得更紧了。
        “喂,哑巴,干什么呢?”
        “好像抱着一大堆东西嗳。”
        男人们拍着阳台沿狂笑,还有人吹口哨。
        “喂,该不是偷东西了吧?”
        “偷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么值钱,配让咱哑巴偷?”
        “大概是他看管的那条女人鱼吧。”
        “哈哈,一对怪物,偷去是不是做媳妇啊?”
        “倒蛮般配的呢。”
        “喂,哑巴,把布撩起来我们看看!”
        艾娃感觉到阿莫弯了弯腰,他的胸几乎要把她压得透不过气。他跛得更厉害,左脚右脚像是要马上绊在一块儿了。艾娃不知道他是否故意,但至少男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开去,他们笑得跟疯子似的,生活中值得乐一乐的东西太少了。
        很快喧闹声就远了。艾娃在衬衫底下微侧了脑袋,看见小路上尖尖的铺路石。阿莫的光脚丫被扎出血来了。艾娃看着渗出的一小点一小点红,又是一阵晕。
        不过艾娃已经发现,水外的世界并非想像中的那般不可接受。她的呼吸顺畅许多,耳膜的敏感度也降到能够承受噪音了。
        “喂——”一个老头的声音。艾娃猜想是门卫。
        阿莫不答,她看见他住脚了,大脚趾紧张地崩起来。
        “喂喂——”老头又叫了两声。
        阿莫突然快跑起来,像只老鼠似的蹿出大门。除了老头,艾娃也被他吓了一大跳。阿莫奔跑时,跛脚颠得厉害,艾娃直想呕吐;还有他臂弯里渗出的滑腻腻的汗,让她几乎被脱手甩出去。
        身后的声音突然热闹起来。艾娃估计是有人追出来了。衬衫从她脸上掉落,艾娃吸了一大口气。她看见铁灰铁灰的天,团团的云让她想起阿莫房里的尘垢。
        阿莫挑小路跑,艾娃的膝盖不小心撞到墙,薄薄的皮肤马上蹭出血来。阿莫在独眼窝里憋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边喘着气,边发出嘶哑的“咿咿”声,底下的步子乱起来。
        好在追他们的是四五个心不在焉的散兵,小赵临时从隔壁海豚池找来的。现在是下班时间,那几个员工本想躲着打牌,却不料被叫来追人鱼。人鱼是海洋馆的宝,他们不敢推卸,但心里却老大不情愿;再加上水晶宫的火热早让他们心里不是滋味了,所以他们只是嘴里大喊着虚张声势,脚底下却越追越慢。
        阿莫转了几个弯,奔出一段路,身后追兵的叫声就听不见了。他渐渐停下来,膝盖不停发抖,几乎站立不住。艾娃挣扎着要从阿莫身上下来,阿莫想坚持抱她,但终于力气不支,就把她放了下来。
        艾娃几乎摔倒在地。她的腿已不习惯站立。她推开阿莫惊惶失措地扶过来的手,慢慢贴着墙壁站起来。她感觉疼痛从宽大扁平的脚底板一下贯穿进心脏,身体一波一波地发着软,仿佛空气里仍有看不见的水。
        阿莫靠在墙边,边调整呼吸边不停落泪。他呆呆望了会儿艾娃,她的眼神是空的,眼珠像是已经气化蒸发了,嘴唇和脸颊一样白,蹭破的伤口流着浅黄色的血。
        阿莫蹲下来,把一块嵌在脚心的小石粒抠出来。艾娃漠然地看着他黑乎乎的指甲缝。阿莫用石子在路面上划出三条白痕,那是三根平行的曲线,艾娃的眼神随着它们一荡一沉,渐渐的有了些生气。阿莫指指曲线,抬头看看艾娃,再将手举起来,坚定地伸向前方。
        阿莫已有十年没离开海洋馆。他拿不准哪个方向能够通到海,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是个和水打交道的人,和艾娃一样,他能感受到海的气息,那种在很多个空气分子中混杂着的腥湿味道。
        艾娃倚墙站了会儿,阿莫发现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透明的薄皮肤微微皱起,贴在肌肉上,在皱起的纹路间,水珠正汇成细流淌下来。失了水的皮肤不再雪白,泛出点黄,像纸头上水渍的颜色。艾娃呼吸艰难,在每次吸气的过程中,她的胸脯都会轻轻抖两下,仿佛在很费力地打开胸腔,放空气进去。看着艾娃的胸时,阿莫并不感到难过情,只是那里的每次抖动都针扎样地让他心疼。
        渐渐的,艾娃的呼吸顺畅些了,高高鼓起的胸腔一点点平下去,眼球的凸起也似乎不那么明显,至少,阿莫看清艾娃是在直视他,这是他们相处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的事:因为眼球凸起,以前艾娃看人时,眼神都是涣散的,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罩进她的视野里。
        终于,艾娃身体里渗出的水慢慢少了,阿莫觉得她的脚掌似乎也小了点,脚掌下面那一大滩湿浸没了他刚才用石子划出的三道线。
        阿莫把艾娃抖掉的被子从地上捡起来,被子湿了一只角。他重新给她披上。她的皮肤很嫩,似乎一碰就会破。他咧了咧嘴。
        阿莫弓下身,张开双臂想让艾娃趴到他背上。艾娃摇头。她把身体慢慢从墙上挪开来。墙上是半个水印的人形,人形中还沾着些从她皮肤上掉下来的细屑。艾娃靠墙的那个肩头红通通的,像刚被火箝烫去半层皮。艾娃用另一侧的手撩起被角,将红的肩头盖上。
        艾娃缓缓移步,她必须把脚抬得离地老高,找准落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下去。艾娃总共走了三步,在这期间,她推开阿莫搀扶的手,并且保持身体平衡,努力不去靠墙。她的肌肉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皮肤变硬变薄,仿佛风一吹就要片片剥离开去。最不适的还是内脏,肺像会马上胀爆,肠子被狂灌进体内的空气撑得停止蠕动,胃里的隔夜鱼食突然都拒绝接受消化,一块块死硬冰凉地顶在肚皮底下。
        艾娃觉得这身子不再是自己的了,它仿佛被一股强大骇人的力揉捏着,挤干汁、榨光血,变成一具干乎乎的标本。她只能再让阿莫来背她。事实上,这小小的三步路,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小巷很短,阿莫努力走得平稳。他们只遇见一个蹲在门前洗衣服的老太,她懒洋洋地半抬了下脸,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到满盆泡沫中去。
        绕过巷尾,很快就是宽阔大路。阿莫往路边的花坛里藏,坛外的大梧桐树掩住了他们。太阳已快落山,上班高峰后的路面冷冷清清,像是一阵飓风瞬间卷走了所有的车辆行人。阿莫的腿被一丛灌木绊到,裤管撕开一道血口,再加上先前的旧血迹,以及滑稽鬼祟的神情,阿莫看起来像个在逃杀人犯。他的背越压越低,撩开枝叶的手势也越来越缓慢,艾娃感觉他那条坏掉的腿在抖个不停,一只废弃的马夹袋颤巍巍刮过来,猛地贴到他膝盖上。
        阿莫听见艾娃在他肩上呻吟,声音细细小小,像个孩子想忍又忍不住哭。他心头一紧,突然就跪倒在花坛的泥地里。
        两人都不说话,艾娃被甩出去,背脊撞在不远处的铁栏杆上,再落下来;阿莫跛了的那条腿蜷着抽起了筋。他们静静呼吸,空气中有广玉兰的味道,在这个即将开败的季节里,这味道有种脆弱的甜。
        突然,他们的鼻子几乎同时辨识出异样。一股酸腐的臭气像只强力的拳头,一下打散广玉兰弱不禁风的花香。艾娃没有反应过来,但阿莫马上感觉到:机会来了。他从地上捡起被子,把艾娃重新裹进去,一手夹住,另一手推开挤在面前的枝叶。
        他看见那辆停靠在路边的垃圾车,蓝白相间的车身掉了漆,两个戴手套的工人正把最后一只垃圾桶吊起来,垃圾从桔黄色的塑料垃圾桶里“哗啦啦”倾倒进车斗。
        一个工人懒洋洋地把垃圾桶提回原地,另一个则向驾驶室走去。阿莫瞅准时机,一下蹿到卡车车斗背后,艾娃突然发现他的脚居然不跛了。两个工人磨磨蹭蹭地坐进车,阿莫一用力就把艾娃甩上车。卡车“突突”起动了,阿莫用手抓住车斗沿边,脚一踏,就也上了车。一个过路老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他停下来,做出一个要呼喊的表情。阿莫和艾娃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这时,车启动了,老头呆呆望着他们,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车开远了。
        艾娃这才注意到,她和阿莫正挤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裹的被子已被污水沾湿,阿莫则满头满脑的脏东西。他的一条腿还挂在车外,于是往里挤了挤,半袋馊牛奶就从背后的垃圾山上倒到他头上。艾娃突然笑了笑,阿莫用手抹了把脸,正巧看见这个笑。他从没看过艾娃笑,她笑起来和他想象得一样好看。
        两人都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阿莫努力保持静止,免又遭淋漓之苦。艾娃则用被子蒙住鼻孔,憋上老半天才伸出嘴到外面吸气。在和恶臭搏斗的过程中,艾娃渐渐忘记了身体的不适。阿莫傻愣愣呆着不动的模样十分可笑,可她不想笑也不习惯笑,甚至当她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一笑时,心底不由泛起深深的厌恶感。
        道越走越宽,越走越空阔。艾娃发现这路有些眼熟,一边是秋收后残败的稻田,另一边是条脏兮兮的小河。原来垃圾车已经出了城,上了国道。艾娃记得,上一次她是被绑在医护车的担架上来的。
        收割下的稻子捆扎后堆在田和田的交界处,看起来这并不是个丰收年。地里,半米来高的稻茬光秃秃地随风摇,像些被截去手掌的腕子。稻田尽头矗着几栋样式难看的小楼,新贴的马赛克在落日里泛着暗光。再远就是天尽头了,艾娃发现,稻田居然是和天际线一色的,田里的梗子在晃,天上的云也在走,每样瞧得见的东西都在慌慌张张移动。艾娃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落泪了。这是她第二次哭,毕生积蓄的眼泪像逃难似的汹涌出来。
        艾娃怕阿莫看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阿莫已经睡着,头颈还保持扭向旁边的姿势,脸颊上挂着条残余的牛奶汁液。她心里一松,但随即一股更大的空虚旋进她体内,穿过五脏六肺,又席卷而出。艾娃感觉自己被彻底击垮了。
        河面渐宽渐清起来,夕阳的斜照居然让它产生些鱼鳞样的金光。这样的景色称得上美,艾娃看见十岁的自己佩着金色的光环,游在这美景中,那是她一生最辉煌自由的时刻。
        垃圾车从一个小道急转过去,艾娃几乎摔飞出车,阿莫被颠醒了。他们发现,这是一条干净而狭窄的甬道,一边拉着铁丝网,另一边是座用土堆出的光秃秃的小丘。车速越来越慢,阿莫犹豫了一下,把艾娃连人带被抱起来,挂在车边,艾娃的脚慢慢着地,阿莫一松手,艾娃就在地上了。阿莫自己轻轻一跃,也下了车。垃圾车眼看就要停了,阿莫拉着艾娃往小土丘上逃。丘上有条浅浅的人脚踏出的路,阿莫托起艾娃,顺着这条路往上爬。脚底有些打滑,不断有土尘“哗哗”往下掉。阿莫使劲。
        好在土丘不高,没两步就到顶了。阿莫放艾娃下来。艾娃呆呆注视远方,阿莫则开始勘察该从哪边下。在土丘对面,艾娃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垃圾场。由于离得远,垃圾们就成了些五颜六色的点块。八九个工人正从一个角上开始铺黄土。风吹来时,垃圾的臭味闷闷淡淡的,并不十分扑鼻,艾娃闻出里面夹杂着的海的气息,突然浑身一激凌。
        这当口儿,阿莫看好了地形。山丘的另一侧是厚厚的草皮,草皮边上有条石阶铺成的小路。阿莫过来扶艾娃,艾娃仍有些呆滞,她被遥远的海风吹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们顺着石阶下。草皮上有几个修剪出来的字,由于时日长了,草儿随性长,字们有些模糊,但尚可辨认。艾娃和阿莫都不识字,看了两眼就匆匆下去了。
        那字是“美人鱼卫生填埋场”。原来,自从艾娃出名后,沿河的村子改名为了“美人鱼村”。村长认为,这个名字能给大家带来吉利。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电视台采访之后,这个村就迅速被人遗忘了,再加上今年他们的收成也并不好,村长考虑重新把名字改回来。但造在村边上的这个垃圾填埋场,已经由原先的南村填埋场一跃成了美人鱼填埋场。这儿倒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城里垃圾的生产速度越来越快,短短半年,已经叠了三层垃圾,盖了两次黄土。阿莫和艾娃手牵手,从黄土丘上走下去。在土丘背面处,垃圾的味道淡了,海的味道就浓了,阿莫也嗅了出来,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艾娃看着他点点头。她已经完全适应走路了,刚才下坡时,除了脚后跟有点被压得疼,其他都还好。她的脸部皮肤也显出了些正常人的黄,阿莫看着她,心里觉得这是另一个艾娃。
        他们小心翼翼地捡荒僻处走。现在的艾娃不太会被认出来,但一个光身子女孩还是容易引起路人的好奇。阿莫脱下自己的上衣给艾娃穿,又将从海洋馆带出的那条薄被撕开,拿掉被芯,将被罩围搭在她腰间。
        艾娃自己走一段,再由阿莫背一段。一位过路大妈出于同情心,送给这对衣不蔽体的男女一袋淡馒头。阿莫舍不得吃,艾娃又吃不下。阿莫把变冷变硬了的馒头在掌心里碾碎了喂给艾娃,他用手势教她咀嚼。艾娃慢慢启动她的牙齿。这副被她遗忘多时、几乎要退化了的器官又开始活跃。食物在口中被磨成小块,再由唾液润得软软的。艾娃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种人类的进食方式激活了她身体里的另一些部分。
        海的味道迎面被风吹过来,松一阵紧一阵的。艾娃觉得这气息不再具有她幼年时那样强大的亲和力了。这让她心里烦躁。她闹脾气,把阿莫递过来的馒头扔到地上,或者拍打阿莫的胸脯。阿莫不动也不作声,在旁默默看着她。艾娃很快就闹累了,虚弱得直喘气。等到艾娃终于平静下来,阿莫就背起她往前走。
        阿莫走得慢,他在市区花坛里划伤了的那条腿有点流脓。他们走走歇歇,一大袋淡馒头很快就吃光了。但两人越走心里就越有劲,空气里腥臭的潮气像兴奋剂。海就在不远处了。
        路越来越敞通,水泥路慢慢变成石子路,石子路又渐变成砂石路,慢慢再是沙地。偶尔三两个打赤脚的人,卷着裤管、光着上身在走,古铜色的皮肤明显是渔民。但大多数时候,路上碰不到什么人。艾娃估计这是片荒滩,临近没有渔村,刚才的渔人或许是借道过来的。
        转过一个岔口,灰色的沙子突然出现在两个毫无准备的人面前。单调扎眼的颜色一片连着一片,近处是浅灰,远处海水舔湿的地方则渐渐变为深灰。艾娃的心口堵得慌。眼前土黄的海水毫无生气,只那么一波一波在平缓的滩坡上懒洋洋爬着。连一块贝壳或一只小沙蟹都看不到。印象中的海不该是这样的。
        阿莫雀跃,嘴里“咿哑”个不停。他迎着海浪跑去,脚浸湿了,就又反身跳回来,一个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深秋的海水把他冻着了。他回头看艾娃,他以为艾娃会被他故作欢快的动作逗笑。艾娃不理他。他有点失望,愣在那里呆呆看着艾娃。
        艾娃朝前走去。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时急时缓,像个病老头在喘气,不,不是喘气,像唱歌,即使是最虚弱处,那声音仍然高亢有气势。艾娃激动起来,埋在沙子里的脚不停打颤。
        过了会儿,艾娃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朝声音走,阿莫跟在她后面。
        艾娃突然回头对阿莫说:“你别过来。”
        事实上,她只是动了动嘴,擦出些气流的声音。阿莫瞪大了他那只好眼,另一只瞎眼也吃惊地抖了抖睫毛。
        “你别过来。”艾娃又说。
        这回声音更大了,但含混的口齿让人辨不出发音。阿莫不知道艾娃是能说话的,他呆了呆,终于缓过神来。他从她的表情上明白了意思。他咧了咧嘴。艾娃听见一股微小的撕裂声,从身体的内部扩散开来。她转身继续朝前走,阿莫没有跟过来。
        艾娃慢慢往前走,直到看不见阿莫。海水鬼鬼祟祟往后退,脚下的沙子软了又变硬,艾娃的小腿几乎全部陷进僵沙子里,她不得不费力把腿拔出来,再迈出下一步。艾娃走了相当长的路,这条半死不活的海滩似乎没有尽头。当大腿也几乎要完全陷进沙子里时,她终于看见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条小须鲸,约十来米长,三角形脑袋,镰刀状背鳍,胸鳍处则有两条长长的白色带。它狭窄尖锐的吻部半埋在沙滩里,嘴巴张翕时沙粒就飞溅起来。同时它的尾巴也不停拍打,一个浪过来,水花就被拍起老高。
        艾娃向小须鲸走去。她感觉自己正被卷进一只巨大的旋涡。顺着旋涡往里转,鲸鱼流线形的身形就看不见了,只有一道光滑粘稠的黑幕在她面前扭摆;渐渐幕布也消失了,剩下抽象的颜色,铺天盖地的黑像空气那样包围住她。艾娃知道,她来到了旋涡的中心。
        那是鲸的嘴。沙和海水交替着倾倒过来,绝望的鲸叫声要挤爆她的耳廓、撕裂她的耳膜。上颚边细小的鲸须沾满沙子,须内侧发状的刚毛们互相勾结着,随鲸嘴的开阖而摇晃。艾娃几乎是跪在沙里爬过去的。她看清了鲸的眼,那只碗口大小的半透明球体正对住她;她还看清了灰黑皮肤上点点细小的白斑纹,它们使鲸的身体富有质地和张力。
        但这一切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当艾娃爬到巨大的鲸嘴边时,那嘴正好张开,咸湿气风一样刮过来,似人血的味道;隆起的喉部一览无余,上面满是深沟和皱褶。艾娃积蓄起所有的力量,纵身一跃。
        在闭上眼的瞬间,艾娃觉得温暖。她看见金色的海面将自己托举起来。阳光笼罩住她。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