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解苏词《西江月》(照野瀰瀰浅浪)

(抄书者案:有几日未曾读书了。我说读,是指读出声那样的读,而不是看。前日翻到此节,忍不住一直读了下去。专拣无人时读。今日无事,抄出这篇来。顾先生对苏作多贬,唯此篇褒扬多些。)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于桥柱上。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暖暖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笔记载:长公与黄门既各南谪,相遇于途中。同在村店中食汤饼。黄门微笑,置箸而叹,长公食之尽一器,谓黄门曰:“子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千载而下,读此一节,长公风姿尚可想见。

  学人于此一重公案,且道坡老此等处为是豪气?为是雅量?学人如欲加以分疏,一首先须对豪气雅量加以理会。要知豪气最是误事,一不小心,便成颟顸,再若左性,即成痛痒不知,一味叫嚣。雅量亦非可强求,须是从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始得。倘若误会,便成悠悠忽忽,飘飘荡荡,无主底幽灵。

  要说坡公天性中,原自兼有此二者。早期少年,逞才使气,有些脚跟不曾点地,亦不必为之掩饰。待到屡经坎坷,固有之美德,加以后天之磨(石龙),虽不能如陆士衡所谓“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亦颇浑融圆润,清光大来。所来老坡毫雅量虽然俱有,学人亦不得草草会去,致成毫厘相差,天地悬隔。

  此《西江月》一章,小序已佳,大约前人为词,不曾注意及此。先河滥觞,厥维坡老,后来白石略能继响。然一任自然,一尚粉饰,天人之际,区以别矣。

  苦水平时常为学人分说,文人学文,一如俗世积财,须是闲时置下忙时用,且不可等到三节来至,债主临门,方去热乱。所以鲁迅先生说:“不是说时无话,只是不说时不曾想。”苦水亦常说:文章一道,不可无心得,不可以有心求。亦复正是此意。大凡古今文人,一到有意为文,饶他惨澹经营,总不免周章作态。惟有不经意之时,信笔写去,反能露出真实性情学问与人世相见。吾辈所取,亦遂在此而不在彼。

(待续。原文是一段,为论坛阅读方便,乱分一下段。)
坡词更喜那段小序。此外,结尾段更有感触。
  坡公书札、题跋与词序之所以佳妙,高处直到魏晋,亦复正是此一番道理。若有人问:苦水本是说词,扯到词序,亦是骈拇枝指,今更扯到书札、题跋,岂不更是喧宾夺主?苦水则曰:要知北宋人词之妙处,与此亦更无两致。他们原个个有诗集行世,推其意,亦自矜重其诗。若夫小词,大半是他们酒席筵前信手写来分付歌者之作。其忒煞率意者,亦并非没有。若其高者,则又其诗所万不能及者也。

  此亦犹如右军之《乐毅论》、《东方画赞》虽是笔笔着力,字字用心,倒是《兰亭》一序,冠绝平生,又其短贴,亦往往得意外之意也。

  一首《西江月》字句之美,有目共赏。苦水若再逐字逐句,细细说下去,便是轻量天下学人,罪过不小。
  不过须要注意者,坡老此词,乃酒醒人静,旷野水边,题在桥柱上面底。既此,便与彼伸纸吮毫与人争胜之作不同。更与彼点头晃脑、人前卖弄者异趣。如说此词虽写小我,而此小我与大自然融成一片,更无半点抵触枝梧,所以音节谐和,更无罅隙。这也不在话下。但所以致此之因,却在坡老此时确具此感。维其感深,是以写得出。遂能一挥而就,毫无勉强。如问:苦水见个什么,便敢担保东坡确实如此,更无做作?苦水则曰:诗为心声,惟其音节谐和圆妙,故能证知其心与物之毫无矛盾也。

  不见《楞严经》中,佛问:“汝等菩萨及阿罗汉,从何方便,入三摩池?”憍陈那五比丘即白佛言:“于佛音声,悟明四谛。”又言:“我于音声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音声为上。”夫音声尚可以入佛,何至诗人所作之韵文,吾辈读之而不能得其文心哉?古亦有言?声音之道感人深矣。苦水曰:如是,如是。
  世人动以苏、辛并称,而苦水则以苏为圭角尽去,而以辛为锋芒四射。然其所以致此之因,苦水仍未说破。于此不妨再行漏逗。老辛一腔悲愤,故与自然时时有格格不入之叹。饶他极口称赞渊明,半点亦无济于事。老苏豪气雅量化为自在,故随时随地,露出无入而不自得之态。乡村野店,一碗面条子,其于坡老也又何有?如此说了,更不烦再说苏、辛二人于词有方圆生熟出入难易之分也。
(完)
梅茗真肯下功夫,原以为是网上搜的,竟然是自己一个个字打出来的~~~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消磨时间玩吗~~
顺便加深学习印象。恨读顾随太晚了~~
看明白了,苦水赞其豪气雅量,写来毫不做作,非由词意解之,而从音韵感之~~~别致别致。
8过,《兰亭集序》云里一句雾里一句,苦水也赞,怪哉~~~
从今天起,做个坏人,背对大海,秋寒花败

RE: 顾随解辛词《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白雨斋词话》曰:“辛稼轩,词中之龙也。”因忽忆及小说一则:一龙堕入塘中,极力腾踔,数尺辄坠,泥涂满身,蝇集于鳞甲。凡三日。忽风雨晦冥,霹雳一声,龙便掣空而去云云。
  苦水读辛词,虽不完全肯《白雨斋词话》,但于此《八声甘州》一章,却不能不联想到小说中所写之堕龙。
  看他开端二语,夭矫而来 ,真与一条活龙相似。但逐句读去,便觉此龙渐渐堕落下去。匆匆者何也?或是草草之意耶?匆匆未识,以词论之,殊未见佳。
  “桃李无言”虽出《史记 李广传》后之“太史公曰”,用之此处,不独隔,亦近凑。落魄两句便是因地一声堕入泥中。《传》中明说,李广不言家产事,“田园”二字,作何着落?
  换头云“ 谁向桑麻杜曲”,是又不事田园也。“短衣匹马”出杜诗,是说看李将军射虎,非说李将军射虎也。“匹马”字与前片“雕鞍”字、“一骑”字重复,是龙在塘中,泥涂满身,蝇集鳞甲时也。
  “ 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纵然极力腾踔,仍是不数尺而坠。
  直至“汉开边”十五个字,方是风雨晦冥,霹雳一声,掣空而去。龙终究是龙,不是泥鳅耳。至“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则是满天云雾,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昔者奉先深禅师与明和尚同行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个似衲僧。”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罗网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苦水今日,断章取义,采此一节,说此一词,得么?虽然,似即似,是则非是。
嗯,说什么桃李桑麻,可惜鸟。俺喜欢尾句,颇有余韵哈。
从今天起,做个坏人,背对大海,秋寒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