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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0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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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从 “美国之音”中听到的文革
我下乡当知青时,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用中波半导体收音机收到了“敌台”──美国之音。以后,又搜索到莫斯科电台对华节目,还有一家香港的福音广播电台。那时候就知道,穷乡僻壤之地,天地广阔,也是政府鞭长莫及之地。
参加工作后,我在一所“三线”工程的职工医院工作。那里虽不是深山老林,但绝对属于荒江野老之地。天高皇帝远,政府的干扰信号管不着那里。所以,只要有半导体收音机,听美国之音是件很容易的事。那时候自己挣钱了,便托同学帮我买了一个“百泉”收音机,虽然不好看,工艺粗糙,只有中波,但确实便宜,13块,用两节1号电池,沉甸甸的。
拿到收音机当天,因为知道要做什么,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好不容易等到半夜,我就开始试着寻找电台。“百泉”收音机没有带耳机,我只能把音量开到最小,耳朵贴着喇叭,还得蒙着被子,万一叫同屋的人听见呢?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这架收音机的灵敏度很差,找来找去,只有美国之音,到了后半夜,又找出一个台湾台,好像叫“复兴之声”。我很扫兴。其实,我是想找到香港的“福音之声”,这个电台每晚播出一支古典名曲,我很喜欢。在农村的那些漫漫长夜,这些曲子就是我的古典音乐的启蒙老师。
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听到美国之音,我还是很高兴。毕竟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用我熟悉的、完全可以听懂的语言,报道着我刚刚从中央广播电台听到或者从《人民日报》看到的同一件事,但却给出另外一种说法。当然,究竟可信与否,是不是真相,都要靠自己判断。你要是不信,即使真相摆在你面前,你也不相信;你要是相信,即使告诉你假话,你也能从假话中发现真相。因为基本新闻事实都是一样的,就看谁能揭示事实的真相了。──这句话就是放到现在,亦如此。
那年月,听美国之音是桩罪状。大街上经常有划了红钩的法院告示,昭然彰显因“偷听敌台”而获刑者,大有人在。
所以,自从有了收音机,我便提高革命警惕性,对毛泽东“敌人就在我们内部”的教导奉若神明,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也比较紧。因为我深知自己在做什么。当时我还是单位的团委副书记,主管宣传,像这样半夜“偷听敌台”,一旦被人发觉,告发出去,不仅大祸临头,而且罪加一等。
我不是每天必听“敌台”,但是,只要听,之前都要做些准备,条件不具备,宁可不听。我和同屋共三个人,我一般都选他俩有一个值夜班的时候,做半夜收听的准备。剩下的一个同屋,临睡前绝对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以免引起他兴奋,关了灯还起劲聒噪。等到熄灯,睡下,便假装很快入睡,使呼吸发出隐隐可以听到的声响,但是要均匀,和缓,目的是催眠,要给人很安心的感觉,觉得我已经睡着了。再等一阵,确信同屋也有了均匀的鼾声,便慢慢放下心来,再等一个时辰,从翻身、鼾声确信他已经睡熟,这才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收音机,蒙好被子,蒙严实,开始调台,开始“偷听”。
有几次,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后半夜醒来,发现收音机一片嘈杂声,就赶紧关上。被窝里惊出一身汗。
当然,要是赶上同屋两个人都值夜班,或者都外出不归,那便是我的盛大节日了。晚上早早锁门、上床,也不关灯,明目张胆地打开收音机,听完一个台,再找另外一个台,整宿听下去……
有时候,正修理收音机,猛抬头,却看到同屋正对着我亲切微笑,便隐隐感到那微笑后面潜隐的威胁,霎时间一身冷汗,心头突突,手下便乱了方寸。如此,惴惴不安好几日。只待确实无事,才慢慢平静。
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是很相信美国之音,正如我并不是完全不相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心情,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虽说如此,美国之音确实给了我另外一种声音,使我在不知不觉中体味到事实和真相的关系,怎样发现真相,甚至慢慢体味到什么是新闻,什么是好新闻……那时候,我还能听到台湾的广播。用现在的话讲,台湾的电台与大陆是一个思路,一个宣传模式,简直是一对双胞胎!漫无边际的宣传,强加于人的观点,新闻中夹杂着评论,接着就是各种口号,还有谩骂,无非大陆说台湾“蒋匪”,台湾说大陆“共匪”……实际上是同一个声音。美国之音不是这样,新闻就是新闻,平铺直叙;如果有评论,一定在另外一节,言明是谁谁评论;幕间曲多选用“二泉映月”等二胡曲,或者小夜曲,很惬意、舒适。虽然你可以不信,可以怀疑,但是,一旦听到,就不得不想听──因为它确实很好听。完全是另外一种声音。
当然,我还是不完全相信它,毕竟它是美帝国主义的电台嘛。
在我的记忆中,听美国之音印象比较深的,有两次。
第一次是“天安门广场事件”。1976年4月5日,北京的群众自发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被有组织镇压,不少人被打、被抓。
听到这件事完全是偶然。应该是4月5号当天夜里,或者是6号夜里,我从美国之音听到天安门广场出事了,大吃一惊,继而心里很紧张。虽然不愿意相信美国之音的报道,但也无法排除,只能自己闷在心里。因为自文革以来,从来没有传出过在北京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第二天,心里仍闷着,也不知道找谁说。这一天过得怪难受的。晚上吃过饭,去找同事聊天,他们几个不知道从那里听说,神秘兮兮地正说着。见我到,赶快招手,说,告诉你件大事!又赶紧把门锁紧。我装作初听,把一副惊讶万状的表情恰如其分的摆到脸上,还不失时机地用“啊”、“是吗”表示惊奇。当然,也恰当地表示出对小道消息的怀疑──为自己留有余地。虽然我也议论,但不敢说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更不敢说是从美国之音上听到的。
正在众人争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真相究竟是什么的的时候,窗户外的大喇叭响了,整7点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头条就是“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反革命事件”。播音员声音抑扬顿挫,情绪慷慨激昂,感情义愤填膺,把“一小撮反革命暴徒”骂得狗血喷头。大家一听,都傻了!惶惶如丧家犬,静静地坐着听广播,没有一个人说话,脸上的表情难以名状。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被自己人的子弹射中是什么样的表情。
接连几个晚上收听美国之音,几乎都是一样的新闻报道,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美国之音的报道,基本调子是“大批集聚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的群众,遭到当局残酷镇压,许多人被逮捕。”
中央广播电台的基调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假借悼念周总理的名义,煽动不明真相的人在天安门广场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反革命暴乱,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粉碎。”
这样,在一九七六年的四月,“天安门广场事件”在我心里就有了两个版本,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版本。我该相信哪一个呢?现在有人看了这文章,可能会说,相信美国之音的。其实不是,我想相信美国之音说的是真的,但是,我更害怕中央广播电台说的是真的。
我该相信谁说的呢?那确实是一段比较痛苦的内心煎熬。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高下、良莠,就是在这些事实面前形成。
第二次印象比较深的新闻,是听到美国之音广播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被捕的消息。那次可是禁不住的高兴!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很难理解当时人们听到这四个人被抓起来时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
几天我老觉得要出什么事,每天晚上都长时间地听美国之音、莫斯科电台,还有台湾的广播,好像在等什么消息。到了10月8号,还是在半夜,美国之音突然中断正常节目,开始播出“据北京消息灵通人士提供”的消息,说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已经被逮捕。第一次播出没有提姚文元。又隔了一会,到第二次播出时,就加上姚文元。提供消息的人好像还很知情,说“从汽车里一个一个核对”。
我惊呆了!那种激动,那种高兴,那种将信将疑,那种想信这是事实又担心是一场梦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
因为前面有“天安门广场事件”,所以,这次美国之音的报道,我基本相信了,虽然还是有点将信将疑,毕竟“逮捕”这个词用在江青身上,她是谁,都知道啊!还有王洪文,那是中共中央副主席!
心里的惊喜,还有纳闷,不敢对别人说。每天仔细听广播新闻,看报纸。越听,越觉得有事。比如,新闻反复强调“紧密团结在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反复强调“反对毛主席的人决没有好下场”,反复强调“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总听起来味道不一样。但是,新闻仍然强调“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叫人觉得还是老样子。
到了晚上,早早蒙着被子睡觉,听美国之音的广播,偏偏那几天,美国之音再没有了新鲜东西,翻来覆去播出的就是逮捕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消息。
就这样,文化大革命的收官之作──天安门广场事件和逮捕四人帮──我都是最先从美国之音得到消息,而且,都是真实的消息。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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