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熊召政:只有疏狂一老身

  
  只有疏狂一老身
  熊召政
  一
  研读中国历史,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某一个人物,生在某一个朝代是福气,头上戴着光环,到处受人尊敬。换到另一个时代,便成了天地难容的人物,不但吃尽人间苦头,弄得不好还会丢掉性命。杜甫说李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其意很明显,道的是李白不合时宜,世人都不喜欢他,必欲诛之而后快。其实,杜甫言过其实,李白生活在盛唐,当属社会的宠儿。他虽然受到流放夜郎的处分,也是在犯下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之后。他参加了谋逆者反抗朝廷的军事举动,若碰上朱元璋或康熙一类的皇帝,十个脑袋都搬家了。把中国历朝作一个区分,则可以说:春秋战国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多养小人。我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套用之,一个朝代也会使某种人能得到特别的发展。照这个逻辑来推,李贽生活在明代,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二
  李贽写过不少《咏史》诗,其中有这样三首:
  持钵来归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
  如今男子知多少,尽道高官即是仙。
  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装带雨梅。
  莫道门前车马富,子规今已唤春回。
  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
  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读这些诗句,我仿佛看到一个清癯瘦削的老人,戴着斗笠骑在驴背上,看着满街的驷马高车,发出鄙夷的微笑。李贽为何有这等感情呢?这还得从明代的政局说起。李贽出生于嘉靖初年,在嘉靖之前的正德年间,实乃是明代政治的一个分水岭。在正德皇帝之前,朝廷的清明虽不如开创初期,但大臣都还讲究操守;皇帝虽不能严以律己,却还能宽恕待人。正德皇帝十五岁登基,未谙世事,国家的操控权实际掌握在大太监刘瑾手中。胡闹几年,朝廷被弄得乌烟瘴气。虽经正直的大臣设计诛除了刘谨这位“九千岁”,但正德皇帝并未汲取教训,依然胡闹。由于皇帝坏了坯子,他身边的小人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到他死时,小人当道而形成的官场潜规则,早已变成了指导官员的“世间法”。继位的嘉靖皇帝不但不能扭转颓风,反而因为迷恋斋醮、猜疑多忌而助长了小人政治的发展。出生于嘉靖六年(1527)的李贽,终其一生,都是在病态的社会环境中度过。在他入仕为官的二十多年,君是昏君,臣是庸臣。除开张居正柄国十年推行万历新政这一时期外,政坛上生气凋敝,乏善可陈。
  政坛上越是腐败,想当官的人也就越多,这几乎已成规律。因为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可以通过当官来获取非分的名利。按市场经济学的观点,官职永远属于短缺经济。这就导致卖官鬻爵的情形大量发生。大官吃小官,小官吃百姓,官民的尖锐对立已使大明帝国陷入深刻的危机。但是,俗世的享乐与眼前的利益促使帝国的士人放弃了忧患,官场因此变成了名利场。
  李贽是少数的清醒的读书人之一,他讥笑那些把高官当神仙的人。既然官道龌龊,令他心寒齿冷,与官场的断绝便是无可替代的选择。在多年的道德探求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菩萨道”的美妙,既可救心,亦可救世。于是,他自负地吟唱“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在古代,对皇帝的效忠被作是一个读书人起码的道德要求。但是,李贽弃官绝俗皈依佛门,并以观音自居,在士大夫眼中,他便成了双重的叛逆者,既背叛了皇帝,也背叛了儒家。比之李白,李贽是真正的“世人皆俗杀”。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只能安置在莲花宝座上,但在世人眼中,他只能呆在万劫不复的地狱中。
  三
  读李卓吾的《藏书》、《焚书续焚书》,我们会感到,像他这样的叛逆者,当也是属于那种五百年才可能出现一个的人物。他经常发表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说天地间只有五部大文章,即汉司马迁的《史记》、唐杜甫的诗集、宋苏东坡的文集、元施耐庵的《水浒传》、明《李献吉集》。这五个人,前四位皆是文章翘楚,各自代表了一个时代。但我们注意到,他不提孔子、孟子、亦不提老子、庄子、更不提二程与朱熹。儒道两家的圣人与典籍,尽管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但却不入他的“法眼”,特别对孔子,非难尤多,他在《题孔子像于芝佛院》一文中指出: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臆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颂之,小子矇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李贽的态度,在他眼里,孔子并非圣人,老、佛也非异端,他对儒先、父师之类谬传知识的人物讥刺、抨击,毫不留情面。正由于这样一些人把孔子抬到圣人的地位,李贽发誓不肯加入抬轿子的行列。中国是一个善于造神的民族,因为造神者得到的好处远远大于被造者。所以,许多国人乐此不疲。李贽看出这一点,十分痛心,在给友人耿定向的信中言道:“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对于造神者的批判,李贽一针见血。
  李贽穷诸学问,关注当下。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他比李白更彻底,干脆认为自古本就无圣贤,这种思想脉络,可从禅宗慧能的偈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中寻找。佛家讲“众生即佛”,“我心即佛”,是民本观念,而儒家的内圣外主,则是精英观念。李贽援佛批儒,在儒家中国里,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四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研修学问,讲求经邦济业,即学问的服务于国家,作用于社稷的功能。从观念上看,这一点是不错的。但由于儒家学说的局限,读书人入仕后,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往往与经邦济世的理想南辕北辙。究其因,乃是因为儒家把道德伦理作为建设社会秩序的基础。事实证明,离开法制,社会根本就没有秩序可言。这道理虽然简单,中国古代的儒生,却似乎难以懂得。李贽虽也是儒生,也入仕为官,但他并不把道德伦理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学问。他对古人与当世人的评价,其着眼点不在操守,而在于对社会发展的贡献。这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他对张居正与海瑞的断语。
  李贽与张居正、海瑞是同时代人,都生于嘉靖初年,死于万历时代。客观地讲,这三个人,外加一个戚继光,应该是那一时代最负盛名的四大人物。张居正于1572年出任首辅(相当于宰相),辅佐十岁的神宗皇帝朱翊钧,开创了“万历新政”,是有明一代绝无仅有的中兴名臣,力挽狂澜的大改革家。他执政期间裁抑豪强,注重民生,后世称他为“权臣”、“法家”,讪谤甚多。海瑞最著名的事件,莫过于抱着一死的决心给沉湎斋醮荒怠政务的嘉靖皇帝上万言书,是有明一代最大的清官。张居正柄国,始终弃用海瑞,这一点曾引起当世士林的诟病。关于张居正为何不用海瑞,我在拙著《张居正》中已有专门描述,这里不再赘言。张居正死后,朱翊钧迅速对他进行残酷的清算,并重新启用海瑞。在史籍与口碑中,张居正毁大于誉,而海瑞却是誉满天下。
  作为他们同代人的李贽,却没有随波逐流。他深情地赞誉张居正是“宰相之杰”,而评价海瑞为“万年青草”。在李贽看来,张居正是真正的经邦济世的伟大人物,而海瑞只是以人格取胜。生命如草可以万年长青,但绝不是振衰起隳的国家栋梁。
  从这两种绝然不同的评价来看,李贽心仪的政治人物,不仅仅只是会做道德文章,更应该有着为社稷求发展,为民生谋福祉的巨大的担当精神与行政才能。
  道德与事功,清流与循吏,一般的读书人,都看重前者,而李贽赞赏的却是后者。
  五
  李贽既不能像张居正那样,以事功影响后世,也不能像海瑞那样,用道德影响士林。但他的叛逆精神与追求本真的学问,却是明晚时期思想界的一盏明灯。
  数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人有两种:一种是石头,在任何激流中挺立;一种是咖啡,可以百分之百融入水。李贽当属于前者。他特立独行,蔑视世俗,因此当世难容。比起张居正与海瑞来,他的处境更惨。煌煌一部明史,张居正、海瑞皆有列传,而他只在耿定向的条目中附上数语以示交待,可见皇室操纵的史家,对他这位狂人,连贬损几句的兴趣都没有。李贽晚年弃绝功名,对这种“世人皆欲杀”的处境,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
  年来寂寞从人谩,只有疏狂一老身。
  以七十五岁疏狂之身在狱中用剃刀自杀,表明了李贽与流俗抗争到底的决心。死后不到半个世纪,明朝就以崇祯皇帝的上吊而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中谢幕。比起崇祯来,李贽的悲剧似乎更能体现文化上的意义。因为他不仅死在明朝最腐败的时期,更是思想上最为平庸的时期。
  摘自《去明朝看风景》
  
海瑞,仅仅是道德的标杆吗?!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记得土家野夫与熊召政的关系非常……