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旁观者

武斗旁观者

自从家里被抄家、父母被打成特务,不到万不得已,兴国不愿在家多呆一分钟。当他终于体味到自己的人身自由尚未失去时,便开始发疯似的往外跑。除跟着老红卫兵做外围,就是沿街野逛,甚至有幸成为第一批到外地串联的学生。到牧区插队前,他几乎很少在北京呆着。刚开始,他在火车上蹭票、到外地蹭个能吃住的地方;到后来,革命大串联蔚然成风,一切都可以公开蹭了,时间也变得格外好打发,就这么混到他主动报名逃避到了内蒙古。跑的地方多了,也算见多识广,大规模的武斗他没见过,但武斗的一方活埋对方,以及冷枪打死人等,他则是旁观者。

冷枪打死了同伴

1967年初,全国已是山头林立,往往自诩为造反派、革命派,把对方打成保守派、反革命派,唇枪舌剑很快演变为大打出手……
当我听说长春发生了激烈武斗,立刻就登上了特快59次列车。我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旦听到哪儿有了枪炮声,为了亲历战争,恨不得当天就奔赴现场。那时的我不怕死,把命当足球踢,没考虑什么正义非正义,只为好奇,活一天就要赚一天的心情。
这次串联我是单打独斗,当然还得蹭车。我已经属于老油子级别,查票躲猫猫我玩得一路顺利。
在火车上,我已经打听到,长春最大的一派在地质大学。如今,我已经忘了那派的具体名称了,只记住了当地人称地质大学为地质宫,那就暂且称他们为地质宫派吧。下车后没人管了,我向站上的人打听怎么往地质宫走,然后开始发动我的11路。我这号称11路的两条腿儿可不含糊,连步行串联都经历过,走这几里自然不在话下。
一路走过,我发觉这座城市很奇怪,路上看不见一个警察和军人,一派萧杀气氛,犹如一座死城。本该最繁华的斯大林大道,这时大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建筑物的玻璃上大多贴着米字,有的是用布条儿贴的,有的是用纸条儿粘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怕弹片飞过来,将玻璃打得过碎,碎片会伤人,才这么做的。沿途的建筑物都不同程度受损,不少已经残破。机关的大门敞开着,谁都可以进去。我进去了几家,桌翻椅倒,一片凌乱,文件、纸头摊在地上,风一吹乱飞……像我在电影里看过的,被战争洗劫后的景象。我发现,小胡同里的人倒多些。我上去跟好说话的人答咯(交谈),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儿?回说建筑物上可能趴着狙击手,不敢在大街上走了。还告诉我,正经商场和市场都不开门了,黑市猖獗着呢!
我就这么走到了地质宫里。听说我是首都来的,立即受到欢迎。那时,我们这些北京人都沾了伟大领袖的光,两派无论怎么你死我活,似乎看我们这些北京人都是革命先锋。有两个人主动走过来向我介绍形势,一个叫小郭,一个叫小李。他们说,两派都去抢了武器库,据说上面不让开枪,因此革命行动很是顺利,武器库被打开后,武器被抢走了,分散在两派手里,也有个别的流落到了老百姓手里,大型武斗刚过去几天,双方的武器都还没有收缴……
第二天,小郭和小李和我一起吃完早饭,约我一块出去走走。既然来了,也不能老缩在地质宫里头,我欣然答应。三人同行,走了只有几百米远,忽然听到一声类似鞭炮的响声,小郭却应声倒地。小李喊了一声:中冷枪了!血从小郭的脸上往下流淌,子弹射中了他的脑袋!他不住呻吟着,我和小李以为他只是受了轻伤,赶紧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可他已经走不动了,我们夹着他走了只几步,这几步却迈得格外艰难,他不住往下缩,神志似乎已经不清……没办法,我和小李只有轮流背他。几百米的路程,我们气喘吁吁,好半天才回到地质宫里。小李立刻去叫卫生员。可等他们赶到,小郭已经不行了。
他的尸体被停在操场上,地质宫派的被集合起来,面对死去的战友,纷纷举起了拳头,扬言血债要用血来偿,一定为他报仇……
我倒没想替小郭报仇,因为我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我只觉得特别惋惜,挺豪爽的一个小伙子,也就比我大四五岁吧,二十出头,就这么没了。想到这里,我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湿漉漉的。我把衣服脱下来,才发现衣服上都是血——小郭的血,衣服上的血迹未干,小郭的生命已经消失了。近距离接触到死亡,特别是触摸到鲜红的血,我才真真实实感觉到了后怕与紧张。如果我穿着血染的衣服出去,说不定就会成为活靶子。可我没有带别的衣服来,只有赶紧去洗衣服。
水龙头下,鲜红的血半天都化不开,带着小郭生命的血迹就这么在我眼前慢慢逝去……
注:当时地质学院是长春公社的据点,属于“反军派”;其对立面是红二总部的,
属于“拥军派”

活埋对立派

不久,我从长春到了西安,后来又来到成都,经负责革命串联的站点介绍,住进一家工厂。该厂设在城乡结合部,位于郊区,厂房外头就是野地,没种庄稼,只见荒草。
那时,成都的两派真刀真枪打得特别凶,两派互有伤亡。
一天下午,我忽然看见一帮人吵吵嚷嚷走了过来,神情激动,听见有人在说:在那儿要活埋人了……只见人约聚越多,像一堆黄蜂在叫。中国人历来爱看热闹,我当然也不例外,立刻随着这帮人来到那片野地。
一帮手拿武器、臂带袖章的男女走了过来,满脸悲壮,大多带有杀气,立在那儿振臂高呼了一堆口号:报仇雪恨!血债要用血来偿!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再踏一只脚……期间夹带着毛语录。口号刚停,一个头头儿模样的人突然高叫一声:带上来!一男一女被反绑着双手,慢慢走了过来。两个人的衣服撕烂了,带着血迹,显然受过刑,但他们的脚没被捆,都还能走,脚步也迈得有力,脸上都带着大义凛然的表情。那男的个子不高,但让我想起了《红岩》中许云峰上刑场时的壮烈;那女孩子面目清秀,叫我不由回忆起江姐临死时的镇定。
透过人头攒动的脑袋,我看到不远处已经挖好了两个大坑。有人冲到那一男一女的身边,打算把他们推下坑去。两个人同时厉声喝道:不用你们,我们自己会下去!说的同时,两人先后跳了下去。
然后,他们高昂起头,同时喊道:为革命牺牲,虽死犹荣!杀了洪长青,自有后来人!土被一锹锹扔进了坑里,两个人不再喊口号,而是叫骂:今天杀了我们,明天就有人为我们报仇!你们这群龟儿子不得好死!老子18年后又是一个,饶不了你们!死了也要变厉鬼,拿你们垫背……
土掩埋到了接近胸口时,两人的叫骂已经含混不清。围观的人太多了,都在吵吵,我已经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土埋到脖子,只有两个头露在外头时,两个人已经不能发声,脸也变了形,逐渐变为紫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张着大嘴,露出的舌头竟然也是紫的……我又一次感觉到害怕,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凉气从脚心往头顶窜。
那些带红箍儿的人不让围观者靠近,维护着现场。不久,人们逐渐散去。两个死者也就和我一般大吧?能如此视死如归,我似乎该肃然起敬。然而,两派都说自己最革命,到底谁革命,谁又是反革命呢?如果不幸做了革命的对立面,那死得岂不轻如鸿毛了?我一时很是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杀人示众描写,莫非我就是围观示众里众人中的一员,不过是在围观杀人而已。
后来听说,当天晚上,尸体被本派的人抢走了。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离开了这个喧嚣残酷的时代,至死都以为自己是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